近日读一本借来的朱自清的《古诗十九首释》。读到第三首,重遇“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这两句,心中一动。
朱自清写道:人生既“忽如远行客”,“戚戚”又“何所迫”呢 。他援引《尸子》中老莱子语:“人生于天地之间,寄也。”
这个”寄“字,让我耳目重又一新。若认识到自己是寄居宇宙和人世的“客”,到了一定时候,就辞别,归去,和万物生灵一样,进入下一轮的循环,也许对生之烦恼也会释然,对于最终要死这件事,也能做到哀而不伤了吧。
由此想起里尔克有一首不大被人提到的秋天的诗,写道:
落叶了,仿佛从那遥远的空中,
好似天国里的花园都已凋萎,
枯叶摆着手,不情愿地往下落。
在一个个夜里,沉重的地球
也离开了星群,落进了寂寞。
我们大家都在坠落。这只手
也在坠落。瞧:所有人全在坠落。
可是有一位,他用自己的双手
无限温柔地将这一切的坠落把握。
这“坠落”也是回归。人年轻时不断向外和向上扩张生命之圆, 到了人世之秋,就渐渐往回收,泰然地面对老去和能量的衰减。
“坠落”也意味着渐渐地往来路(童年)走去,人心重又变得单纯起来。有的人两鬓染霜之际,眼神里重新有了天真的意味,反而比年轻时更可爱了。这样的话,“坠落”又有何悲呢?
敬畏自然的秩序更迭,心里又能洒脱不拘,不觉凄苦;能去爱,情感又能有所节制;身处人群,怀有诚意和善意,同时保持必要的孤独,以屏蔽一些噪音和杂相,和一个纯净的,更高的自我对话。
像里尔克那样,学习用原初的眼睛和纯洁之爱,去观察自然万物,“虚心的侍奉他们,静听他们的有声或无语,分担人们都漠然视之的运命” 。你看,在这首诗里,天地苍茫,树叶纷飞,无论是宇宙之眼,还是诗人的心和眼,都全然打开,不分你我,全然的接纳。
里尔克的诗,总是兼具哀歌与赞歌的风格,这一首短诗也如是。万物坠落之时,有一双温柔的手把握着,不至于使得他们(它们)坠入万丈黑寂与虚空之中。这双慈悲温柔的手,在里尔克的诗里,便是上帝之手。上帝是他终生的谈话对象。
“上帝本身一直是里尔克诗歌的对象,并且影响他对自己内心最隐秘的存在的态度,上帝是终极的也是匿名的,超越了所有自我意识的界限。” 这句话出自里尔克的情人和挚友莎乐美,她无疑是里尔克生命中最了解他的人。
里尔克是把七情六欲与一颗至纯的诗心,以及“诗作为赞颂”的崇高天职,完美地结合在一起的诗人。但所谓诗歌圣徒或修士的评价,也容易引起人们对他的诗歌的曲解,让人不敢或不愿深入到他诗歌的深处。
我不是基督徒,也自测不会在未来的某一日,皈依基督教或者佛教。但我愿意去相信,有一个无名的终极的力量,在把握我的生命,引导我的归(去)路,使我不至于妄自尊大,也不至于卑微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