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尔德访谈录:“ 我并不是不想结婚!”

体娱   2024-10-17 23:59   上海  
格伦·古尔德演奏巴赫《D小调第一号钢琴协奏曲》



钢琴家古尔德1959年访谈录(Revised)
 注:这是著名记者丹尼斯·布雷斯威特(Dennis Braithwaite)对格伦·古尔德的访谈记录,首次发表于1959年3月28日的《多伦多星报》(Toronto Star)。在对话中,古尔德说出了他为何很少演奏浪漫派音乐的缘由。以下古尔德简称“古”,布雷斯威特简称“布”。——1、世上不会有第二个古尔德丨我们该如何理解古尔德的巴赫及其演奏艺术?2、杨燕迪老师访谈丨像古尔德、切利比达克这样的艺术家还有吗?3、以古尔德为例,谈如何协调演奏家的个性和作品本身要求的风格?4、非传统钢琴家古尔德丨把巴赫呈现为一个恢弘阔大的世界!5、古尔德访谈录丨从《哥德堡变奏曲》开始回顾25年录音艺术家生涯 (上)

布:格伦,先说说当音乐第一次进入你的生命时,你还记得当时有什么感受吗?
古:我已经不记得有什么清晰的感受了,它已经成为我的童年记忆的一部分,与我早年的学生生涯溶为一体了。我记得当时我很讨厌学校,那段与同学和老师在一起的时光并不愉快。放学后,我没像其他的孩子一样打冰球,而是自己一个人弹钢琴。这让我感觉到钢琴是一件特殊的东西,谈不上好坏,就是一个特殊的、独立的东西。因为我的脾气很坏,钢琴成为我那个时候与世隔绝的一种媒介,这对我来说非常重要。



布:你什么时候开始学钢琴的?
古:我第一个老师是我的母亲。我记得大约三、四岁时,她开始教我,直到我十一岁以后。也就是那个时候,我决定以后要以音乐为业。我学习管风琴演奏,同时在皇家音乐学院学习作曲。
布:你被人称作天才,你认同此观点吗?
古:这是个让人恶心的问题。我对“天才”这个字眼持怀疑态度。我从来没有使用这个词的习惯,绝对不会用在自己身上,也很少用在别人身上。即便是用过“天才”这个词,那也是用在去世的作曲家身上。印象中我没有对任何钢琴家用过这个词,所以我觉得自己并不配这个词,坦白地说我根本不知道“天才”的含义。我觉得什么事情都应该有个相对的比较。
布:你1955年在纽约的Town Hall首次登台演出。那个时候你还在坚持学习和练琴吗?
古:琴是肯定在练的。说到学习,1952年以后我就没有接受过正规的学习了,当时我是在家人的反对下迈出这一步的。对一个只有19岁的孩子来说,放弃正规的学习在家里人看来是一个很贸然甚至是冒昧的举动。我很尊敬我的老师们,但我觉得人迟早要学会依靠自己。从音乐的角度讲,我必须学会对事物形成自己的看法。



布:你觉得在美国的成功影响了加拿大人对你的看法吗?
古:我想是有影响的。我认为与其说影响,不如说这些成功更加肯定了他们对我的看法。实际上我在加拿大受到了非常好的待遇。我从没想过在加拿大以外的土地上定居。我在加拿大感到很幸运,在CBC(加拿大广播公司)感到很幸运,特别是在我学生时代他们对我的照顾,在我与各大交响乐团签约这些方面,等等。
布:作为一个国际级演奏家,你对观众的印象如何?
古:我非常清楚的记得很多场音乐会,特别是我在莫斯科的首场音乐会,这恰巧也是我在欧洲的第一场音乐会。当时我想象不到会发生些什么,就像你永远也不知道月亮的另一面有什么。那次音乐会虽然气氛非常紧张,但也是很愉快的一次,整个苏联巡回演出都很愉快。
布:你觉得柏林的观众呢?
古:柏林的观众眼光很尖锐,而且都有很高的修养。他们之中很多人都是带着乐谱去的,当时灯都亮着,他们一边听我演奏一边跟着谱子。这有点吓人,不过这些观众非常好,特别是当你演奏他们最为崇拜的作品时。我想如果我在俄罗斯演奏柴科夫斯基的话,情形将会一样的,当然我不敢那样做。但在柏林我演奏的是贝多芬,为此我做了充分的准备。


布:说到柴科夫斯基,我想问一下,为什么你对所谓的浪漫派音乐家的作品不感兴趣呢?
古:其实我是个浪漫主义者。对于很多浪漫派作曲家,哪怕他们只写过一部有实质的钢琴作品,我都会很乐意尝试的。比如老柴,他是个伟大的作曲家,但我觉得他的伟大之处在于交响音乐的创作中。我喜欢他的音乐,但不包括他的钢琴音乐,因为它们大部分写得很差劲。我排斥某些作品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因为我在钢琴前坐得非常低,这个角度对于很多作品都是有利的,但有一个缺点,这个角度很难弹奏出极强的音(fortissimo),而强音在老柴的作品中很重要。在这个角度根本没法办到。
布:有人曾经问西贝柳斯,如果下半辈子在荒岛上度过,而且只准许听一部作品,他会选择哪部作品。如果是你,你会选择哪一部?
古:我会带上施特劳斯最后的歌剧《Capriccio》,我认为这是有史以来最美妙的作品之一。几年前我在柏林第一次听到它,从此便为之神魂颠倒。它对我的影响非常大。
布:对此问题,西贝柳斯的回答是韩德尔的《广板》。你有何看法?
古:我无语。


布:格伦,现在我们无法避免的要谈到你的“怪癖”了。你也知道,这些都是广为流传的事, 比如你带着的那把椅子,你在夏天戴手套,穿高统鞋,批着大衣等等这些。你是故意这样做呢,还是另有原因呢?
古:很显然,这些细节多多少少都被夸大了。我从来没在大晴天穿过高统靴。也许因为我没有考虑过公众影响,所以这种事情成为了焦点。我认为我所作的大部分事情都是和钢琴演奏有紧密联系的。比如戴两层手套,这是很自然的事,因为我要靠我的两只手生存嘛。还有那把椅子,它对我来说是不可或缺的。它跟着我已经有六年了,现在已经磨损得不成样子了,不过我不会换的,因为我找不到在外形上如此合适的椅子了。迟早它会被淘汰的,不过我希望到那时我也退休了。尽管这些事情看起来有些怪,但它们都是与音乐演奏、与我的事业密不可分的。我看不出它们为什么会被认为是装模做样。这些绝不是装模做样,因为它们太重要了。
布:人们认为你在音乐会开始前都要挑选钢琴,能够奏出你理想中的声音的钢琴,人们说你能够弹奏出其他演奏家弹不出来的音响。对此你怎么看?
古:弹钢琴时,我很清楚我想要得到什么样的声音;对于演奏不同的作品,我理想中的声音也是不同的。像某些人说的,我所喜欢的声音并不完全适合在钢琴上。我记得学生时代,我很反感一些人过度的使用踏板,对我来说这是很粗陋野蛮的。没有人跟我讲过不能过多的使用踏板,但我却不喜欢这种习惯。除非作品本身注明要用踏板,否则我是绝对不会用的。如果我能弹出类似拨弦古钢琴的声音,那是最好不过的。


布:既然谈到了声音,你能告诉我你对高保真感兴趣吗?
古:这个词有时被滥用了。一开始它只是个品牌,后来变成了别的东西。现在叫立体声,这又不一样了。我还保留了不少施纳贝尔和魏因加特纳演奏贝多芬的录音,虽然音质衰退了很多,但在我年轻时录音制品就是这样的,不能要求太高。现在若叫我听那些老录音,我很容易便能接受,老的78转的都可以,而且我不会觉得声音上有什么失真。我对声音的保真度并没有在意过。
布:你感觉现场音乐会有什么东西是录音无法达到的吗?
古:我不觉得,因为我是个录音人士。也许不该这么说,但我对出席现场音乐会没有兴趣 ?C 当然,除了我自己的。在别人的演奏会上我经常会觉得不安。一想到他们所承受的负担正是我平时所承受的负担时,我就会感到困苦。我从没有安心的聆听过别人的演奏会,但我却可以安心的聆听别人的录音。录音是我聆听音乐的主要方式。对我个人而言,录音是能给我带来最多享受的媒介,但对于不了解其中奥妙的人,我想录音永远取代不了音乐会吧。
布:其他的音乐种类呢?你喜欢爵士乐吗?蓝调音乐和摇滚乐呢?
古:恐怕我在这方面没有才能。我爱爵士乐,从小就爱,但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我对爵士乐的热情还没有高到像某些人用理性的方式对待的程度。我是一个搞古典的,我比较反感一些人一本正经地拿着Charlie Parker的曲子当《复格的艺术》听。要知道,从这两种音乐中得到的享受是不可以划等号的。这两者根本不是一回事,我觉得如此故作风雅没有什么可取之处。


布:你想过将来吗?我听说你认为开演奏会只是目前维持生计的一种手段,而你真正的梦想是什么呢?作曲?
古:我就是这么看待演奏会的,但我不会因此而在责任感上有丝毫松懈。也许三十五岁有点早,不过我还是希望在那时能够退隐。如果不能的话,我会对自己很失望,可能从此放弃演奏,去卖保险。我希望能在正式的场合宣布自己将结束钢琴演奏事业。当然,这并不表示我将放弃录音事业,毕竟这是我最乐意做的事 ?C 最让我感到充满创造力的事,况且我还想为自己弹钢琴呢。总而言之,我想给自己留更多的时间,来作曲。
布:你目前正在进行哪些创作?
古:现在我在写两部作品。一首为单簧管和钢琴的奏鸣曲,和一部歌曲集。这两部作品都会给你带来惊喜,因为它们都是充满浪漫主义气息的作品,比二十世纪任何一部作品都更贴近R.施特劳斯的风格。认为我受十二音体系影响深远的人可能会感到诧异,但其实我自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浪漫主义者。等我写完了,你们就知道了。
布:你在电视节目里演奏过。感觉如何?
古:我是个蹩脚演员,我很喜欢在电视上演奏。我做过很多次电视节目,唯一感到不适的地方就是过多的排练,不是为了音乐本身排练,而是为了拍摄的镜头或角度等等。到真正开拍时,整个人都快累死了。好多次,我感到正式演奏还不如排练时发挥的好,并不是因为镜头带给我的紧张,完全是因为经过四五次的排练已经使我不耐烦了。
布:你想过结婚吗?
古:这方面我考虑过很久了。婚姻是我目前生活的不幸的一面。 我并不是不想结婚,只是这种巡回演出的生涯让我感到生活的游离性/无根基性,总是四处漂泊。我有些朋友也跟我同一处境。
布:你现在有女朋友吗?定婚了吗?
古:我没有定婚。



布:我们回到音乐上来。有没有哪个钢琴家给过你很大的影响?
古:有。施纳贝尔,伟大的德奥音乐权释者,他的录音曾给过我很大震撼。我没有亲临过他的演奏会,但我是听他的录音长大的,很多录音我还保留着。但是,有相当一部分曲目范畴施纳贝尔从没有涉足过,比如巴赫的曲子。所以在这些方面我只能从别处吸取养分。
布:你有什么个人爱好吗?比如看电视?
古:我虽然不赞许喜欢看电视的人,但我自己偶尔也看看。电视是现代世界最具诱惑力的一样东西。每当一场演奏会结束,我都会回到我的客房,打开电视,观看Jack Paar的节目。我是他的fans。我觉得这比服用安眠药强多了,它真的可以让我安静下来。这就是电视带给我的最大的益处。
布:你在夏天的小木屋时喜欢钓鱼吗?
古:不,我很反感钓鱼。如果你是个渔夫,我会尽力说服你放弃钓鱼的。我大约在六岁时开始厌恨钓鱼……有一次我跟邻居家的一群混小子去钓鱼,那是1939年夏天。当时我们坐在船上,我是第一个钓到鱼的。我把鱼拉上来的一刹那,突然感到我好像就是那条被人抓住的鱼一样,那种感觉很震撼。于是我决定把鱼放回水中。我起身放鱼时可能摇晃了船身,于是邻居家的父亲将我推回到座位上,把鱼拿了过去。然后我就发脾气,在船上蹦跳叫嚷,直到那天回家。从此我再没跟那个家里的孩子说过话。我花了十年时间劝说我父亲放弃钓鱼,最后成功了,这可能是我一生最伟大的成就吧。
布:说起发脾气,你觉得你的童年快乐吗?
古:应该说是快乐的。我没有兄弟姐妹,所以我是一个被惯坏了的孩子,这意味着我需要一段时间才能与别人和睦交往。正像别的独生子女一样,有些事情我一定要按自己的想法去做,我花了很长时间才克服这种任性的脾气。我记得我小时候脾气很暴躁,当时克服这种暴躁的脾气对我来说很难,因为我从小就没有与别人分享的习惯。不过我很自豪的说,我现在不这样了,我很少发脾气。总之,我的童年还是很快乐的。
布:最后一个问题,我注意到你好像把鞋脱了。
古:是啊,你知道,我是一个随心所欲的孩子。(I’m a child of natu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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