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肖邦与乔治·桑之恋
十九世纪中期的巴黎,群星灿烂,到了让人眼花缭乱的程度。那么多的巨匠大师荟萃一堂,其级别之高,成就之辉煌,恐怕是在文艺复兴之后没有哪个时代、哪个城市可与之相比的。这是上帝安排的一场史上少有的文化盛筵。筵席上,人影幌动,觥筹交错,故事也就不少。我对其中的一桩情变特别不能忘怀,那就是乔治·桑和肖邦长达近十年但最后失败的同居之恋。
记得在攻读文学艺术时,有一门西方音乐史选修课。讲课的是位专门从音乐学院请来的很先锋的年轻教师,各路来听课的学生很多.当介绍到肖邦时,他这样说:肖邦最大的人生错误是与乔治·桑搞在了一起。肖邦年轻、敏感、天真、涉世太浅。而这个搞文学的乔治·桑,号称“工作母牛”,她年长肖邦6岁,早已是个情场老手。肖邦哪是她的对手,两人分手后不久,身心交瘁的肖邦便一病不起。一个天才就这么早早陨落了。
当时我们这些“搞文学艺术的”听了都有点灰头土脸的,好像也要为肖邦的死负责似的。
这堂课在我印象中是那样的难以磨灭,以至每当遇见与肖邦或乔治·桑有关的事物,就会不由地想起那教师的话。
最近,偶然旁听了一个关于福楼拜的谈论会,一位发言者介绍评论福楼拜与乔治·桑的通讯集,他把这两位忘年交的关系称之为伟大的友谊。这使我又想起当年音乐史课上听到的那段话,自问为什么肖邦和乔治·桑这两个巨匠都走到一起了,却没有产生伟大的爱情?带着这个有些愚蠢的问题,我去查了点资料,倒是引起一些思考。以下是对此番阅读所作的一些整理。
首先值得一提的是一篇题为《肖邦和乔治·桑的爱情》的文章,作者是十九世纪末法国的一位重要作家、美学家,叫古尔蒙(Remy de Gourmont)。读了文章,我才知道那位音乐史老师的话事出有因。古尔蒙在文章里这样来描写肖邦和乔治·桑的关系:从严格的词义上说,他们之间不是一种“关系”,而是一种“占有”,其中魔王不是纤弱的音乐家(言下之意当然是乔治·桑喽)。事实上,肖邦在被魔法迷住前,曾经很厌恶这个“眼窝黯淡的女人”。像乔治·桑这样名声很差的人本来是不能打动一颗那样温情、智慧的心的。这是命运。当肖邦遇到乔治·桑,我们便听到了音乐家一生中的第一个悲剧性动机。
说乔治·桑“名声很差”毫无疑问是指她男女生活的不检点。十九世纪中叶的巴黎文化艺术界充斥着一股“自由”的空气。尼采的反叛哲学解除了人们很多束缚。绯闻在文学家和艺术家中间层出不穷。乔治·桑当时在这方面是个佼佼者:她“收集”情人。而且是非名人不收集。常常是正和一个情人打得火热,同时已经在暗攻下一个目标了。
肖邦第一次遇见乔治·桑是1836年在巴黎的一个著名沙龙里。沙龙的主人是伯爵夫人德·阿谷尔特。这位有丈夫和两个孩子的贵妇后来与李斯特私奔,双双侨居日内瓦,是当时欧洲最著名的绯闻之一。乔治·桑与伯爵夫人是好朋友,常常出现在她的沙龙里。肖邦当时还未完全成名,有意结识名流,由李斯特带着去了沙龙。在那里,俩人相见了。
肖邦在日记中记下他对这位已经名闻遐尔的女人的第一印象:“她是令人反感的,这个桑!这真是个女人吗?我很怀疑。”而乔治·桑对肖邦也没什么好印象,她私下里对人嘀咕:这肖邦与其说是个男人,不如说是个小姑娘。
这乔治·桑真让所有人厌恶吗?也并非如此。请看巴尔扎克1838年在看望她之后的印象:
“我看到我们的桑时,她正在饭后抽着雪茄。下巴已成双层,像个大胖子。尽管遇到不幸,但她一根白发也没有。她奋力工作,早上六点才睡,中午才起床。由于和缪塞不幸分手,她憎恶婚姻和爱情。她显得很不可爱,她是个男孩,她是个艺术家,高大而慷慨,富有献身精神而且清纯端庄。”老巴此番话还是否定的少,肯定的多。她有不可爱的地方,但也有不少可爱的地方。
也在这1938年,肖邦和乔治·桑第二次见面。这次见面,俩人看到对方更多的是可爱的地方。加上当时俩人都处于失恋状态,都需要温情的抚爱,于是顿生好感,迅速接近,甚至在话语、神情、肢体动作方面发生了某些挑逗行为。而最先表达出爱慕之情的看来是肖邦。这些可以从乔治·桑在这次会面后给肖邦的信中看出:
“我愉快地告诉您:我完全理解您那天表达出来的想一直与我跳舞的强烈愿望。我保留着您的吻的感觉,我希望这是我被您爱和被您企望的一个证据。我已准备好向您展示我的感情,这是一种没有任何利益和计算的感情。如果您真想看到我不加任何人工矫饰的赤裸的灵魂,那就请您到我家来。我们将像朋友那样真诚地交谈。我将向您证明我是一个具有最亲密、最深厚感情的女人,一个最忠诚、最可靠的妻子,这些将达到您所能想象到的程度。是的,您的爱将是温柔的。我体内的孤独是那样的长久、严酷,我的灵魂为之摇动。快点来吧,您将使我忘掉它,您将完完全全地制服它。”
全信从冷静的商业用语开始,继以直截了当的摊派,最后用逐渐升高的煽情语调作出了所有爱的承诺,包括性的暗示。不用说,信本身是一篇情书杰作。
有材料说,当时乔治·桑正和她儿子的家庭教师打得火热,这个热衷于收集情人的人这次把情网撒向了可怜的肖邦。
至于肖邦为何轻易落入一个他所厌恶的人的彀中,真是因为很傻很天真吗?没人能确切知道。但是他是肯定也沉迷其中了,他当时的几首创作,特别是十二首练习曲op 25、即兴曲op 29、四首马祖卡舞曲op 30等等泄露出他内心无限的冲动。而乔治·桑也甩掉了那个家庭教师,投入到肖邦的怀里(或者说把肖邦拢入怀里)。
就这样,俩人走到了一起。
这一走,他们一起走了十年。其中大部分时间他们住在乔治·桑位于巴黎南部一百多公里的住所诺安城堡里。掩映在一片绿地里的城堡看上去真是世外桃源。现在那里是法国文物建筑中心。
这十年里,俩人的关系相当平静,可以说是“感情甚笃”。人们把他们看成是正式夫妇。俩人经常出没于他们在艺术界共同的朋友圈里,像画家德洛克罗瓦,歌唱家保琳娜,等等。此外,这十年里值得一提的还有这样几点:
1.俩人同居的最初几年是肖邦创作最丰盛的时期,那些最迷人的乐章都是这个时期的产品。还有些传记把这段时间说成是肖邦一生中最快乐的时期。
2.肖邦病情逐渐加重,肺结核的征兆日益明显。
3.由于肖邦的身体状况,俩人的性事大约只维持了几个月。
4.乔治·桑承担起照料肖邦的责任。她的创作量下降。
5.十年中,乔治·桑没有其它的情人。她后来有情人(雕刻家芒索)已是与肖邦分手后三年、肖邦死后一年的事了。在这方面,应该说她是“改邪归正”了。
6.除了最后分手时的一场无谓的争吵(为了乔治·桑与女儿女婿之间的琐事),俩人没红过脸。
关于乔治·桑照料肖邦的情况,李斯特讲了一个美丽的故事:一天下午,乔治·桑出门去城里替肖邦买药,忽然天下起阵雨来。呆在家里的肖邦为乔治·桑担心,坐立不安,难以排遣,便在键盘上试着用琴声来模仿雨滴。雨滴先是淅淅沥沥,琴声舒缓中带着忧虑(担心);渐渐雨滴大起来了,琴声随之激越亢奋(着急);雨越下越大,琴声翻腾起伏,以至迷茫模糊(神经要崩溃了);雨慢慢停了,琴声也归于平静,渐渐远去(心放下了)。当乔治·桑安详地返回时,肖邦昏倒在她的脚下……这曲子就是《雨滴前奏曲》,肖邦24首前奏曲中最著名的一首。
对这个故事,一位英国作家华尔克利(A.B.Walkley)有自己的解读:毫无疑问,桑扮演的是男子角色,肖邦则是一个爱哭爱闹、弄出很多戏来的女子,桑在那里宽慰他,保护他。肯定是桑首先厌烦了,但她并不马上把他打发走,因为她需要愉快地展现出慈母细心照料病孩的悲悯胸怀。美国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的作曲家、批评家胡内克(James Huneker)也有着类似的质难,他是《肖邦全集》的编纂者之一。他写的《肖邦:此人和他的音乐》一文表达了一般肖邦爱好者对乔治·桑的愤怒。
关于乔治·桑长期照料肖邦的事,现在已找不到肖邦自己对此的评论,乔治·桑则几次对人提到这种“不分昼夜看护”的辛苦以及对她创作的影响,说肖邦如能痊愈,他应当感谢她。
可惜肖邦的病在当时终究不能痊愈,而俩人十年的爱情旅程也最后以争吵而结束。俩人分手后,乔治·桑写过多封信给肖邦,而肖邦连一个字也没回过。
离开诺安城堡后,肖邦先去英国住了一阵,因不习惯那里的气候又回到巴黎,在旺多姆广场的豪华住宅里租了个套房,这是他最后的住所。从窗后厚重的帘子里望出来,可以看见铜锈斑斓的旺多姆柱,马路对面则是典雅的丽芝大酒店,日后的黛安娜王妃的最后行程是从这里发车的。
由于病情日益加重,肖邦创作几乎停顿。1849年10月17日,这位用他的乐章感动过多少人心灵的大师与世长辞,终年39岁。他只比舒伯特稍长寿一些。但比起后者来,他还是在生前享受到了广泛的荣誉,不错的收入,还有……爱情。
但如前所叙,不少人还是要把肖邦的死归咎于乔治·桑。古尔蒙说,分手对肖邦是个解脱,但他很快为此而痛苦,因为他自觉到孤独的降临,被突然抛弃的屈辱,这些对他这么一个敏感而又衰弱的人是太过分了。古尔蒙强调说,不是分手杀了肖邦,而是他们的整个关系损害了他。
这样一种评价我觉得是过分了:十年里,乔治·桑与一个肺结核病人生活在一起,牺牲了很多个人事业,昼夜不分地照料他。巴尔扎克说她有献身精神,应该是公道的。如果在中国,她将作为传统美德的体现者而被颂扬。这样一个事实虽然被有些评论家提到,但没有人据此为她辩护,这使我感到很不理解。也许我还是带着中国人的思维方式在思考这个问题:相信无私奉献的存在,并引以为高尚。但在欧洲,这样的作为常常被看作是别有企图,纯粹的奉献掩盖着的是邪恶的行为,甚至是大奸大恶。但是在乔治·桑身上我们看不到这点:她与肖邦的关系即没给她带来任何物质上的好处,也没提高她的身望,她本人在当时当地的名气一直不在肖邦之下。再来看乔治·桑的作品,特别是她的代表作《小法岱特》、《魔沼》里,主人公都是人格高尚、不入流俗之人,所谓的浪漫主义者。她本人也不应当是完全相反的人吧!
我有时想,鉴于肖邦的主要作品都是在诺安城堡时期完成的,如果没有乔治·桑感情和物质上的照料,我们今天也许没有作为肖邦的肖邦了。所以乔治·桑应当活在中国,在那里,她照料肖邦的事迹才能得到应有的赞扬。
乔治·桑晚年最亲密的朋友当是福楼拜,俩人保持了十年的通信。乔治·桑死后的第二天,福楼拜写信给朋友,这样说:“必须要像我那样了解乔治·桑,才能知道这位伟人所具备的女性因素和存在于这位天才内心深处无限的温柔。”在她的葬礼上,他全然不顾风度,痛哭流涕。读到这些,我忍不住眼眶湿润起来。但同时我又会不合时宜地想起古尔蒙文章结尾的话(对此我倒是非常同意):“一个最复杂的女人比一个最简单的男人更接近自然。”
——一位巴黎留学生写于2007年6月
贝多芬音乐演奏指南
巴赫音乐欣赏指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