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如阿修罗》拍过好几版，大竹忍、黑木瞳、深津绘里和深田恭子在2003年森田芳光导演的电影里演过着这四姐妹，演母亲的是八千草薰。2024年，是枝裕和的四位女主角是宫泽理惠、尾野真千子、苍井优和广濑铃。演母亲的，是松坂庆子。
《宛如阿修罗》的故事发生在1979年，是枝裕和没有把它移植到2024年，他用自己的方式复述了向田邦子笔下的故事，一个昭和时代的家族故事。这很冒险，因为观者会忍不住用四十五年后的价值观来评断当年的人和事。进步吗，陈腐吧？真实吗，不可思议吧？如果被这个思路缠绕，恐怕将没有耐心观赏这个故事。
剧作家向田邦子和她的藏品
去年大受欢迎的穿越剧《极度不妥！》的编剧宫藤官九郎曾经分享过他的创作概念：
“或许昭和时代的生活很艰难，大家应该都不想再回去了。但是，我讨厌把昭和的价值观冠上过时或老套这类形容词，而全面否定它。相信昭和也有许多有趣的人事物，那个时代的成年人总是自由自在又精力充沛，所以我想向令和年轻人传达昭和的美好。”
我想这也是是枝裕和的想法吧。昭和就那么存在过，不是过时或老套就能涵括的。昭和时代的人就曾经是那样思考、选择和行进，拔高它或者否定它，都是背叛和诞罔。
经营花艺教室的大姐宫泽理惠
《宛如阿修罗》里的四姐妹，发现了70岁的父亲有外遇，而母亲竟然一直知情，隐忍未发。父母来自战前的感情观，就如同压在和服下方的春宫画一般与时代脱节。但这些被厌弃的意识形态，仍然绵亘在下一代的血液里，女儿们留下了过世母亲的衣服，也多多少少活成了父母亲的样貌。
宫泽理惠饰演的大姐孀居后经营花艺教室，成了旅馆老板的第三者，跟父亲一样，平衡不了对亲密关系的依赖和罪恶感的纠缠。而尾野真千子扮演的二姐卷子则和母亲一样，怀疑丈夫出轨女秘书，犹豫着是要去揭穿这段感情，还是维持住家庭的和谐。苍井优扮演的三妹泷子在情感关系中常常感到自卑，羞缩笨拙。而小妹得不到姐姐们的肯定，在恋爱里寻求个人价值的印证。二姐卷子的两个子女，和长辈们不同，他们清晰的观察到了父母的相处模式，并对困境中的母亲给予了声援。
在她的时代，剧作家向田邦子是那么锐利：她笔下的角色有着惊人的觉悟，对女性在婚姻中的处境洞若观火。“一开始是娶回家的新娘子，然后渐渐变成老婆，沦为打扫屋子、洗衣服做饭的佣人。”多么令人沮丧的女子的一生呢。
而社会认知里，这恰是正常且值得奔赴的生活。家庭的基底，就长期建筑在女性的隐忍与温柔的奉献之上。温柔的背后，是闪烁的刀光和斧影。很多时候它不斩向对方，而是砍向自己的心。被期待被赞美的，所谓妻子的温柔，就是这样被塑造的啊。
看《宛如阿修罗》是让人感叹的。人生很难，如果没有嫉妒和仇恨，怎么过得下去呢。昭和时代，不存在那么多种选择。女性要离开一种没有前途的关系，只能投入另一段看似有保障的关系。比如秘书小姐选择用结婚来回应卷子的怀疑。比如父亲的外遇对象选择用嫁人来终结父亲的彷徨和自己的愧疚。
尾野真千子，一张多么疲惫的，绷得紧紧的弦一样的，主妇的脸
在这个时代，导演是枝裕和是那么温柔：在峭壁前永远有一道滑索。在崩断的揽绳前面永远泊着一只方舟，栖息着祝福，摆荡着希望。可以看到
这次的《宛如阿修罗》改编中，是枝裕和留下了向田邦子原作里的几乎所有对白，但补强了四姐妹所对应的四名男主角的感情戏，写出了母亲离世后，四姐妹的变化，让原来更紧绷相杀的姐妹关系呈现出温暖相爱的一面，尤其让四妹广濑铃面对命运，具有了自主和率性的气质，而非原作中一昧为异性牵引的那种被动与虚荣。
剧中很多细节耐人寻味。比如四姐妹知道父亲出轨并且被一个八岁男孩喊爸爸时，非常受伤。当知道那个孩子和父亲没有血缘关系时，她们集体如释重负：父亲还是她们的父亲，并没有一个忽然冒出来的人瓜分了她们的父爱。丧失感是间接的。论起冤亲债主，父亲所对不起的，主要还是母亲啊。多么微妙的，欣慰感。是枝裕和捕捉到的，是多么有趣的人性的片段。
再比如出轨的父亲对女婿说道歉有什么用呢。我不道歉。这句话听起来很让人光火。但我理解他的意思是说：做了错事就要有不被原谅和活在憎恨中的觉悟，祈求原谅是狡猾的，与其狡猾的示弱，要对方原谅，不如让她彻底地失望。活在妻子的憎恶和女儿们的失望里，坦然接受这份惩罚，反而比较好。
《宛如阿修罗》里的男男女女，不过是一些普通人，被时代框住，被欲望和爱恨支使着，被妒嫉和贞静的念头拉扯着，日子修修补补，有晴有雨的活着。纸屏上有了窟窿，就贴上一朵樱花，撑起来，还是一头家，一个平和的客厅。
谈不上好坏，不过是适配那个时代的选择。几乎一切选择里，都带着来自时代的印痕。无法痛快作别的，无法俐落切割的，无法诚实面对的，才是我们的人生啊。因此，别人的人生，更加没有标准答案，即使我们储备了一大堆进步理论，也无法代书。
我不觉得1979年卷子的妈妈，甚至于1979年的主妇卷子，有什么可被谴责的。我们比她们幸运的地方仅仅在于，此刻是2025年，我们面前的选项，是那么可喜的，越来越多了。如果看了她们的故事，感到愤怒，愤怒如阿修罗，那怒气也不该向她们发作。
二姐夫本木雅弘和三姐夫松田龙平，难以想象本木雅弘60岁了。
纸屏上曾经被母亲用玩具小汽车打破的地方，现在是一朵不合季节开在苇草上的樱花。
向田邦子是我喜欢的，是枝裕和是我喜欢的。这部剧里的所有演员都是我喜欢的。松田龙平自带一种颓感和丧感，松弛到有提线木偶一样的游离感和假面感。苍井优有一种沉着冷静的疯感。松坂庆子，仍然是那么美。至于尾野真千子，我觉得她是演技最有力量的一位。而宫泽理惠，和年轻时候比，她几乎是另一个人，不是桃子，现在是一朵茶花，如果你问我，我认为她美出了新境界。
我最喜欢苍井优和松田龙平这一对
《宛如阿修罗》，也许不是最好的是枝裕和，但怎样的是枝裕和，我都喜欢。
不知不觉，写了这么多。如果你也喜欢是枝裕和或小优，请看《宛如阿修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