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必要之恶”到“必要之善”
——在瓦哈卡近郊复兴的TEQUIO (传统印第安文化中的社区集体劳动)
Daniel Perera 丹尼尔·佩雷拉
<dpererab@gmail.com>
2006年,墨西哥东南部的瓦哈卡州孕育了一场前所未有的社会运动。这场运动聚集了数十万人持续五个月的努力,以推翻一个腐败的政府。这场深刻、扁平化、去中心化和自发的大众起义之所以可能,是因为尽管瓦哈卡市经历了多年来由州政府和私人利益领导下的无情现代化进程,但在城市中,仍然存在着互惠、互助和为了共同利益进行的自愿集体劳动等使人们彼此连接的机制。这些被沿袭的古老传承,源自于墨西哥东南部和更广阔的整个墨西哥及中美洲地区的原住民文化。对许多人来说,这场大众起义最主要的成功在于,通过共同的危机体验,人们深刻地意识到,公共利益不依赖于政府、国家、警察,甚至是占据大多数社会交往主导地位的金钱;而是依赖于人际关系的活力、广度、强度和整体健康。在瓦哈卡,这种社区精神被称为“comunalidad(共同体属性)”,它主要基于一种深刻的认知,即我的个人福祉依赖于你的个人福祉,而无私奉献的慷慨、好客精神和对他者彻底的多元主义态度,使我们的社区得以生存、维系并最终茁壮成长。
但当然,有人可能会说,不是每个人都参与了我们在电视上看到的那场看似混乱和暴力的起义!其他人是如何经历这次动荡的呢?
“年轻的战士”,瓦哈卡德华雷斯,墨西哥,2006 年。
安东尼奥·图罗克 (Antonio Turok)
(近郊)城市社区共同体
埃特拉山谷的埃尔迪亚曼特(El Diamante)社区,看起来像是任何一个正在扩张的城市边缘地带的典型自发性城市扩展区域。这里灰蒙蒙的,尘土飞扬,完全没有树木,给人一种荒漠定居点的诡异感觉,而这里不久前还是一个郁郁葱葱的河谷。定居在这里的人们是一个非常多样化的群体。他们中的大多数是第一代或第二代城市居民,最近才从乡村迁移到城市。他们代表了使瓦哈卡州成为整个墨西哥最具文化多样性地区的不同语言群体和文化背景。如今,他们无法不感到沮丧甚至被背叛。多年来,他们被教导要渴望现代(欧美)生活的许多商品、服务和文化规范。并且他们也逐渐开始相信,这些实际上是他们应该努力去为自己和孩子们满足的人类需求。政治和道德权威的代表——政府官员、宗教领袖、国际援助工作者和信仰马克思主义的反叛者——许诺他们将这些新的(欧美)需求视为权利,如同其他的墨西哥公民一般,甚至每个人类都应当享有的权利。但当他们带着家人迁移到瓦哈卡城,希望拥有充满现代繁荣的光明未来时,却遇到了由最初引诱他们迁徙而来的同样机构所设立的巨大障碍。
在这种情况下,埃尔迪亚曼特社区的居民决定接受他们称之为“必要的恶”的自我组织形式——在恶劣的环境中,提供能够有尊严和健康生活的条件,并亲自创建他们自身所向往的社区。因此,在过去的十年里,他们成功地从政府手中争取到了小块土地的产权,并为社区获得了电力供应等一系列小小的胜利。
埃尔迪亚曼特社区的居民并未直接参与2006年的社会运动。事实上,社区中的两位居民是警察,还有两位是执政党的积极成员。其他居民成员包括家庭主妇、单亲母亲、前农场主、教师、政府官员、小企业主和卡车司机。居民的巨大多样性不仅体现在他们的地区、文化和语言背景上,还体现在他们的职业、专业和政治倾向上。尽管如此,埃尔迪亚曼特社区仍是驱动2006年那场伟大社会运动的精神典范。为什么?
Tequio(志愿互助)
使埃尔迪亚曼特能够作为一个定居点生存下来并铸就成一个社区的,并不是一个共同的意识形态或一套共享的利益。而是在敌对的现实中,基于相互依赖、信任和互惠的个体关系,尽管这之中存在意识形态、经济、社会和文化背景的差异。居民们深刻地意识到他们的自我利益并不是孤立的,甚至可以说与个体利益与集体利益间并没有什么不同。因此,他们的日常生活中充满了令这个看似不可能形成的社区趋于团结的经历,例如年度的节庆、每周的晚祷、生日派对和首次圣餐仪式;更不用说每月的全员大会,整个社区,包括孩子们在内,都聚在一起共同讨论需要解决的问题和想要实现的梦想。但或许他们用于团结彼此最令人振奋的方式,是通过自愿为彼此奉献他们的工作和时间,也被称为Tequio。无论是清理道路,还是在雨季最严重时挖沟排水;为了庆祝洗礼或婚礼装饰街道或房屋;或是种植花园或传统家庭菜园,Tequio都是为了集体利益而免费提供的劳动。瓦哈卡地区的乡村社区是建立在这一制度基础上的,城市社区的建立也离不开它。人们明白,大多数社区的需求和愿望都可以通过适当的手段来满足;真正需要的只是集体的意愿,将资源、时间和工作聚集在一起,以实现它们。
在我住在这座城市的五年里,我常常惊叹于我和所有同伴、朋友、同事和熟人所做的“工作”很少得到报酬。那么,我们到底是如何谋生的呢?为什么我们会继续推进这么多无偿的疯狂想法、项目和倡议呢?我很快就意识到,即使在这个日益成为旅游胜地的城市中,这种被称作“tequio”的精神仍然健在,即使人们不一定以此来称呼它。瓦哈卡充满了文化活力:涂鸦和街头艺术、文化中心、公共图书馆、音乐和照相馆、免费电影院、社区农产品和手工艺品市场、丰富的美食传统和由许多现代社区餐馆构成的补充、生产各种类型广播、视频和电影的社区媒体中心、书籍和艺术展览会,以及在经历了几个世纪的压迫后,却仍然在日常生活中的方方面面显化着痕迹的蓬勃发展的原住民文化;所有这些都使这里成为一个极其独特和充满活力的城市。
我意识到,如果没有人们普遍的去无偿和慷慨地奉献自己的时间、精力、创造力、耐心和劳动,不仅是为自己,同时也是为别人的利益,这一切都不可能实现。为什么?其中最实际的原因是:当我需要额外的人手、智慧和心力但却无法支付报酬时,其他人也会伸出援手。但更深层次上,我们给予,因为它本身就是一种回报;因为它让我们在没有金钱作为媒介的情况下更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并因为它赋予我们学习新技能、了解新行业和在共同分享的社区精神中看到世界的新方式的独特经历。当然,我们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它本身也可以非常令人满足、有回报且充满乐趣,如果能够以正确的态度来看待的话。
墨西哥版画艺术家Leopoldo Méndez的作品
《播种》,1948
社区
今天,接近2008年底,埃尔迪亚曼特社区的居民们更加坦率地谈论他们的富足、他们的优势和美德,而较少谈论他们的弱点、需求和分歧。他们不再那么不情愿地承认自己的农村背景,并且更加为自己的文化遗产和社区精神感到自豪。他们在批评政府和国家官僚机构上投入的精力减少了,而在建设他们所期望的社区上投入了更多的精力。因此,套用保罗·古德曼的话来说,当他们遇到阻碍他们过上理想生活的障碍时,他们就会想出创造性的方法来克服这些障碍,他们的政治变得更加具体和务实。过去他们称之为“必要之恶”的不依赖国家或企业援助的做法,现在他们称之为实践“必要之善”,即在城市环境中实践“tequio”、互惠和社区共同体。他们坦率地质疑“发展项目”的价值导向——别人关于美好生活的概念——而是主张自己的“何谓美好生活”的理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