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拾礼物文化》|马塞尔·莫斯《礼物》的评论(节选)

文摘   2024-07-14 21:54   云南  


只要社会、社会中的次群体及至社会中的个体,能够使他们的关系稳定下来,知道给予、接受和回报,社会就能进步。要做交易,首先就得懂得放下长矛。进而人们便可以成功地交换人和物,不仅是氏族到氏族的交换,而且还有从部落到部落、从部族到部族,尤其是从个体到个体的交换。做到了这一步以后,人们便知道要相互创造并相互满足对方的利益,并且最终领悟到利益不是靠武器来维护的。从而,各个氏族、部落和民族便学会了——这也是我们所谓的文明世界中的各个阶层、各个国家和每个个人将来都应该懂得的道理——对立却不必互相残杀、给予却不必牺牲自己。这便是他们的智慧与团结的永恒秘诀之一。
[法]马塞尔·莫斯,《礼物:古代社会中交换的形式与理由》,译者:汲喆 2016年,商务印书馆


关于马塞尔·莫斯的《礼物》的评论(节选)

David Graeber 大卫 格雷伯


马塞尔·莫斯的《礼物》是非常重要的。其回应了在发生在俄罗斯的一些事件,特别针对列宁在1921年推出的新经济政策,这项政策放弃了早期废除商业的尝试。如果连俄罗斯这个欧洲最不货币化的社会都无法简单地通过立法废除市场,那么显然,莫斯得出结论,革命者将不得不更加严肃地思考这个所谓的“市场”到底是什么,它从哪里来,以及其可行的替代方案可能是什么样的。到了将历史学和民族志的研究结果付诸实践的时候了。
莫斯的结论令人震惊。首先,几乎所有“经济学”关于经济历史的论述都是完全不实的。自由市场经济的推崇者们普遍认为,驱动人类的基本动机是将快乐、舒适和物质财富(即他们的“效用”)最大化,并且,所有重要的人类互动都可以用市场术语来进行分析。最初,根据官方说法,早期社会中是物物交换的,人们通过直接交换物品来获取他们想要的东西是一种被迫的行为。但由于这很不方便,才最终发明了一种通用的交换媒介,那就是货币。而进一步交换技术的发明(如信用、银行、股票交易所),也只是顺理成章的延展。

问题是,正如莫斯很快指出的,没有理由相信曾经存在过以物易物的社会。相反,人类学家们所发现的社会,它们的经济生活却建立在完全不同的原则之上——大多数物品在个体之间的传递都是以“礼物”的身份,而几乎所有我们称之为“经济”的行为,都基于纯粹的慷慨,并且拒绝精确计算谁给予了什么。这样的“礼物经济”有时会变得非常有竞争性,但这种竞争形式恰好与我们的完全相反:取胜者是那些给得最多的人,而不是那些获得最多的人。在一些声名狼藉的案例中,比如英属哥伦比亚的夸扣特尔族(Kwakiutl),“礼物经济”可能导致极具戏剧性的慷慨大比拼。雄心勃勃的首领们会分发成千上万的银手镯、哈德逊湾毯子或胜家缝纫机,甚至毁坏财富——将著名的传家宝沉入海洋或将大量财富付之一炬,这些首领们以此来挑衅对手并试图超越对方。

夸扣特尔人
所有这些似乎都非常奇特,但正如莫斯问道:这真的有多奇怪呢?即使在我们自己的社会中,送礼的观念本身难道不奇怪吗?为什么当我们从朋友那里收到礼物(如一杯饮料、一次晚餐邀请、一个赞美)时,我们总觉得有义务以同样的方式回馈呢?为什么接受慷慨的人在无法回报时常常感到自己被贬低了呢?难道这些不正是普世的人类情感吗?只不过在我们社会中被忽视,却在其他社会中成为了经济体系的基础。难道不正是这些与我们所在的资本主义体系截然不同的冲动和道德标准,成为了真正吸引另类愿景和社会主义政策的基础吗?莫斯当然是如此这样认为的。

在很多方面,莫斯的分析与同时期像杰尔吉·卢卡奇(György Lukács)等人发展起来的马克思主义关于异化(Alienation)和物化(Reification)的理论具有显著的相似性。在礼物经济中,莫斯认为,交换并非像资本主义市场中那样是一件冷冰冰的事情——实际上,就算是高价值的物品,在交换时,真正重要的也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交换是为了建立友谊、解决竞争关系或者履行责任,与此同时顺便完成了贵重物品的转移。因此,一切都变得带有个人情感,甚至财产:在礼物经济中,最著名的财富物品——传家宝项链、武器、羽毛披肩——总是会传递独特的个性。
在市场经济中,情况却恰恰相反。交易仅仅被视为获取有用物品的方法,买卖双方的个人属性最好完全与此无关。因此,一切事物,包括人,开始被物化(考量一下“商品和服务”这一表达)。(礼物经济)与马克思主义的主要区别在于,尽管他那个时代的马克思主义者仍然坚持经济决定论的底线,莫斯认为,在过去没有市场的社会中——并且暗示在任何真正人道的未来社会中,“经济”如果作为一个仅仅关注财富创造和分配,并按照其独立且冰冷的逻辑进行运作的领域,是根本不会存在的。
莫斯从未完全确定他的实际结论是什么。关于俄罗斯的经验使他相信,在现代社会,至少在“可预见的未来”中,买卖行为无法被简单地消除,但市场精神可以被改变。工作可以合作化,社会保障可以得到有效实施,逐渐形成一种新的风气,在这种风气下,积累财富的唯一合理理由就是能够将其全部赠予。因此,一个社会的最高价值是基于“向大众给予欢乐,慷慨的资助艺术创作,在公共或私人场合热情待客”。

从今天的角度来看,其中一些观点可能显得非常天真,但莫斯的核心见解比75年前更有意义——因为如今“经济科学”已然成为了现代时代的 “新”宗教 。



翻译:Uko
校对:Xinlin昕霖,水光

镜游
四条腿一直往前走,一张嘴不停呱呱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