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
好久不见,过年好吗?
一个惊喜的巧合,今年的除夕,再次是在闭关中度过的。
在经过36小时昼夜不停的禅修后,听见窗外清迈的烟花声,我睁开眼睛,墙角的蜡烛闪着烛光,我轻轻说,新年快乐。
然后开始想那些想要祝福的家人和朋友,作为新年礼物,把自己闭关的功德回向给了他们。
这个年就这样平静度过了。不知道你的年是如何过的,是不是快乐的。
我想写封信,并没有什么非告诉你不可的,也不想要在脑子里做太多的计划,于是就着这个冲动想试试看,看我到底想胡乱说些什么。
这已经是我第四次来到朗奔寺,也是修习内观的第五年了,尽管来之前对于自己的期待是有所觉知的,知道它恐怕不会得到满足,可仍然没有想象到,不仅是期待得不到满足,反而是比以往更苦,更痛,更危险的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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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老师让我直接从进阶的课程开始,以十天一个轮回,每八天闭关两日,然后继续修习八天,再闭关两日。如此反复。
闭关就是昼夜不停地禅修,不出门,不洗澡,不睡觉。
你或许会对这种“自我折磨”的方式感觉惊讶,不过在我们的传统中,将这种“常坐不卧”的修行方式又称为“夜不倒单”,它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在我过去几次的禅修经历中,以及我所了解到的其他的朋友家人在朗奔寺的经历中,闭关都是最痛苦的部分之一。
尽管老师会在前面很多天就开始让大家逐渐减少睡眠时间,为闭关做准备。但夜深时,总有那么几个小时是极度困倦的,这时候的昏沉与睡眠非常强大,难以抵挡,许多人都支撑不住睡去了,去给老师报告,师父也并不会惊讶或责怪,只点点头,鼓励大家继续。
“为什么我们闭关时不能睡觉?”同去的伙伴问。
寺院自然有其课程设计上的考量和原因,我也见到了一些别的解释,但我非常喜欢一位韩国比丘尼的理解,想要分享给你。
“在你死亡时,就和闭关是一样的。
你不能出去,不能睡觉,只能呆在那个小小的房间里和自己种种回忆,念头,情绪在一起。死亡时,也只有自己和自己在一起,无法逃避,无法休息。
但如果你能时刻保持觉知,就不会被恐惧带走,才能陪伴自己走过死亡。
我们在闭关时练习的,就是如何死亡。通过一次又一次地把你置于这样的境地,培养你的心,让它逐渐地拥有时刻觉知的能力,这样当死亡真正来临时,你便不会迷失”。
于是立马想到自己在那个小小的房间里与困倦交手的情景。
凌晨时分,当困像一团无法躲避的黑暗将自己包围时,眼前一片模糊,我知道我只需要把眼皮轻轻闭上,就算是站着,也立马就能睡着。而一刻的觉知就像一根火柴,可以点亮几秒的黑暗,让眼前又是一片清明。但当觉知丢失,火柴熄灭,重入黑暗时,眼皮立马就耷拉下来准备睡觉。因此需要有能力点亮下一根火柴,也就是把觉知再带回来一下 。而韩国比丘尼所说的“时刻保持那样的觉知”,才能成为一根火炬持续照亮脚下的路。
在觉知不够,被困淹没时,我开始在房间里散步,站着撞墙,蹲着抠地板,在墙上看蚂蚁,看烛光,躺在地板上滚来滚去,压脚背,高抬腿,扭屁股,开始哼歌,最后只能坐下来写信,用尽各种方法让自己好受一些,试图转移我被睡眠控制的注意力。一边在做这些奇怪的事情,一边对自己说:乱了,慌了,想逃离,不想面对,想睡觉,想放弃”,觉得实在是太艰难了。
再次回忆起在那个小房间里如困兽般无奈而可怜的自己,竟真的觉得像在看自己独自走过黑暗的死亡之旅,只能远远看着,让她自己独自去经历了。
五次的闭关经历,从修行的角度上来说,我无法说从法(Dharma)上我有了怎样的收获,但它让我坚信,无论在生活中遇到多么艰难的情境,只要能够接受它,回到当下,就都是能够度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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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闭关前的八天里,每日师父会发一张小卡片,卡片上写着十六观智中的其中一种,因为是巴利文,尽管知道这是一种观智,也并不知道到底是哪种观智,只好照着卡片上先念一通然后开始练习。
每日不同的观智,明明是为了获得智慧,只是为何,在我的练习中,体验到的都是不同类型的痛苦呢?
之前我知道禅修会有大哭的时候,但在因为不同的原因连续哭了几天之后,我觉得这已经远超我的承受范围了。我因为身体的疼痛而大哭,因为感受到自己的不自由,被各种无形的观念所束缚而大哭,因为感受到无力而大哭,因为回忆过去而悲伤大哭,恐惧的眼泪,愤怒的眼泪,心痛的眼泪,委屈的眼泪。
我被打败了。
颤颤巍巍从禅垫上爬起来,泪眼模糊地找到笔,在纸上颤抖着写下来:我承认,人生就是艰难的,就是很苦的。
奇怪的是,写完这句,后面几天却出奇地顺利,舒服,疼痛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消失了。
你知道,这时候的人很容易得意忘形的,正在我已忘记前些天的痛苦模样,高兴自己的“进步”时,老师又给我一张小卡片。
在练习这张卡片的第一个小时,那熟悉的钻心疼痛再次席卷而来,并且比之前更加严重,童年的创伤毫不留情地直接显现在身体上,我被极度的恐惧,无助,愤怒,困惑包裹,于是再一次,我跪在地上,痛哭到鼻涕流了一地。
你知道吗?为了应对这种苦的感受,我竟然开始疯狂喝非常甜的饮品,吃甜点,糖果。以前从来都不感兴趣的速溶咖啡,热可可等,每天都要喝好多杯,这时候也顾不上这是不是健康生态环保了。
喝完吃完后,又十分心疼和沮丧,因为知道这根本不能解决任何问题,但又觉得那个被折磨得痛不欲生的自己实在太可怜了,我想要给她这种短暂的安抚,好让她还愿意继续配合禅修。
“那些不知道如何回到当下的人,得吃多少糖才能说服自己这人生是值得过的呢?”想到这个人间,我写道。
独自面对疼痛一个多星期后,我终于决定要求助了。
“我到底该如何去面对疼痛?”我在寺院里到处询问不同的禅师。
师父听完我表述了我在疼痛时激烈的心理状态后,说:“感觉到自己快崩溃的时候,就躺在床上,手轻轻放在腹部,回到关注呼吸的起伏。”
听完这句话,我忽然就更难过了。
因为我不仅不允许自己躺在床上,我甚至不允许自己的身体动一下,一定逼着自己要把这一坐坚持完才准起身。而这位师父是一个学生们都会觉得非常严肃和严格的人,连他都说让我躺一下,我对我自己是有多么不慈悲呢?
“你不是来这里修复任何事情的”,他说,“你是来这里变得更加灵活的”,他又补充了一句,“修复意味着你仍然想要控制。灵活,或者说让心更独立,也就是不管在什么样的情境中,你的心都是独立于这个情境带给你的痛苦,因此你是灵活的,在任何情况下都可以”。
我心中一惊,不是来修复任何事情的,他是怎么知道我在尝试修复某种伤痛的?
我又跑去找韩国比丘尼,她教了我一些技术性的方法,如何去观痛,然后安慰我说,痛是每位禅修者都要必经的,她们已经禅修12年,仍旧会痛,它并不代表我的禅修很不好,“等你观到痛,接受了痛,你就可以看见法(Dharma)了”。
这给了我极大的信心,我非常认真地点点头,然后离开,又去找了朗奔寺里的泰国比丘尼。
比丘尼平时独居在花园旁边,上午会指点泰国禅修者和其他寺院的长期禅修者。我两者皆不是,但是仍然厚着脸皮在她屋外等着。
终于轮到我时,看着比丘尼慈祥的脸,我终于感到可以倾诉更多了,于是把疼痛时,我心中在发生什么,详细而激动地告诉她。比丘尼端坐着,闭着眼睛安静地听着。等我终于讲完,她睁开眼睛,带着微微的笑意对我说:Inner Conflict (内在冲突)。我点点头,说是的。
“如果还没有准备好去直面对疼痛的恐惧,就在需要动的时候动一下。不过要觉察到自己想挪动了,对自己说:想要动,想要动,想要动,当你动的时候,告诉自己:在动,在动,在动。害怕疼痛时,就对自己说:害怕,害怕,害怕”,她的语气是如此缓慢,温柔。“保持这样的觉察,你仍然是一位好的禅修者,只不过是处在一个艰难的情境中(You are still a good meditator but in a bad condition)”
回去后,想到比丘尼说的最后一句话,我终于流下了释然的眼泪。
当我再一次坐下,想到疼痛时,那恐惧仍未离去,但我用比丘尼的缓慢速度在心中默默念到:很害怕,很害怕,很害怕。疼痛到来时,对自己说:痛,痛,痛。如此反复,直到我终于可以用韩国比丘尼教的方法去观痛。
疼痛终于在一次坐禅中不再困扰我了,在承认了上千次“痛,痛,痛”后,它开始消失。但就在我高兴了两天,并觉得自己的念力越来越强时,同样的事情又发生了。
新的疼痛再次到来,并且比以前的疼痛更加钻心和难以忍受,但我已经不会再嚎啕大哭,只在坐禅结束时,默默流下一些委屈的泪水。
“痛是不会停止的吗?” 我垂头丧气地跪在师父面前,问他。
“任何事情都有停止的时候”他说。
“那为什么我的痛绵绵不绝?旧的痛刚走,新的痛就再次到来?”
他沉默了一下,然后用开玩笑的口吻说:“等你年纪越来越大,会越来越痛的。”
“那你还会痛吗?”我问师父。
“会的”他说。
我好像没有得到答案,但我又已经没有什么好再问的了。只好回到房间,继续练习。如果这一切都是为了让我们看见苦,无常,和无我,那我只能更加耐心地等待,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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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为什么我觉得这一次会比以往更痛,更苦的部分。但我并不只是单纯地想要向你诉苦,尽管这也是一颗能让我暂时缓解痛苦的“糖果”。我也有了一些简单的领悟,和过去已经明白的事情有一些隐隐相连的延续性。
因为今年并不是我自己去往寺院,而是带了一些朋友,招募了些许陌生人一起进入寺院,我知道自己会忍不住想要去为别人的体验负责,因此提醒了一下自己,也给伙伴们提前说明:进入寺院开始禅修后,我就“翻脸不认人”了,我会严格按照止语的规定,也会尽量避免和大家的眼神接触。
我也的确是这样做的。
除了给师父报告,去办公室处理一些后勤方面的事务,其余的时间我基本不再说话,也一直在自己的房间里禅修,不怎么出门。为了更多的时间在房间里练习,早上的早课我也不去参加了,门前的落叶我也不扫了,佛斋日我也不再去转塔,吃饭也是掐着点,吃完就赶紧回到房间。即便师父已经不再询问我每日修习的时长,我仍然会保持平均每日15小时的练习时间。
正在我为此对自己感到比较满意时,韩国比丘尼忽然在一次吃饭间隙拉住我,对我说,不要再呆在房间里,要出来,去参加早课,要去和大家共修,这样会对你更好。
我生起了许多疑惑,因为去年我也是同样这样,可比丘尼并未这样警告过我。但不管如何,我仍然照着比丘尼说的去做了。开始恢复参加早课,也更多出来禅修。仅仅这样尝试了一天,我便明白了她这样说的用意,因为她看见了我对禅修的“执着”!
去年来到朗奔寺时,我虽然是同样的精进,但那时的我是自然而然想要那样做,正因那样做给我的禅修带来了很大的提升,因此这一次我也想要效仿上次,在一开始便给自己设定了基本的底线,设定了我自己的标准,要求,目标。我已经不自知地在把禅修变成一件非常严肃和严格的事情了。
头脑是不是非常有趣?一旦你知道了什么新的东西,也许这东西在当下帮助你获得了更多的自由,但头脑立马会将之变为新的束缚。如果没有足够的觉察,你或许还以为自己仍然走在“正确”的道路上。
这也呼应了我之前对“平衡”的理解,那个曾经把你从某个极端拉回平衡的东西,很有可能让你走上另一个极端,因此需要不断觉察,不断调整,才能维持某种动态的平衡。
也因此,没有永恒不变的“好”,也没有永恒不变的“不好”,一切都要视当下的条件,情境,有任意一个条件变了,这件事物的性质可能也就变了。
禅修结束后,韩国比丘尼问我,这次有什么样的收获。我分享了一些感悟,讲了自己今年对“无我”有了更多的体悟等。两位比丘尼并未说什么,便离开了。
第二天,其中一位告诉我,“周,你现在很危险。”
我大惊失色,问她:“为什么?”
“因为你在寻找法(Dharma)”
我默不作声地认真听
“回去后,什么也不要想,只管专心练习,法自然会来找你的”
我点点头,不再说什么了,但心脏开始砰砰狂跳。
好险,又一个“执着”!
尽管这样的事情一再发生,这样的感悟一再出现,可我还是一再地陷入到同样的执迷中去。我甚至能看见,随着我禅修的时间越来越长,越来越多新的东西变成某种经验,我或许会在日后遇见更多此类“陷阱”,因此也会更加需要老师在旁的提点。
这也让我生起了从未有过的谦卑之心。
你也一定会非常惊讶,过去的我不仅从不愿意给任何人跪拜,连去到祖坟,寺院跪拜时都只是出于礼节。那个傲慢地从不愿委屈自己膝盖的人竟然对自己说,我愿意向任何向我展现正法,提醒我正念的人感恩,跪拜,磕头。
有一天在食堂吃饭,正在我已经完全失去觉知,一边吃着手里的东西脑子里一边不知道在想什么时候,对面有一位只剩下两颗下门牙的老奶奶忽然笑着对我说:“慢一点,慢一点”。我心中一惊,升起了些羞愧,然后回到当下认真地吃手里的食物。
自此以后,每次看见她我都在心中默默感激,顶礼。
即便是此刻,在给你写这封信的时候,也因为要把一些记忆和思考经过大脑的组织和手指的敲打呈现出来,我也拥有了不停观察自己的机会,看见自己渴望被关注,害怕说错话等许多在这过程中出现的念头与情绪。
因此此时看这封信的你,我也要向你感恩。
新年伊始,不知道该给予大家什么祝福的时候,想起了闭关开始时需要念诵的经文,既简单又美好,就用它祝福你吧。
祝你
无敌意,无危险
没有精神的痛苦
没有身体的痛苦
愿你保持快乐
若韵
2024年2月15日
于清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