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沟村的庖汤

文摘   2024-12-30 17:18   陕西  


您正在阅读的是宁强记忆2024年第81期




小沟村的庖汤


偷听

“老表,你到哪儿赴宴了?整得脸蛋粉红,浑身还散发着酒香气!”“吃庖汤,才回来。哈哈,比赴宴还安逸哩?”傍晚,路灯刚刚亮起,在小镇的广场边,我听见两个中年男人相互打趣。他们那一份直率、坦然、惬意与和谐,不仅唤醒了我的味蕾,也勾起了我的回忆。依稀记得30多年前,我吃过庖汤,至今也是唯一的一次。因此,它像一次隆重的洗礼,镌刻在灵魂的深处;它像一首悠扬的歌曲,萦绕在思绪的天空;它又像一朵美丽的花儿,摇曳在记忆的枝头。


初闻庖汤

“小李,明天你什么都不用准备,我领你去个地方吃庖汤,感受一下和你们家乡不一样的风情。”“那好啊!”记得是1994年小雪节气前后的某一天,党群部的老谭满脸实诚地邀请,我顺嘴就答应了。老谭身材高大、体格魁梧,说起话来斩钉截铁,就像迫击炮,认谁也无法招架。

老谭,四川省武胜县人,比我大20多岁,他从部队转业后分配到矿山,一直担任矿民兵连连长,一年四季都穿着军装。那时我本来在矿区子弟学校教书,和他仅仅只是认识。有次,矿上的一批产品受到日本一家株式会社(公司)的亲睐,对方请求寄递样品。矿区领导对此非常重视,因为既能拓展海外市场创汇,又能提高产品的知名度。这一来,外包装上需要拓印产品名称、代码、级别、重量等信息以符合规范。外出印刷吧,需求量又不大;手写吧,又显得太随意。既会写又会刻美术字的我,被最高决策层下令借调一周,专门完成刻印模板的重任。我的临时办公台面,以及木板、凿子和青壳纸,就放在老谭的党群部兼民兵连连部。机缘巧合,几天相处下来,我和老谭从点头之交迅速升级成忘年之交。

“庖汤”两个字该怎么写?“庖汤”是个什么玩意?说老实话,不要说吃了,那时的我压根都没听说过。那个年代,互联网还没有席卷到矿山,不过党群部不但有《现代汉语词典》,还有一部《辞海》。“庖”指厨房或厨师,成语有庖丁解牛、越俎代庖等;“汤”本意指热水,特指温泉,有多个含义,在这里指是带有汁液的菜;庖汤俗称“杀猪菜”。吃庖汤是流行于秦巴山区的一种传统习俗,在每年的十冬腊月,山村里家家户户都有杀猪过年(也就是“杀年猪”) 的风俗;同时山村人家用新鲜的猪肉设“坝坝筵(又叫坝坝宴)”款待亲朋好友和邻里乡亲,俗称“吃庖汤”。

多么诗意,多么浪漫,多么纯朴。我禁不住有点心向往之,心驰神往了。

观屠

“何老大是矿上的农副工,为人豪爽、仗义。今年杀年猪比往年提前了。我们今天要去的何老大家有十来里地,步行大约1个多小时就到了。”老谭说。我迫不及待地跟随背着一个长帆布口袋的老谭出发了。

当我们拐进岔道进入小沟村时,山路忽然间变得狭窄而崎岖。老谭拉开了帆布口袋的拉链,亮出一杆寒气逼人、锃光瓦亮的双管猎枪,我们到达之前天不会黑,晚上返回时有可能遇上野猪。当时,国家是允许民间持有猎枪的。

一路说说笑笑,仿佛走进了一个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四周群山环绕,山上的树木早已落光了叶子。村子里炊烟袅袅,鸡鸣犬吠之声此起彼伏,充满了浓郁的生活气息。还未走进村子,远远就听到了一阵喧闹声。

“春梅子,赶忙给客人找纸烟!”何老大带着一个小姑娘远远地迎接我们,老谭变戏法似的从腰包里拎出两瓶白酒。

香尽烛熄,神明已告。几个壮实的汉子把猪从猪圈里往出拽,那猪拼命地挣扎,发出凄惨的叫声,但最终,它还是没能逃脱,被按在了案板上。杀猪匠扎好马步,稳住底盘,看准喉管部位,将屠刀用力推送进去,加盐的盆子接满鲜红的血。

杀猪匠挑俩个精明干练的帮手,把咽气的猪丢进盛满开水的木头扁桶,加冷水调温,揪住耳朵和后腿左翻右转东摇西摆,给“二师兄”完成拔毛、洗澡、净身的活儿。

上架以后,戳眼、通梃、吹气、剖腹、砍头、除尾、开背、倒钩、剜心、割肝、剔肺、去苦胆、摘板油、扯大小肠,样样都是考验杀猪匠人眼力和手法的细活。是否干脆利落,行云流水,明眼人一看便知。不一会儿,整片肉切成小块,杀年猪的工作就完成了。

夜宴

主人家开始忙碌起来,准备庖汤宴。女人们在厨房里洗菜、切肉、做饭,男人们则在院子里搭桌子、搬凳子。孩子们在院坝边上荡秋千,嬉笑玩耍,一片欢乐祥和的景象。春梅笑嘻嘻地望着我,一点儿也不岔生。           

庖汤宴开始了,我们被请出烤火的屋外。院子里的几张桌子上面都摆满了七八道热菜。有香气四溢的回锅肉、脆个生生的猪耳朵、鲜嫩可口的炒猪肝、色泽红润的爆腰花、爽滑细腻的猪血旺、热气腾腾的猪肉炖粉条……整个汉中地区的生猪品种以本土的“汉白猪”和外来的“内江猪”为主。因为肉材系自然喂养而得,浓香四溢,每一道菜都让人垂涎欲滴。

“你拿的好酒你带回去,今天还是让你们品尝一下我烤的‘土茅台’——包谷酒!”何老大用命令的语气说。老谭和我找位置坐下,主人家迅捷地给我们倒上了煨热的酒。我端起酒杯,轻轻地抿了一口,辛辣的味道瞬间在口中散开,忍不住咳嗽了起来。老谭笑着说:“这可是自家烤的酒,劲儿大得很,慢慢喝!”

“来来来,继续划拳,喝酒。”

“一心敬、哥俩好、三星照、四季财、五魁首、六六六、七个巧、八匹马……”主人的亲友乡邻们猜拳行令寻欢乐,酒酣耳热心舒畅。一时间,我们这一桌成了坝坝宴的焦点所在,喧闹的声音压过了狗叫。

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大家一边吃着菜,一边喝着酒,聊着家长里短。诸如谁家的男娃娶媳妇没、女娃出嫁了没、山货收成如何、碎娃学业好赖、老人精爽与否……虽然天气寒冷,但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温暖的笑容。我听着他们的谈话,感受着他们之间那份淳朴的情谊,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感动。这种浓浓的人情味,让我这个漂泊异乡、来自平川县的“坝坝客”感到无比珍贵。

在我的老家,冬季里杀年猪虽然也吃“杀猪菜”,但是从未有人把它叫做“吃庖汤”;而且一般只款待屠夫(杀猪匠)和帮忙挑水、烧水、逮猪、按猪、汤猪、上架、过秤、翻肠、抬肉、清场的邻居。至于菜品,多则4道,少则仅有1道烩菜,就是白菜、萝卜、土豆、黄花、木耳、粉条等,与心、肝、肺、耳、舌、尾一锅乱炖。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吃饱喝足,又返回屋内烤柴火。春梅从背后用双手蒙住了我的眼睛,然后笑呵呵地坐在我旁边,满屋子的人也跟着笑起来,我一时感到有些纳闷。女主人说:“我们派全家最有文化的人陪你这个先生烤火,说话。”屋里的人又一起笑起来。

有人开始唱起了山歌,孩子们则唱起了最新的流行歌曲。那悠扬的歌声在山谷中回荡,仿佛诉说着小沟村的历史和故事。

俗话说客走主人安。我看过手表又望向老谭,老谭谢过主人立即起身。何老大狡黠地说:“出了这个院子,到处都乌黢麻黑。这山里有野猪,你是晓得的。你那猎枪哪门没有枪栓呐?明天早饭给你们安排的菜豆腐。床铺都收拾好了,今晚踏踏实实住下来。先摆一会儿龙门阵……”

也罢。试问岭南应不好?此心安处是吾乡。入口绵软、清甜爽滑的包谷酒开始发力,我打起了哈欠。春梅给我找了洗脸盆、洗脚盆,准备好温水。我草草收拾停当,被何老大领进一间小睡房,倒头便睡。

春梅

晨光熹微中,我酒醒了,瞌睡也醒了,想到村子周边走走。我四下里打量着房间,虽然是土坯房,但是墙面光滑,地面平整,头顶有竹笆子,整个房间干净、清爽。我起床后叠被子时,在枕头下发现了枪栓。我听见有人一边轻轻敲门一边爆豆似的说“李老师,你昨晚上扯鼾的声音就像打雷一样,隔几间屋都听得到。早饭还没好,我爷爷让我带你随便转转。我给你带路,帮你撵狗。”是春梅。我感觉这个春梅古灵精怪的……

“李老师,你看对面山上的风景,像不像你教过的一首诗?”春梅在几棵老柿子树前停下脚步。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万山红遍,层林尽染。弯曲的石头小路远远地伸至深秋的山巅,在白云升腾的地方隐隐约约有几户人家。我和春梅不约而同地吟诵起来: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时令虽然比诗里略微迟了点,但是意境高度契合。

“你咋个知道我姓李?还是老师?还有,你的爸爸妈妈呢?”我问。

“前几天,我爷爷邀请谭爷爷吃庖汤,谭爷爷说还要叫上一个老师来。我爸我妈都到广东打工去了。其实,我上五年级时转学到矿区学校,你给我们班代过美术课的,后来我上初中时又转回到庙坝乡的,我就是何春梅呀!”春梅说。

“啊!难怪难怪……”我在喃喃自语的同时,也在脑海里搜索着春梅小时候的样子。就在我发呆冥想时,她像一只敏捷的猴子,爬上了一棵柿子树,待她哧溜哧溜滑到树根,递给我几个又红又亮的柿子。那也许是“漏网”或“看树”的柿子,又被过往的鸟雀所忽视,竟然得以幸存。

“天呐!你要是摔坏了,怎么办?我如何向你们家人交代?”我严厉地责怪她。她却轻描淡写地说:“没事!给你女朋友摘几个柿子。这是我们家的柿子树,我爬过好多回了。你昨晚睡的是我的睡房,我的床,你还说我?哼哼!”

“我们这里好玩的还有好多呢。春天可以掰竹笋、挖广东苔(蕨苔)、剜择耳根;夏天可以采野草莓、拾蘑菇;秋天可以打核桃、拣板栗、掏山药、摘杨桃(猕猴桃);冬天可以挂柿饼。”春梅自豪地说。这地方真的好神奇。

吃过可口、开胃的菜豆腐稀饭,我们坚决要走,何老大和春梅把我们送了足足2里地远,递给我一包脆响脆响的核桃才折返回家。从去家到回矿,整个儿一个高接远送,吃不了兜着走。

后来,与我命运息息相关的矿山最终还是破产倒闭了,我也被迫离开,再也没有机会吃到淳朴、热闹、纯正、情浓谊厚的庖汤。

怀想

如今,30年过去了,小沟村的那顿庖汤宴依然是我心中最美好的回忆。每当想起那个冬天,想起那些温暖的笑容和动听的歌声,我的心中就充满了力量。

吃庖汤,是秦巴山区村落人际交流和沟通情感的重要方式,有庆丰年,谢邻里,祝合和,祈未来之意,是社会和谐,民俗乡情的具体表现。秦巴山区,地处川、渝、陕、陇、鄂、豫六省市交界处,在行政区划上,包括今天陕西汉中、安康、商洛,湖北襄樊、十堰、荆门、随州、神农架林区,四川达州、巴中,甘肃陇南,重庆万州以及河南南阳等地市。若以汉水作为泛秦巴地区连接的纽带,我猜想地处汉水上游的氐羌故里宁强,乃至汉中,会不会是“庖汤”的发祥地之一?

原始人类的生存完全依赖于对自然资源的直接获取,狩猎、采集和渔猎是他们维持生计的主要方式。因为生产工具简陋,在原始部落中,狩猎或捕鱼时必须团结协作,资源分配时遵循着基于生存需求的朴素公平原则。吃庖汤,也许是对人类远古时期生存与交流方式的传承和祭奠,是人类部族、部落群居文化的活化石。

吃庖汤这一现象,与秦巴山区的地理、历史、社会、文化、民俗、人口等都紧密相连。近年来,有一些乡镇开始挖掘、弘扬并试图激活古老、久远的庖汤文化,重拾亲情,释放乡愁,无疑是一个良好的开端。

我也很欣赏“不念既往,不畏将来”这句话,偏偏记忆是个神奇的东西,但凡有一个引子,那些沉淀于脑海深处的旧事,便沉渣泛起。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小沟村肯定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那些曾经一起吃庖汤的人们必然老去,春梅一定也为人妻母,但那份淳朴的乡情和真挚的温情永远不会改变。

在小沟村吃庖汤的美好经历,就像一盏明灯,照亮着我前行的道路,让我在纷繁复杂的世界中,始终保持着一颗善良、纯真的心。

我期待着有一天,能够再次回到小沟村,再次感受那份独特的魅力和温暖。我相信,无论岁月如何变迁,那里的山水依然美丽,那里的人们依然热情,那里的庖汤依然美味。

小沟村的庖汤,真香!

作者简介

李文升,笔名有汉樵、汉山樵哥等,男,生于1970年5月,汉中市南郑区人。业余喜欢书法、新闻、写作。偶有作品散见于省市县级报刊杂志、网络平台等。现供职于宁强县教体系统。



(作者声明:文中的人物及地名均系化名,若有同名,纯属巧合;图片来源于网络,侵权联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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