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在葬礼上听到《向天再借五百年》,我发现中国人面对死亡并不是只有悲伤 | 程瑜

科技   科学   2024-07-30 17:02   北京  



生命中有很多种死亡,

会带走很多东西,

但是也会让我们记得很多东西。


程瑜 · 中山大学教授

格致论道·湾区第10期|2021年1月20日 广州



大家好,我是程瑜,我是一名人类学者,也是一名医学人文的教育者。大家可能会好奇,人类学研究什么呢?


我经常跟我的朋友们开玩笑说,人类学主要研究8个字,“吃喝玩乐、生老病死”。今天,我们就来谈论最后一个字,“死”。


很少被人提及的“死亡”


 “死亡”是生活中司空见惯的一件事。2019年全国统计的死亡人数是998万人,每一天有2.7万人告别此生。但是在平时的生活中,我们好像很少听人谈论死亡,中国人特别忌讳谈“死”。


在学校,我们没有接受过关于死亡的教育,没有老师跟我们讲过死的问题;在家里,我们跟家长提及“死”的时候,家长马上就说“呸呸,童言无忌”。


生活中我们会碰到很多这样的情况,比如在广东,我们去酒店吃饭,是没有4楼的,只有3A层;买房时,一般4楼的房子价格都非常便宜;去选车牌也是一样的情况,凡是带有4的车牌也会特别便宜。


所以可以看出中国人特别忌讳谈论死亡,连“4”这个数字都是一个禁忌。

 


我有一个朋友,他在北京开了一家“松堂关怀医院”,是给生命终末期的病人提供人文关怀的。


这家医院开业至今短短几年之内搬了7次家,为什么呢?住在周围的邻居都说,这家医院每天都有人离世,不吉利。


国人为什么忌讳谈“死亡”,这吸引着人类学家们更关注死亡的本质。


2015年,英国经济学人智库发布了全球80个国家,关于死亡质量的调查结果,中国人的死亡质量排在全世界第71位,也就是倒数第9位。虽然中国人死亡人数的体量很大,但是死亡质量非常低。


这个评估体系里的指标很多,包括医疗质量、护理质量、医疗资源的投入等等,其中一个重要指标是对待死亡的态度。毫无疑问,中国在死亡态度指标中的得分非常低,这也是我国死亡质量低的重要原因之一。

 


有鉴于此,2020年,我们团队在深圳又再做了一个关于死亡态度的调研,我们与《深圳商报》合作,在网上进行了一个问卷调查,5000多人参与了这个调查,其中大部分是青年人。


青年人怕不怕死?怕死。大约80%的人是有死亡焦虑的,并且对“死亡”采用不谈论的逃避态度。


那么第二个问题来了,我们为什么怕死?死亡到底可怕吗?


我们为何畏惧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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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几年有一部特别火的好莱坞电影叫《寻梦环游记》,这个影片讲述了一个小主人公,误入了亡灵的世界,但是他发现亡灵的世界非常欢乐,亡灵们载歌载舞,盛装打扮,想要在亡灵节这天排队回来与亲人团聚。



这部影片取材于墨西哥的亡灵节,在墨西哥的文化里,人们面对死亡并不恐惧,对他们来说,死亡只是到另外的世界去生活。


他们觉得真正的“死亡”是什么?是在世的亲人都忘记他们的时候,人才会真正的飞灰烟灭,这才是最令人恐惧的。这是墨西哥人对死亡的观念。

 

▲古代庄子鼓盆而歌  


中国古人对待死亡的观念也有不同。庄子的老婆去世后,他随意的席地而坐,拿出瓦盆边敲边唱歌。


庄子的朋友看见以后,特别生气,责备他说,你这个人太过分了,老婆过世了,你不忧伤也就算了,还在这里鼓盆而歌,简直太过分了。


庄子淡淡地说:我的老婆过世了,她只不过是在天地之间长眠而已,就像是季节变换一样,这只是一个自然的现象。我们就应该顺应天理,不应该过分悲伤。


我想庄子不是不悲伤,他是想向我们传达一种乐观面对死亡的态度,从而珍惜现在的生活。


我国湖北西部的少数民族土家族,有着跳丧的习俗。当土家族人离世时,亲朋好友们会连夜从各地汇聚到他们家来,欢饮达旦、载歌载舞,喝酒喝得热火朝天,唱歌跳舞欢天喜地。



大家可以看这个图片,他们看起来并不忧伤。他们认为,通过这种群体欢乐的方式,可以抚慰丧亲者的忧伤,帮助丧亲者渡过难关,这就是土家族对待死亡乐观达观的态度。


不仅仅是土家族,北方汉族也有喜丧的习惯。有一部电影就叫《喜丧》,当一个老人无疾而终,不是死于意外,那么就可以说是喜丧了。在办喜丧的时候,他们会把亲朋好友都拉过来吃流水席,还要请大戏班子来唱戏,唱歌跳舞。


2014年的时候,我带学生去山西介休参加一个田野调查。刚好碰到一个隔壁村子的老太太过世了,他的家人请我和我的学生,去参加老太太的葬礼。


在那里摆了大桌子吃饭,还搭了一个大舞台,请了大戏班子在上面唱戏,我们刚去的时候,演员正在演唱《向天再借五百年》。


我们当时就很奇怪,这人都死了还要再借五百年干什么?等我们吃完要走的时候,演员唱了一首更加“瘆人”的歌,叫《今夜你会不会来》。


所以我们可以看到,我们的民族有很多种方式来应对死亡,不只是用一种悲伤的、忌讳的形式。


那么,我们重新思考一下,在其他的国家、在少数民族、在农村地区,人们对待死亡的态度不同,为什么城市人对于死亡又如此忌讳呢?


城市人为何如此忌讳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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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要从现代人,特别是城市人,怎样看待死亡来说起。

 


生物学意义上的死亡最早是“断气说”,没气了,没有呼吸了,就是死亡了。随着科学的发展,我们发现了“心肺死亡说”,也就是心脏停止跳动,没有呼吸,就是死亡了。


慢慢的,我们发现还有“脑死亡”,人的大脑停止运作了,其他器官还可以移植,如果心脏还在跳动的时候,把它移植到其他人身上,可以让别人继续更好的生活下去。


科学技术的进步,也给我们在现代医学里,带来了一个非常大的悖论。总体来说,现代医学推动了社会进步,所以我们的平均寿命得到延长,但是生命质量降低了。


比如,从新中国成立之初的人均寿命35岁,延长到了2018年的77岁,翻了一倍多。大部分城里人,会到医院去看病,最后都是要经过ICU病房(重症监护室)的抢救。

 


重症监护室就如图片上这样,是由各种各样的先进的科技仪器,代替人体本身的器官,维持生命。但是这种机器延长的生命,是伴随着无尽的痛苦为代价的。


比如切气管,又称“气切”。可以想象,我们在吃饭的时候,气管被一粒米卡住了,会难受地呛半天。如果有人不停地往你的气管里灌东西,那是有多难受?有过“切气管”经历的人,告诉我们说这比死还难受10倍,他宁愿死也不愿意再经历这些了。


我们医院里躺着一位老人,几乎所有的体内器官,都损坏了,只能靠着外部仪器来维持生命,而且费用非常昂贵。这种生命的延续是我们想要的吗?


现代医学常说的“救死扶伤”,这句话本身就是有语病的,死了还用得着救吗?死了不需要救,关键是如何让他“好死”。


死亡,是一种生物学的现象,也是一种社会现象。卡尔·马克思有句名言,“人的本质不是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从其现实性上讲,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


也就是说,人作为生物体,都是一堆碳水化合物和一堆骨骼组成。每个人之所以不同,是因为每个人扮演的社会角色不同。


比如说我是一个老师,是一个丈夫,也是一个父亲,同时我还要扮演一个儿子的角色。每一个社会身份,代表着一系列的社会关系。死亡并不意味着社会关系的终结,我们还有很多社会关系,可以在死亡后得到延续。

 


在我的老家,有一句俗语叫“老子不死,儿子不乖”,父母在世的时候,他们撑起了一片天,我们不需要背负太多社会责任,但是如果家里的父母过世了,你一定要成长起来,担起这个家顶梁柱的作用。


我的妈妈已经86岁了,我经常会去看望她,实际上她没有什么可以教给我的,但是我想去听她唠叨一下。因为这能让我觉得很累的时候,有一个人挡在自己的前面。


这就是为什么说“老子不死,儿子不乖”。亲人死亡了,在世的人有一系列的社会角色需要调整,也要延续身上的社会责任。


我的另一个朋友,他是一个肿瘤科的大夫,曾经收治过一个30多岁的女病人,这个病人养育着一个5岁的小女孩。她在生命的终末期感觉极端的痛苦,因为她想着孩子还这么小,自己就要撒手而去了。


我的朋友给她出了一个主意,说如果预计你的女儿25岁出嫁,照顾她的责任就给到别人了。


那么你从现在到25岁的每一个生日,你都给她写一封信,把这一个年龄段你想跟她说的话,想让她注意的事情都告诉她,让她每年的生日打开一封,这样就像你陪伴在她身边一样。


这个女士照着做了,最后她心里的遗憾少了很多,整个人的精神状态就完全不一样了。这就是我们说人死亡了,但是我们的责任、我们的爱还在。


人文关怀中的终极关怀——善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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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是我们人生的终点,是每个人不得不经历的。那么如何走完生命的最后一程?我想对于善终的追求,是人类普遍的利益诉求,也是我们人文关怀中的终极关怀。

 


这位有名的医生阿图·葛文德(Atul Gawande),是哈佛大学的教授,也是奥巴马政府的卫生顾问。他写了一本书叫《最好的告别》,他认为善终是为了好好的活到生命的终点。


基于这个概念呢,1967年,安宁疗护之母西西里·桑德斯,因为不忍太多人在生命中末期饱受痛苦折磨而死,于是在圣克里斯多夫的护理院,创办了全世界第一个安宁疗护的项目,现在这种项目已经在全世界多个国家开展了。


但是非常遗憾,目前中国安宁疗护的资源,仅仅能够满足0.3%的患者安宁疗护的需求。


安宁疗护是要做什么呢?首先第一点,要生无痛苦。我们知道身体的痛苦是其他痛苦的生物学基础之一,生命到了终末期,会让人痛不欲生,怎样帮他调节这些症状?还有其他的很多症状,比如说压疮,不把这些症状调整好,就没有办法达到后面一系列安详离世的目标。


国际上设立每年的10月11日作为世界镇痛日,就是激励人们做到生理上要无痛苦。

 


第二点,人有尊严。琼瑶的先生平鑫涛,他在去世之前签署的遗嘱说,要进安宁疗护病房,不想进ICU经历插管、电击等治疗。但等到他临终前,他的子女坚决不同意让他进安宁疗护,将他送到ICU里去抢救。平鑫涛先生经过了一系列折腾和痛苦之后,仍是过世了。


琼瑶有鉴于此,她专门立下遗嘱说,我们要尽量尊重他人的意愿,以尽量自然和有尊严的方式离世,是对人性的珍惜和热爱。


还有一点就是心无牵挂。人都是要死的,在漫长的生命中,有对我们好的人,我们爱的人,我们对不起的人,我们要去道爱、道别、道谢,还要去道歉。

 


即便是小孩也会有心愿,比如说中山大学第七附属医院安宁疗护病房曾收治过一个小孩,这个小孩才7岁,是白血病的晚期,因为他已经快到生命的终末期,他的父母同意他住到安宁疗护的病房。


社工小姐姐跟他聊天的过程中,得知他一直非常不快乐,因为他已经好久没有过生日了。在他们家乡,有习俗是病人不过生日。我们的社工姐姐了解到这点之后,专门汇报给医院书记、院长。


在征得家属同意之后,医院打算给他过次生日。在他生日那天,书记、院长拿着蛋糕到他的病床前,社工姐姐还给他表演了魔术。


我记得非常的清楚。因为他是白血病的晚期,他的眼皮是耷拉的,但是当他看到蛋糕、看到小姐姐跟他表演魔术的时候,他眼睛一下睁开了,非常亮!


我当时发了一条微信,我说自己吃下了有生以来,最心酸的一块蛋糕。生命中有很多种死亡,会带走很多东西,但是也会让我们记得很多东西。

 


这位老先生72岁,也是我们中山大学第七附属医院安宁疗护的病人。


社工跟他聊天,发现他最放不下的是两个外孙女。小外孙女钢琴弹得特别好,也很懂事,从小她就会帮忙打扫卫生,还会给家里的花浇水。


后来社工同志知道这件事之后,就在小外孙女来探视他的时候,把她带到我们医院的大厅,将老人用轮椅推过去,让外孙女弹奏了一曲钢琴,他当场就感动得流泪了。10天以后,老先生平静的过去了。


海德格尔有一句话“向死而生”,那么我们为什么要去逃避死亡的话题?逃避死亡的话题,只会使自己更加远离生命的本质。


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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