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品三国:两个关羽 | 随笔 冯子礼
文摘
2024-11-10 21:57
北京
关羽真是幸运,历史上他这样的勇将,何止成百上千,并无特别的超群绝伦之处,可靠着民间艺人特别是《三国演义》小说的塑造,他竟变成了“神”——在封建社会后期,他变成了“优魔大帝”和“关圣帝君”,变成了与“文圣”孔夫子齐名的“武圣”。旧时代,关帝庙遍布城乡,以普及程度而论,连孔夫子的文庙都望尘莫及。直至今日,在各地重修的关庙中,他仍俨然南面而坐,在香烟缭绕中受着20世纪90年代善男信女的顶礼膜拜呢!这里,给《三国演义》中的关羽作点“正本清源”工作。在下层社会中影响最大的是刘、关、张“桃园结义”的故事。明清以来,“异姓联昆弟之好,辄曰桃园”,从农民结社的哥老会、大刀会,到旧中国上海滩的青红帮,他们开山或盟誓,大多奉祀关羽,以关羽作为旗帜,以“义”作为联结的纽带。直到民国的蒋介石,还经常以之作为政治斗争的手段。时至今日,其流风余韵,仍呈方兴未艾之势,可见其影响之深。其实,“桃园结义”并无其事,历史上的刘、关、张,的确是共同起来创业的亲密伙伴,但并非什么结义兄弟。《三国志》上仅有这样的记载:“先主(刘备)与二人寝则同床,恩若兄弟,而稠人广坐,侍立终日,随先主周旋,不避艰险。”小说家据以发挥,把他们写成“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的异姓兄弟,而且把结义故事放在开宗明义第一章,数百年来,遂使神州舜尧,妇孺俱知桃园兄弟。历史误会,可谓深矣!马连良扮演乔国老的《甘露寺》,有一段脍炙人口的唱段:“他有个二弟汉寿亭侯,青龙偃月神鬼愁。白马坡前诛文丑,古城斩过老蔡阳的头。”旧时代,关公戏形成了一个专门的行当,叫做“红生”,红脸,绿靠,使青龙偃月刀。这“刀”在人们心目中,久已与“斩蔡阳”、“刀劈四寇”、“月下斩貂蝉”、“单刀赴会”、“温酒斩华雄”等等联系起来,关公而没有刀怎么能行!俗谚云“七月十五定旱涝”,那天如下雨,是“关老爷磨刀”——连老农都知道,这还能假了!其实关羽是否用刀,在历史上找不到一点根据,张飞用矛史有明载,而关羽使什么,《三国志》上仅有这样的蛛丝蚂蚁:“绍遣大将颜良攻东郡太守刘延于白马,公使张辽及羽为先锋击之,羽望见良麾盖,策马刺良于万众之中。”“刺兵,矛属”,关羽用的应该是枪、戟一类武器,他的那柄尽人皆知的“关刀”,是小说家和戏剧家给的。荆州的关帝庙,供奉着一柄青龙偃月刀,据说是某年月日从江中捞出的,为关羽真正使过的那柄刀。——似这样“真正用过的”刀在各地又有多把,人们对其崇拜得很。——人们拜倒在自己手造物的脚下,这也是一种很典型的文化现象。关羽故事中最为动人的是他“降汉不降曹”那一段,从“屯土山约三事”,到“千里走单骑”、“古城会”,千百年来,这故事人们说不尽,演不完,村夫野老俱知,其实这里许多事都是小说家生发出来的。关羽降曹有其事,可并无什么“屯土山约三事”。建安五年,刘备与曹操决裂,曹操亲征刘备,刘备败走,“曹公禽羽以归”(《三国志》羽传)。虽然他后来还是逃归刘备了,可这段被俘且投降的历史毕竟不光彩,有损他的“光辉形象”,于是小说家们就煞费苦心,曲为之辩,编造出“约三事”的故事来。也因此,还给我们邳州留下了“马迹亭”的胜迹。关羽的崇拜者那里知道,这是小说家的杜撰呢。“秉烛达旦”更不合情理,曹操非常敬重关羽,怎么可以把他安排与其“二嫂”同室相住呢?那不是开玩笑么?清世宗时,有大臣以这类事作为典故引入奏章,雍正帝怒其无知,大臣因此还挨了板子。关羽立功报曹,斩颜良实有其事,然而“诛文丑”,则与他无关,“古城会”亦属子虚,“老蔡阳的头”也是后来在汝南被刘备斩的。连关羽最赫赫有名的“温酒斩华雄”的故事,那也是孙坚的功劳,被小说家记到关羽的账上了。这类移花接木的故事在艺术家是高明的,作为读者如果信以为真则不大高明了。样板戏中英雄都体现了一种几乎完善的崇高美,遗憾的这些戏都回避英雄人物的爱情生活。这种以爱情为禁区的做法固不足取,但似乎也没有必要对之咬牙切齿,而对种种黄色、桃色文艺偏十分宽容。自我们民族的文化传统视之,这种心理是其源有自的。古典主义小说的英雄人物,都是不谈恋爱的,超人式的关羽当然更不能例外。其实历史上真实的关羽也是血肉之躯,他不光要娶妻生子,而还有段见之于史籍的风流韵事。吕布手下有一员将领叫秦宜禄,秦的妻子杜氏十分漂亮,曹操水淹下邳围攻吕布时,关羽向曹操提出,希望城破后将杜氏赏给自己。曹操开始是答应了,后来因关羽几次重申自己的要求,曹操起了疑心,心想秦妻一定十分漂亮,不然关羽何以这样的动心。因此后来杜氏就归了曹操,她给曹操生的儿子后来还封为下邳王,而关羽则只有以“失恋”而抱恨终生了“过五关斩六将”,是关羽英雄史中的最辉煌的部分,在人们口头上也已成了标志人生成功、业绩、骄傲等等的成语。这一段故事,也是小说家的杜撰,从艺术上看,这种虚构无疑是成功的,它也是小说家的得意之笔。历史上亦无其事。关羽“身在曹营心在汉”,不忘故主刘备,也并不隐瞒自己的情绪,曹操“心嘉其志”,愈加敬重关羽。后来刘备奉袁绍之命率兵袭扰许昌之南的汝南,关羽乃拜书告辞,投奔刘备。曹操不许部下追赶,说:“彼各为其主,勿追也”。关羽寻兄是从许昌向南,并非投奔河北。即使直向河北,从许昌往北到白马津渡口,要经过尉氏、开封、封丘、滑县,俱一马平川,四五百里,怎么能绕过嵩山,反向西迂回几百里路,经过洛阳呢?又“五关”第一关东岭关并无其地;而第三关沂水关,跑到山东去了,而沂水县隋代始有其名;第四关荥阳,一下子又跑到洛阳东部几百公里了;而第五关滑州,也是隋代建制,三国时尚无其名。这样一看问题出来了:关羽之过五关不仅是南其辕而北其辙,而且“大道不走走小路”,忽西忽东平白走了几百里的冤枉路,而且还像“关公战秦琼”一样地跨越时代走到隋朝、唐朝去了。古代交通不便,地理知识普及很不够;古代小说家编故事,对于地理细节的准确性,要求本来就不高。故一些名著,也有明显的地理错误。汉末时荆州治襄阳,徐州治下邳,而罗贯中笔下以彭城为徐州,又似有一单独之荆州,这与《红楼梦》之故意扑朔迷离不同,皆作者地理观念错误所致也。这是我们不能不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