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鱼月刊|vol.23
《字是个啥?》
推书荐文:阿剑
Magazine
本文是一篇极具情绪感染力的故事,讲述主角羊拐从懵懂无知的孩子成长为抗日战士的过程。由于本文是电影《八佰》的同人作品,因此故事主要是聚焦羊拐的经历,叙事中的陕西方言也别具一格,读完让人热血沸腾。
因为故事写得十分清晰,本次的赏析主要是对故事作注释和延伸。
——阿剑
文本批注仅代表
阿剑对文本的解读认知
非常主观
与作者本人的创作意图绝对存在出入
麦子归了仓,苞谷下了地,雨却还没落过一场,日头爷像在灶膛里焐过,炕得天焦地黄。歪脖项的老槐讨不着水吃,蔫着枝丫,勉强拢出不大不小的荫,荫里一个老迂腐,叉着腿、摇着蒲扇,晃头晃脑,几个碎娃席地坐着,参差不齐得像两月前的麦茬。
“包耍咧,成天光知道耍。”老迂腐一捋须,唾液跟着抖,“今个教你几个认字。”
碎娃这个看那个,那个瞧这个,一个小子从地里拔起来,手背抹过黑鼻孔。
“字是个啥?”
满荫哈哈乱笑,老迂腐也不恼,有模有样拾起脚边一根直愣愣的枝:“字是个啥?字奏是咱独有的,别人抢不走的东西。”
那枝在地上画出一条线,又画上一个圈、一个门洞,一个扭尾巴的小黑豆。
“这是咱的‘一’,认得不?这是洋人的‘一’,跟咱不同,叫One。”
小子皱起眉:“你咋狗叫?”
老迂腐吹胡子:“不是狗叫,是‘One’。”
“汪,咋不是狗叫?”
“你这碎怂!”老迂腐的枝成了戒尺,抡圆要往尻子上抽。
那小子一抓一推,给他送个趔趄,龇着牙花、领一众碎娃叫唤:“老迂腐,教识字,啥子字,小狗字,一是汪,汪是一,四月底柳,骚摆不过你!”
老迂腐气急,唾沫喷了满须,把一条枝舞成风,搅得麦茬东倒西歪。碎娃们嬉笑打闹,绕着老迂腐、老戒尺左躲右闪,不带怕,“四月底柳”嚷得聒噪。人都踏着地,喧哗已上了天,日头爷没进云里,扫下扇面似的阴凉地,保住老迂腐红烫的脸皮。
“羊拐哥!”突然一个女娃脆生生喊,拽住小子衣摆,着急往远处指,“你屋羊跑咧!”
跛羊只剩半截白尻子,在坡下荡成融化的云。
“诶!额底羊!”
五个月就像五日夜,小寒过去了,仍没下过几场雨,庄家盼望的雪也啬啚。日子过得恓惶,叫天地都染上层锈色,河面冻成老铜镜,瓦房尖尖擤着冰。旧棉袄的洞补不上,见风就透,羊拐拆下裤腰带,在领子口捆扎几圈,踢着跛羊,挎着棉裤漫无目的地游。
村东头,山崖下,老树盘根错节,院墙低矮半塌,谁家起了灶,细软的烟混着甜香往外飘。羊拐嚼烂半条野红根,舍不得咽,摸近窑洞口,再挪不动腿。老迂腐扭脸便瞧见了他,一老一小对杵着,热腾腾的红苕稀饭撒着几片瓜皮咸菜,正冒水汽。
“……没吃?”
羊拐摇摇头。
“吃不饱?”
羊拐点点头。
老迂腐好像叹了口气,在黝黑灶台边挑挑拣拣,拾出只碗,把稀饭分两份,把咸菜也分两排,给面黄肌瘦的娃递过来。羊拐慌忙咽下野红根,顾不上烫,捧着碗使劲吸。老迂腐招他到门口坐下,浑浊两眼向院外的荒天荒地一巡,一面吃,一面又捡根棍,在黄土地上写写画画。
羊拐把碗舔得溜光,瞄一眼老迂腐:“你奏啥哩?”
“风调雨顺。”皱脸绽出不明不暗的笑,“这四个字,叫‘风调雨顺’,风调雨顺咧,光景就好咧,就都吃得饱咧。”
羊拐琢磨琢磨,忽然道:“你把杨写一哈。”
“啥‘yang’?”
“知不道,额娘老说——咱老杨家。”
老迂腐也琢磨琢磨,画出几道:“那是木昜杨,这旁是个木,这旁……”
“羊拐哥!羊拐哥!”
又是女娃脆生生的叫唤,从院外直跌进来。羊拐回一声“咋了嘛”,忙去看跛羊,羊还立在院墙根,正啃地皮。
“羊拐哥,”女娃喘成小风箱,“姨到处寻你!你达、你达……”
“咋了嘛!”
羊拐扔下碗,扔下半个“木”字,风一样刮出破院,险些叫棉裤绊个跟斗。
达死了。
或许没死,羊拐不确定,妈也不确定,只知道达碰上了狼。人饿得发慌的日子里,狼也一样。达在林子里失了踪迹,妈在炕上昏了两日夜,羊拐同跛羊抢地皮啃的后晌,她终于睁了眼,眼珠呛着红烫的水光。
达没了,羊拐就从小子成了汉子。十年九荒的年月,种地找不着活路,他冲手心啐两口唾沫,和几个游勇一起,改上诨号,成了刀客。三尺长、两寸宽的关山刀,要立威就得沾血,别人的血、自己的血,人的血、畜生的血,但沾血不一定立威,总有人的刀更快、沾的血更多。
黑脊背、石冷錾、花翎子、粪操子……黄土地上攒满了刀客,名头一个比一个响,走私盐、闹革命、保茶镖、开赌档,能捞钱的营生都叫他们干了,羊拐和弟兄只能捡剩下的零碎。刀客重义气,即使活得跟庄家没两样,大哥还在,就没理由改山头。
山头不改,人只能挨。
挨过嘴里没肉味儿的日子,挨过脑袋别裤腰的活法,挨不过冷眼和唾沫。羊拐领着两个弟兄,在盐道上跟另一伙刀客起了冲突,对方人多势众,声威赫赫,险些把哥仨送进土里。藏在破庙养伤的时候,羊拐咬着块硬馍,琢磨不能就这么交代了,不能让妈再昏一回。
弟兄不忿,伤腿踹翻只剩半张脸的菩萨。
“老子要是有杆枪,弄不死他几个狗日的!”
血溅上面皮,像粒火星。
羊拐抹把脸:“枪是个啥?”
“枪是个啥——”弟兄来了兴致,肿着脸比划,“枪跟刀一样长,比刀快,比刀狠,往墙上砰一哈,墙奏垮批咧,往人身上砰一哈,人奏死批咧!”
枪确实比刀厉害。
这个道理,羊拐三个月后才明白。
老迂腐死了。
不是冻死,不是饿死,叫人一枪毙了。
那年月,北边和南边打了一场又一场的仗,姓冯的、姓吴的、姓张的、姓孙的,大大小小的司令、将军,拉着人马互讨性命。羊拐一面跑盐道,一面听说北边闹了内讧、南边要伐北边,他时常弄不清谁在打谁,穿过老家的部队又隶属哪一边,只知道手里有枪的人打起架来,地动山摇。
妈说,村里来了伙兵爷,老迂腐肚里有墨,他们要他做军师。
这本该算个好消息,军队里管吃管穿,往前倒几十年,叫光耀门楣。可老迂腐指天指地地骂,说什么“岂曰无衣,与子同袍”,说什么“煮豆燃豆萁”,说什么“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把兵爷木乱死,就听“砰”一声响,他张着嘴,仰面摔在地上。
羊拐不明白啥叫“气约焐姨”,觉着人倒了,爬起来就是。
“打不过,咋不跑?”
妈瞪圆两眼,又是红烫的水光:“咋跑?奔娄一个眼,颡后头奏是窟窿,脑浆子淌了一地!”
按妈指的方位,羊拐走了一趟,远远瞧见黄土地上一捧黑红的沙。他巡近几步,蹲下身把着血印,仔仔细细地摸。指肚下冰凉、冷硬,沙还是沙,沾过血和脑浆,摸起来也没不一样。
羊拐又去了老迂腐的坟,近七十的人,活得是长,可惜身边没有伴,膝下无儿女,半腰高的坟,还是村里人心善,不愿见他叫狗啃鹰啄,一卷铺盖抱了,草草下葬。碑当然没有,几块顽石累在前面,歪歪插着三炷香,也早就灭了。
羊拐记得,怀里还剩半块硬馍,他掏出来咬一口,拨开香放下。
风一吹,石上的馍、胃里的馍,都在颤。
老迂腐是老迂腐,羊拐是羊拐。他想要一杆枪,比刀狠的枪。不为别的,这一年,地无余湿,屋鲜尽藏,赤地千里,万井封锁无烟,不止老家,陕地九十二县,除了焦黄的日头爷,瞧不见一点麦色。妈已病了数月,清醒的时候,抠着面缸度日,发病的时候,冲林子喊达的小名,嘱咐他打完野味,担两桶水再回。
刀子好使,但枪才抢得来生活。军营里有枪。
在镇口号召参军的是个书生,一副眼镜悬在鼻梁上,提着喇叭嚷,什么安内,什么建国,什么大好男儿理当舍生取义、为国尽忠,没劝动几个,他便又嚷,什么关饷,什么营生,什么妻儿老母有活路。
羊拐问:“诶,发枪不?”
书生答:“发,人手一条。”
羊拐又问:“饷是个啥?”
书生笑了:“饷就是银元,就是大洋,就是钱。”
当兵,不光有了枪,还有了钱。
这兵当得值。
羊拐被编进一路杂牌军,饷不多,但够妈用。他跟着部队从北到南,又从南到北,在两广江边打过仗,在山西河北杀过人,从一个青瓜蛋子混成老兵油子,发茬绞得露出头皮,精壮腰背上留下大大小小的疤。
仗打多了,人就精了,知道战壕哪里不容易挨手雷,清楚什么样的掩体难穿透,羊拐不练杀人技,练保命。他不愿交代在任何地方,除了老家,他得活着,妈才活得下去。他要枪,不就是为这?
可他后来才知道,枪比刀厉害,但有些人的枪,比有些人的枪厉害。
日本人来了。
先是沈阳,后是上海,杂牌军七零八落,中央军也节节败退,战火在本就荒芜的土地上迎风便长,人和畜生终于没了分别。羊拐依旧贪生地活着,中国人欺压中国人的年月,中国人打中国人的年月,外国人打中国人的年月,在他眼里,都一样。
一路杂牌军,最后仅剩七个天南地北的莽撞兵,有人想打,有人想逃,但没人料到,会在途经察哈尔时,撞上一场屠杀。那是片不比老家大多少的地界,说是镇子,人也活得跟荒年的庄家差不多,破衣烂衫、手无余粮,兴许曾唱过几台戏、耍过几次新鲜玩意儿、有那么几家叫丁记或张记的饭摊子。但无论是繁荣是恓惶,眼下全泡在了血里。
羊拐他们到的时候,日本兵没在,主街上燃着大火,黑烟滚滚,火里焦尸层叠,别说分不清谁是谁,连头撒和尻子都辨不明白。歪倒的剃头凳旁,仰面躺了个尚有人形的女子,衣襟大敞,脖项一道口,肚皮到腿根又一道口,那呛着红光的眼睛,直勾勾咬着天。再往前几步,一团血鼓鼓囊囊,羊拐认了再认,才看出是个摔烂的娃。
几个兵抓破了头咒骂,听进耳朵里,活像一窝蜂。
羊拐忽然觉得脚心极烫,低头一看,黑红的土地正在燃烧。
三天后,他们追上了那支步兵分队,三十九个人,四十二把枪,屠了一个镇。
他们只有七个,甚至不足日本兵的零头。唯一的山东汉子用镇里撕的、叫血染得黑红的幡子条缠上手腕,再缠上枪,咬碎牙说杀一个算换,杀两个算赚。二十不到的小河北把家里递的信揉成团,和唾沫咽下,要给父老乡亲长脸。广西编进来的瓜怂还在哆嗦,不承认哭过,讲他眼睛进了带血的沙……
一场毫无章法的伏击当然谈不上成功,他们换了四个,赚了九个,就被堵进林子,叫火力压得抬不起头。蹦飞的碎石打瞎了羊拐一只眼,血滚进嘴里,腥咸灼人,他冲地上啐一口,有人便往他怀里砸个布包。
“额老家在绥德县中角镇景家沟,带给额娘!”
紧接着那人将他一搡,喊声“跑”,抱着最后三根手雷,一头扎进日本兵堆里。
巨响掀飞了七八条断肢,也震得羊拐耳窝嗡鸣,他茫然抖开布包,里面是两块银元,还有八个血字。小河北打光了子弹,扭头想找其他武器,左右只有巴掌大的石头。
羊拐一把将他擒住,扯着嗓子喊:“写的啥?”
“撒手!”
“额问你这写的啥!”
小河北被拽出趔趄,一屁股坐在羊拐眼前,黝黑脸膛上,刷下两道白惨惨的泪。他瞪着羊拐,羊拐瞪着他,漫天硝烟里,他胡乱抹把脸,瞧了一眼布。
“舍生取义,儿所愿也。”
“砰!”
血雾掺着脑浆,喷上羊拐辣痛的坏眼。小河北倒下去,叠在老迂腐的尸体上,尚在游荡的回答,叠进招兵书生的口号里。
枪声似乎停了,羊拐的弹仓也空了,他听见日本兵叽叽咕咕喊话,但听不明白。他从临时掩体后探出头,一个大抵是队长的小胡子擦净脸上血,指指他,竖起一根手指。
一?
老迂腐说,洋人的一,是One。
日本人的一呢?
羊拐出了声:“汪?”
小胡子愣了愣,一伙日本兵便像拢着不大不小的荫,哈哈乱笑起来,还冲羊拐搓起三根手指。小胡子装腔作势“诶”了个长音,呵住嘈杂,一手放空弹仓,一手接上刺刀,第二次指指羊拐。
这回羊拐明白了,小胡子瞧见了他背上的关山刀,要和他一对一。
羊拐放下枪,把布和银元掖进怀里,刀子进手,跟几年前一样沉。那会儿担着家,这会儿担着另一个家。刀面上映出脸来,灰扑扑一张,有灰,有血,有火药,有一双呛着红烫水光的眼。
咱的一,是一,洋人的一,是One,日本人,也有日本人的一。
那为啥你有了你的一,还要来抢额们的?
羊拐腕骨一动,“咔”的错出声响,横刀扑了出去。小胡子刺刀一挺,正撞上关山刀刀面,羊拐重心右移,斜身卸劲,让刺刀在刀面剌出寸长火星,顺势压刀转刃,擦着小胡子前臂猛地一提。
刀子咬开皮肉,鲜血迸溅,小胡子“哇呀”怪叫。羊拐听见有日本兵拉动了枪机,他顾不上看,抢下小胡子的枪,反手掷出。刺刀扎穿了一颗脑袋,旋即枪声大作。
羊拐退出半步,最后一刀,撕开小胡子咽喉。
老迂腐说得对,字是个啥?
是咱独有的,别人抢不走的东西。
弟兄说得不对,枪是个啥?
是别人要抢咱的东西,就拿来打他狗日的!
麦子归了仓,苞谷下了地,雨却还没落过一场,日头爷像在灶膛里焐过,炕得天焦地黄。歪脖项的老槐讨不着水吃,蔫着枝丫,勉强拢出不大不小的荫,荫里一个老迂腐,叉着腿、摇着蒲扇,晃头晃脑,几个碎娃席地坐着,参差不齐得像两月前的麦茬。
“包耍咧,成天光知道耍。”老迂腐一捋须,唾液跟着抖,“今个教你几个认字。”
1.开头两段的信息量很大,把小说前期故事的时间、地点、人物、事件全写了出来。
把自然现象拟人化的写法让人有种在读陈忠实的《白鹿原》或是朱西宁的《旱魃》的感觉。
收麦、下苞谷的日子一般为夏季小满节气。从开头对麦子、雨水、土地这些事物的关注度看得出这里是乡下。麦茬的描述奠定了整个故事的乡土语言叙事风格。描述中掺杂着的“日头爷”“碎娃”这种属于陕西的关中一带方言,下面的文本里也能看到很多陕西方言。“日头爷”指太阳。“碎娃”是还没长大的小孩子。
“老迂腐”是指上年纪的穷酸读书人,他在故事里的形象有点类似孔乙己,学了一身知识但大清亡了,他考功名无望,被迫回到乡下,知识在乡村没有用武之地,他只能在农闲时期教教小孩子。从老迂腐这里也能侧面看出故事发生在民国时期。
那小子一抓一推,给他送个趔趄,龇着牙花、领一众碎娃叫唤:“老迂腐,教识字,啥子字,小狗字,一是汪,汪是一,四月底柳,骚摆不过你!”
2.南村群童欺他老无力。从这里看得出老迂腐有点愣,奠定了他后面的悲剧命运。“四月底柳”就是四月末的柳树,这时期的柳树郁郁葱葱,把“柳”和“骚摆”联系起来是因为柳枝会随风摆动,像女子摇曳多姿的身影。小孩子们这话是在侮辱老迂腐像绰约的女人,属于一种很严重的侮辱,类似在三国时期,诸葛亮就给司马越送过女装。
跛羊只剩半截白尻子,在坡下荡成融化的云。
3.这形容有种童话的质感,继续勾勒乡村无忧无虑的生活,并且把小说视角聚焦在羊拐身上,故事真正的主角羊拐从一堆碎娃中登场。
五个月就像五日夜,小寒过去了,仍没下过几场雨,庄家盼望的雪也啬啚。日子过得恓惶,叫天地都染上层锈色,河面冻成老铜镜,瓦房尖尖擤着冰。旧棉袄的洞补不上,见风就透,羊拐拆下裤腰带,在领子口捆扎几圈,踢着跛羊,挎着棉裤漫无目的地游。
4.“恓惶”也是陕西方言,意为穷困潦倒,可怜兮兮。这段的描述一转刚才的画风,乡村的环境变得破落,夏天种下的希望没有收获,这是个灾年。
村东头,山崖下,老树盘根错节,院墙低矮半塌,谁家起了灶,细软的烟混着甜香往外飘。羊拐嚼烂半条野红根,舍不得咽,摸近窑洞口,再挪不动腿。老迂腐扭脸便瞧见了他,一老一小对杵着,热腾腾的红苕稀饭撒着几片瓜皮咸菜,正冒水汽。
5.“野红根”就是野丹参,在乡下很常见,嚼在嘴里可以缓解饥饿。这里场景描述的关注点也很有意思,两人对着一碗稀饭。
老迂腐好像叹了口气,在黝黑灶台边挑挑拣拣,拾出只碗,把稀饭分两份,把咸菜也分两排,给面黄肌瘦的娃递过来。
6.老迂腐人还是很好的,可是灾年他也有心无力,只能施舍半碗粥。
达死了。
或许没死,羊拐不确定,妈也不确定,只知道达碰上了狼。人饿得发慌的日子里,狼也一样。达在林子里失了踪迹,妈在炕上昏了两日夜,羊拐同跛羊抢地皮啃的后晌,她终于睁了眼,眼珠呛着红烫的水光。
7.“达”是陕西方言对爸爸的称呼。爸爸的去世对本就穷困潦倒的羊拐一家是当头一棒。在封建社会,孤儿寡母在乡村,首先摆在他们面前的就是生存问题。
十年九荒的年月,种地找不着活路,他冲手心啐两口唾沫,和几个游勇一起,改上诨号,成了刀客。三尺长、两寸宽的关山刀,要立威就得沾血,别人的血、自己的血,人的血、畜生的血,但沾血不一定立威,总有人的刀更快、沾的血更多。
黑脊背、石冷錾、花翎子、粪操子……黄土地上攒满了刀客,名头一个比一个响,走私盐、闹革命、保茶镖、开赌档,能捞钱的营生都叫他们干了,羊拐和弟兄只能捡剩下的零碎。刀客重义气,即使活得跟庄家没两样,大哥还在,就没理由改山头。
8.为了解决生存问题,羊拐走上了一条凶险的道路。刀客这个职业也是陕西一带在民国时期特有的黑社会团体,他们亦正亦邪,帮派林立,有些是革命成员,有些是军阀爪牙。他们手上的关山刀是陕西西安临潼关山镇制造的大刀,工艺精湛。
电影《双旗镇刀客》里呈现的便是这个群体。
羊拐抹把脸:“枪是个啥?”
“枪是个啥——”弟兄来了兴致,肿着脸比划,“枪跟刀一样长,比刀快,比刀狠,往墙上砰一哈,墙奏垮批咧,往人身上砰一哈,人奏死批咧!”
9.枪代表着更强的暴力,在刀客的规则里就是更稳固的生存权利,枪点燃了羊拐的渴望。
那年月,北边和南边打了一场又一场的仗,姓冯的、姓吴的、姓张的、姓孙的,大大小小的司令、将军,拉着人马互讨性命。羊拐一面跑盐道,一面听说北边闹了内讧、南边要伐北边,他时常弄不清谁在打谁,穿过老家的部队又隶属哪一边,只知道手里有枪的人打起架来,地动山摇。
10.民国军阀混战时期,整个中国被战火分裂,各路军阀打得非常激烈。“姓冯的”有冯玉祥和冯国璋,“姓吴的”有吴佩孚,“姓张的”有张宗昌、张学良、张勋等人,“姓孙的”有孙传芳、孙殿英。对于普通百姓来说,这些名字没有区别,都是闹兵灾的符号。
这本该算个好消息,军队里管吃管穿,往前倒几十年,叫光耀门楣。可老迂腐指天指地地骂,说什么“岂曰无衣,与子同袍”,说什么“煮豆燃豆萁”,说什么“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把兵爷木乱死,就听“砰”一声响,他张着嘴,仰面摔在地上。
羊拐不明白啥叫“气约焐姨”,觉着人倒了,爬起来就是。
“打不过,咋不跑?”
妈瞪圆两眼,又是红烫的水光:“咋跑?奔娄一个眼,颡后头奏是窟窿,脑浆子淌了一地!”
11.看得出老迂腐不屑于和军阀为伍,面对冷血的军阀,他心中仍幻想教化他们,唤起民族意识。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和“煮豆燃豆萁”都是希望各路军阀之间能互相团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是希望他们能和平,不论什么样的战争,牺牲最大的都是当地的百姓。
老迂腐的去世,对羊拐来说是对“枪”的第一次冰冷认识,也意味着军阀的势力进入了羊拐的世界。两条明确的道路等待着他做出选择:加入军阀或者抵抗军阀,没有别的路。
老迂腐是老迂腐,羊拐是羊拐。他想要一杆枪,比刀狠的枪。不为别的,这一年,地无余湿,屋鲜尽藏,赤地千里,万井封锁无烟,不止老家,陕地九十二县,除了焦黄的日头爷,瞧不见一点麦色。妈已病了数月,清醒的时候,抠着面缸度日,发病的时候,冲林子喊达的小名,嘱咐他打完野味,担两桶水再回。
12.羊拐对枪的渴望超过他对老迂腐之死的同情,或者说老迂腐之死让他明白,没有枪,自己也将会有和老迂腐同样的下场。为了生存,他必须进入军阀。
在镇口号召参军的是个书生,一副眼镜悬在鼻梁上,提着喇叭嚷,什么安内,什么建国,什么大好男儿理当舍生取义、为国尽忠,没劝动几个,他便又嚷,什么关饷,什么营生,什么妻儿老母有活路。
13.征兵的口号总是“民族大义”,但实际上往往都只是空有一句口号。
发茬绞得露出头皮,精壮腰背上留下大大小小的疤。
14.民国时期的军人之间流行剃光头,既卫生又能节省每日打理的时间。腰背上的疤痕是每日行军背负装备磨出来的。
一路杂牌军,最后仅剩七个天南地北的莽撞兵,有人想打,有人想逃,但没人料到,会在途经察哈尔时,撞上一场屠杀。那是片不比老家大多少的地界,说是镇子,人也活得跟荒年的庄家差不多,破衣烂衫、手无余粮,兴许曾唱过几台戏、耍过几次新鲜玩意儿、有那么几家叫丁记或张记的饭摊子。但无论是繁荣是恓惶,眼下全泡在了血里。
15.日本侵略军来了之后,各地的军阀并没有第一时间一致对外,不同军阀对待日本军队有不同的态度,有的阿谀奉承,有的誓死抵抗。这种不同的态度使得他们中有些成为了民族的罪人,有些成为民族英雄。
大多数军阀的麾下军队面对日本人,由于武装力量不足,也没有现代化的军队管理方式,往往被打得狼狈逃窜。
羊拐他们到的时候,日本兵没在,主街上燃着大火,黑烟滚滚,火里焦尸层叠,别说分不清谁是谁,连头撒和尻子都辨不明白。歪倒的剃头凳旁,仰面躺了个尚有人形的女子,衣襟大敞,脖项一道口,肚皮到腿根又一道口,那呛着红光的眼睛,直勾勾咬着天。再往前几步,一团血鼓鼓囊囊,羊拐认了再认,才看出是个摔烂的娃。
16.察哈尔省是民国时期的地名,位于今天的京津冀一带。新中国建国后该省撤销,划归河北省、山西省、内蒙古自治区和北京市。
几个兵抓破了头咒骂,听进耳朵里,活像一窝蜂。
羊拐忽然觉得脚心极烫,低头一看,黑红的土地正在燃烧。
17.日军残忍暴行的场景对羊拐产生了巨大冲击,之前他是麻木的贪生怕死,此时山河破碎对他来说变成了具体的认知。对日本人暴行的愤怒让羊拐觉醒为一个舍生取义的战士。
这件事让羊拐和战友们从一味地想要逃跑保命,变成打算主动迎击敌人,阻止敌人的攻势。
一场毫无章法的伏击当然谈不上成功,他们换了四个,赚了九个,就被堵进林子,叫火力压得抬不起头。蹦飞的碎石打瞎了羊拐一只眼,血滚进嘴里,腥咸灼人,他冲地上啐一口,有人便往他怀里砸个布包。
18.他们的攻击对于现代化的日军来说无异于螳臂当车。但是巨大的愤怒让他们忘记自己的弱势。
血雾掺着脑浆,喷上羊拐辣痛的坏眼。小河北倒下去,叠在老迂腐的尸体上,尚在游荡的回答,叠进招兵书生的口号里。
19.这段写得很感人,随着熟悉面孔的重叠,一切仇恨涌上了羊拐心头。
老迂腐说得对,字是个啥?
是咱独有的,别人抢不走的东西。
弟兄说得不对,枪是个啥?
是别人要抢咱的东西,就拿来打他狗日的!
20.老迂腐想要传递的文字是中华的精神,象征着暴力的枪应该是用来自我保护,而非侵略。但在当时,陷入无知和麻木的人无法领悟到这点,只有在当经历生死存亡时,一切答案才昭然若揭。
虽然羊拐牺牲了,不能直接把思想传递下去,但无数后继军人将接过这一精神旗帜,誓死抵抗日本侵略军,直到迎来抗日胜利的那一天。
抗日的历史不容遗忘,不容扭曲,正是这段屈辱史才塑造了现代中国人的面貌。没有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生来便是为了被人侵略,如果国家不保持持续发展,人民陷入愚昧,必将成为他国觊觎的对象。故事中的羊拐出生在一个残酷的世界里,并且生存的需求驱使着他不断深入一个又一个残酷的世界。一个国家的军事是为了保护自己国家的人民不陷入这样的残酷世界,而不是侵略他国。任何侵略战争都是驱使着生活在开战土地上的人民前往地狱的过程,反对以任何形式呈现的侵略战争,是一个现代人应有的正常道德观。
纵观整个地球,战火一直从未停息,只是我们生活在和平的国度。我们不仅仅应该铭记抗日战争,还要对现在正在发生的巴以战争、俄乌战争有着清醒的认识,不论强者如何标榜自己发动战争的合理性,我们都应明白,生活在战争国土的人民才是需要帮助的弱者。
--阿剑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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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笔|阿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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