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马帝国衰亡史》 ：虽译犹不译
作者：对外经贸大学成小秦教授
1764年10月，吉本（Edward Gibbon）漫游意大利，身临古罗马废墟，感怀无尽，“罗马首王踪迹，西塞罗音容，及凯撒倒地情状，历历如在眼前”。15日，夕阳西下，吉本兀坐天帝宫废墟，发思古之幽情，颇似太白所赋气象：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寺僧赤足，行吟拉丁经文，结束一天虔修。眼前的罗马不再信奉诸天法神，沉溺声色之好，阅尽盛衰，深受基督教感化，专信一神。吉本触景发愿，撰写罗马帝国衰亡史（许国璋《吉朋自传片段》）。
吉本用时23年著史，于1787年6月27日子夜竣稿，搁笔起身，趁月色步于亭院，万籁俱寂中，忽有解脱之感。世有盛名，则衰之日至矣，转而哀愁袭来，“吾史之行于世，久暂固未可卜，但史家之生命，终究短促倏忽。”
唐史家刘知几认为：“良史莫不工文，然工文亦能叙事。”吉本叙事，最能传神，读《罗马帝国衰亡史》（The Decline and Fall of the Roman Empire），必感受一股雄浑气势，笔走龙蛇，犹如曾南丰读三代两汉书，“奇词奥旨，光辉渊澄，洞达心腑，如登高以望长江之活流，而恍然骇其气之壮也。”（汪荣祖《史学九章》）
《罗马帝国衰亡史》问世二百多年后，台湾至少出版四个译本：
罗马帝国衰亡史，梅寅生译。新竹市：枫城出版社
罗马帝国衰亡史，李学忠译。新竹市：张天然出版社
罗马帝国衰亡史，萧逢年译。台北：志文
罗马帝国衰亡史，席代岳译。台北：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
1964年，商务印书馆曾出版《吉本<罗马帝国衰亡史>选》，迟至1996年，才仓促出版《罗马帝国衰亡史》，且为节编本（《汉译世界学术名著丛书》）。
翻看节编本数页，大失所望，译文句法累赘，词藻寒伧，即便不谙英文者，也可看出文字荒谬。试举一例：
史载，康茂德 （Commodus）淫奢暴虐，自认为一世之雄，罗马赫丘利（Roman Hercules）转世，“新升太阳”，常身披铠甲，现身竞技场，搏击猛兽。吉本描述如下：
Elated with these praises, which gradually extinguished the innate sense of shame, Commodus resolved to exhibit before the eyes of the Roman people those exercises, which till then he had decently confined within the walls of his palace, and to the presence of a few favorites. On the appointed day, the various motives of flattery, fear, and curiosity, attracted to the amphitheatre an innumerable multitude of spectators; and some degree of applause was deservedly bestowed on the uncommon skill of the Imperial performer. Whether he aimed at the head or heart of the animal, the wound was alike certain and mortal. With arrows whose point was shaped into the form of crescent, Commodus often intercepted the rapid career, and cut asunder the long, bony neck of the ostrich. A panther was let loose; and the archer waited till he had leaped upon a trembling malefactor. In the same instant the shaft flew, the beast dropped dead, and the man remained unhurt. The dens of the amphitheatre disgorged at once a hundred lions: a hundred darts from the unerring hand of Commodus laid them dead as they run raging round the Arena. Neither the huge bulk of the elephant, nor the scaly hide of the rhinoceros, could defend them from his stroke. Æthiopia and India yielded their most extraordinary productions; and several animals were slain in the amphitheatre, which had been seen only in the representations of art, or perhaps of fancy. In all these exhibitions, the securest precautions were used to protect the person of the Roman Hercules from the desperate spring of any savage, who might possibly disregard the dignity of the emperor and the sanctity of the god. （Chapter IV Part II，The Cruelty, Follies and Murder of Commodus）
商务印书馆《罗马帝国衰亡史》译文：在这种逐渐使他天生的一点羞耻之心丧失殆尽的颂扬声的刺激之下，康茂德决定要在罗马人面前表演那迄今为止还只限于在皇宫之内对少数身边的幸臣表演的功夫。一只黑豹被放了出来，这位弓箭手一直等着它直向一个浑身发抖的罪犯扑去。就在这一霎那箭飞了出去，黑豹应声倒下，那个犯人却安然无恙。剧场的狮房的门被打开，立即有一百头狮子同时跑了出来；但在它们愤怒地绕着竞技场奔跑的时候，一百支箭从箭无虚发的康茂德手中飞出，使它们一只只倒地死去。不论是大象的厚皮还是犀牛的鳞甲都挡不住他的攻击。埃塞俄比亚和印度送来了它们的最独特的产物；有几种在圆形剧场被杀害的动物，除了在绘画中，或甚至是在想象中，过去谁也不曾见到过。在这类表演中，场上总采取了最可靠的防范措施，以保护这位罗马的赫耳枯勒斯，以防止有任何一头野兽，可能不考虑皇帝的威严和这神的神圣性不顾一切地向他扑过去。
比较席代岳译文：康茂德在赞美声中得意忘形，逐渐泯灭羞耻之心，原来他只在宫墙内对少数宠臣表演，现在决定向罗马人民显示自己的武勇。
席代岳曾投身军旅，退役后，矻矻于翻译，精神可嘉。此句favorites指罗马皇宫宦官（幸臣），吉本描述暴君Diocletianus时提及宦官。此句意为：康茂德因称颂而意得，渐失羞耻之心，决意将宫禁内对幸臣表演，向罗马公民炫示。
商务印书馆汉译《罗马帝国衰亡史》，囿于原文，逐句死译，“信、达、雅”皆失。“信就是忠实于原文的意义，达就是使译文能使人看得懂，雅就是与原文的内容和体裁相称，要得体。雅字既包括古雅，也包括文雅、典雅、雅驯，至少不能俗，要有风格。”（周煦良《翻译三论》）
钱锺书先生诠释“译事三难：信、达、雅”：三字皆已见此。译事之信，当包括达、雅；达正以尽信，而雅非以饰达。依义旨以传，而能如风格以出，斯之谓信 …… 雅之非润色加藻，识者尤多；信之必得意忘言，则解人难索。译文达而不信者有之矣，未有不达而能信者也。（《管锥编》第三册一0一 全三国文卷七五）
吉本著史，开笔即揣摩文体（The style of an author should be the image of his mind 文如其人），确定middle tone（中间文体）之后，才从容记述：three times did I compose the first chapter, and twice the second and third, before I was tolerably satisfied with their effect.（第一章之稿凡三易，二三章两易，始差强人意。）数年后，吉本文体形成，最后两卷，从起笔到付印，竟无须修改一字！（Memoirs of My Life and Writings by Edward Gibbon）
吉本史学叙事属十八世纪旧体书面语，用词务雅，句式盘曲，如何汉译，则见仁见智。汉译或笔融文白，亦庄亦谐，简约典雅，如王佐良先生译培根《论读书》；或汪荣祖先生引例：By a single act of authority，the whole mass of wealth was at once confiscated for the use of the Imperial treasury. （一纸命令，可将大量财富，即刻没入皇库。）victorious Rome was herself subdued by the arts of Greece. （罗马胜焉，而艺屈于希腊。）文白合一。鲁迅先生言：“白话不足，则济之以文言。”本色白描词句，佐之以文言，以体现文学性。
1920年代，中国作家多弃文言，改写白话，朝与文言相反的两个方向探索：朝外探索西化；朝下探索俗化。郭绍虞先生著《汉语欧化的得失与利弊》，以为：“欧化对新文艺帮助有二：一是写文的方式，二是造句的方式。”然而，过度欧化句式，终不免为行文之累。而俗化结果有二：采用俚词俗语；多用虚字冗词，其结果，中文趋向“杂种化”（hybridity）。
吕思勉先生撰《为学十六法》，第十五篇谈教授国文：文言不可尽废...... 数千年来，文言为有智识之人所操，白话为一般人所操。有智识者，原不能不说话；然关涉某种智识时，亦仍藉文言以济口语之穷。故文言之句法篇法，皆较白话为进步。其最显而易见者：
① 在“简省”：文言能以少数之言语，达较多之意思；白话则无论如何，终必较繁。
② 在“确定”：白话之句法，不能如文言之意义确定，亦为显而易见之事。
③ 在“势力”；普通应用之文字，与美术文原系两事，然天下无全不须美之文字，特其程度有差耳。美之最切于日用方面者为“势力”，即“与读者之刺激力”。此刺激力之大小，实为文字佳否及适用与否之所由判。就此点言，白话亦不如文言。
然而，吕先生也认为，不可全用文言，因白话优势在于“活泼，善变。”
周弃子先生所见略同：至于文白问题，我以为重点在于是否“安雅”。安就是妥帖、融洽，要能够天然凑泊，文乎不得不文，白乎不得不白，使人读之不觉，方称合作。（《未埋庵短书》）
汪荣祖先生学贯中西，议论公允：胡适高唱充分西化，其有心于国家的进步与繁荣，固无可疑；然其无心之过，在于只见当前西方的科技文明，对整个西方文化的认识有所不足，昧于自然科学与人文学科的差异。…… 假设当年胡适不是以白话取代文言，而是保留文言这一活水源头，那么今天文白合一，中文会变得更加精美。
许国璋先生主张，迻译学术名著，应“通译，切译，言之有文地译，逐句照译，隔涩之译，以新闻体文字译学术论著，实不足取。”（许国璋“〈学术论著的翻译：一种文体的探索〉”）汉译世界学术名著，如以“英式中文”出之，借用又陵先生言：求其信已大难矣，顾信矣不达，虽译犹不译也，则达尚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