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读者诸君的热切期盼之下,《掌故》第十一集伴随着潋滟秋光上市了。本集共刊文十六篇,书末以《掌故茶座》承继前十集的《编后语》,内容的精彩纷呈一如既往。这一集的墨绿色布面装帧,想必能够格外显示出一种“低调的奢华”。《掌故》每一集的作者均是一时之选,本集阵容更是足够豪华,带给我们很多欣喜。暌违已久的张治教授,继《钱锺书笔记中的晚清诗人掌故》(刊第一集)之后,这次贡献了一篇《钱锺书的美女观》,此文视角独特,渊雅蕴藉,特于公号分享,先睹为快。关于《掌故》的更多信息,敬请持续关注中华书局1912公号。
《管锥编》论《太平广记》卷二五一《杨虞卿》一篇(出《本事诗》),故事讲的是唐代仕途少年得志的张又新,期待娶个漂亮老婆,结果却不能如愿。朋友杨虞卿安慰他,说自己妻子“有德无容”,算是“丑妇”,与张太太相比,相貌上的缺点在于“特甚”。逗得张又新大笑,回家作诗:“牡丹一朵直千金,将谓从来色最深。今日满栏开似雪,一生辜负看花心。”钱锺书指出,这里“特甚”二字让人看不懂,在宋人编小说集《绿窗新话》里是作“白特甚”的(周楞伽笺注本仍仅作“特甚”),这才能理解张又新诗的意思。“盖谓女常以白皙为美,今娶妇方知‘粲者’之说不尽然;雪肤未必花貌,白之甚者不妍而反丑”。《晋书·后妃传》上,晋武帝博选良家女充后宫,使杨后拣择,“后性妒,惟取洁白长大,其端正美丽者并不见留”,正合此意。俞正燮《癸巳类稿》卷一四《长白美人》引《诗》、《史记》、《魏书》、《唐书》以明“妇容以长为贵,……长白即美德”,像是故意遗漏《晋书》的例子,丢弃了反面材料。这里钱锺书引了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作家《美女论》里的一段话,转述自布克哈特《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化》一书。指费伦佐拉(Agnolo Firenzuola,1493—1543)在1541年写的《关于女性美的对话录》(Dialogo delle bellezze delle donne),又名《切尔索篇》(Celso)。这位作家尊奉薄伽丘、本博等意大利俗语作家的文学成就,还是那位阿雷蒂诺的密友。他此前写过赞颂古代女德的书信体作品,此篇对话录则旨在面向托斯卡纳地区的女士们分析什么是女性之美,并揭示肉体美为精神美的标志,这个审美话题,对于布克哈特讨论“人的发现”当然大有用处。钱锺书只引了其中的一句“肤色尚白,第不可‘死白’”。去看他读布克哈特的笔记,还摘了其他包括头发尚biondo即“金发”、浓密卷曲,前额清秀且宽倍于高,以及眉毛、眼眸等等的标准。特别还注意到费伦佐拉认为女子启齿说笑时以上齿露出不多于六颗为美这个话题。布克哈特认为书中的一些定义比较空洞,惟可取者是“将笑巧妙地定义为灵魂的闪光(Erglänzen der Seele; uno splendore della serenità dell’anima)”,这也就是钱锺书最后摘引的。钱锺书对“肤色尚白,第不可‘死白’”一语是深有感受的。查对原书,费伦佐拉所尚之“白”(candido)指的是洁净的白皙,如象牙的色泽;而所谓“死白”(bianchezza)指的就是白色,例如没有光泽的雪。小说《围城》里的苏文纨就是“死白”的例子,她的“皮肤在东方人里,要算得白,可惜这白色不顶新鲜,带些干滞”,鲍小姐讥诮为“死鱼肚那样的白”。不新鲜,显露死气,就是缺乏年轻女人的情感活力。感叹“卫、鄘、齐风中美人如画像之水墨白描,未渲染丹黄”,“至《楚辞》始于雪肤玉肌而外,解道桃颊樱唇,相为映发”。需要其他光彩的映衬。这种光彩,或许正如《卫风·硕人》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或《楚辞·招魂》的“蛾眉曼睩,目腾光些”一样。《七缀集》某个脚注里说,“黄金”是古希腊以来形容美女的套语,无非“鲜明貌”(radiant beauty),指容光焕发,“非色也”。读者可以放心,西方美人的标准绝对不是秦叔宝的“焦黄脸儿”。据说钱锺书跟友人谈话,说起《金瓶梅》中的“紫膛色瓜子脸”美人,跟《玉蒲团》写“麻子脸”美人一样,胜于《红楼梦》写服饰长相之千篇一律。《金瓶梅》读书笔记里有一段批注可以印证:孟玉楼之麻、王六儿之黑,皆选色及之,一破套习。《绿野仙踪》36回,“金钟儿瓜子粉白面皮上有几粒碎麻子儿”;《红楼梦》46回,“鸳鸯两边腮上微微的几点雀斑”(一本“细白麻”)。后来又批评中国章回小说中“雪肤”、“玉貌”的窠臼和诗词里皆重“白人”的俗滥,惟有“《金瓶梅》能稍破匡格。如屡言王六儿‘面皮紫膛色’、‘大紫膛黑色’(第三三、六一回),却未尝摒为陋恶”;西方作家中至少还有塔索《耶路撒冷的解放》里对埃塞俄比亚王后的赞美:“虽黑却无妨艳丽”(XII. 21, che bruna è sì ma il bruno il bel non toglie)。古人形容美女容貌如木槿花一般的比喻(“颜如舜华”、“颜如舜英”),钱锺书却想起恽敬文章里甄别此处“舜”字和《月令》里的“蕣”字。恽敬认为后一字代表的黑紫之色是万万不能形容美女的,钱锺书认可其训诂的本事,却对这种审美观大不以为然。于是举出若干“黑不妨美”的例子,包括《左传·昭公二十八年》仍氏的“玄妻”,以及明清人笔记里提到的“䵣己”、“媚猪”等。他读到娄卜本《希腊牧歌诗人集》中希腊化时代的提奥克里忒将叙利亚美人的黝黑肤色形容为“蜜糖棕色(honey-brown)”,尚仅归因于“悦目即姝,惟爱所丁”;却令我们想到方鸿渐讨好鲍小姐的昵称,是如梦一般的“黑甜”。《容安馆札记》以奥维德《爱的艺术》来作为补证:“有许多字眼可以用来掩饰那些坏处。那皮肤比伊里力阿的松脂还要黑的女子,你可以说她是浅棕色”(戴望舒译文)。前一句,Nominibus mollire licet mala,直译作“缺点可经名称得以削减”,钱锺书深晓修辞术中的名实分别,自然能够赏其意趣。他早就忍不住让小说人物跳出来叫嚷:“一向中国人喜欢女人皮肤白,那是幼稚的审美观念,好比小孩只爱吃奶,没资格喝咖啡”(《猫》)。有趣的是,这难免教面皮白净的钱夫人杨绛先生要教训大家几句:“后世读了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就要追问诗人钟情的‘黑女郎’(Dark Lady)究竟是谁”,提醒我们这么做是枉费功夫(《真实-故事-真实》)。不过,有时看钱锺书列举中西文学作品里“死白”、“呆白”、“正缘色白而更可憎恶”的例子,总是觉得他这多少有点“作死”的劲儿,免不了想到甘为“灶下婢”而令夫君“忧卿烟火熏颜色,欲觅仙人辟谷方”的钱夫人看到这些会是什么心情。杨绛短篇小说里就体现出两种对立的美女观念。一种是造成男朋友“自愧是俗物”的“纤瘦苍白”(《ROMANESQUE》),或者由刻薄人反面道出的女主“皮肤太白些,没一点血色”(《“大笑话”》),甚至还有如“心中贼难破”的一位男主,其现实之太太是个“小黑俏”的怨妇,想象之对象则是位“冰雪般皎洁!白玉般莹润!”的“玉人”(《“玉人”》)。另一种,则见于《小阳春》主人公俞斌博士的择妻条件:“白有什么好?生面粉似的!给我太阳晒熟的颜色。宁可晒焦,不要生的!”并且说什么“白是没感情的颜色。黑,表示涵蕴着太阳的热——或者——像一朵乌云,饱含着电”。这部小说里的俞太太倒是光嫩的粉面,鄙薄丈夫稀罕的一个女学生“一张乌黑乌黑的锅底脸,一脸黑毛”云云,引起俞斌不满:“真真的女人全不懂审美,只把自己做标准。”不管怎么读,倒像是替钱先生代言,也许没准儿就是他的原话。在他处,钱锺书还多次议论过脸上有痣、麻脸,以及头发、牙齿、眉毛等等的所谓“妇容”在文学修辞里的呈现。《容安馆札记》曾几次称述奥维德一段富有现代人意识的话:“面生痣而愈俏丽(decentiorem esse faciem in qua aliquis naevus esset)”。这其实是老塞涅卡的《辩言篇》(Controversiae,II 2,12)给奥维德总结的口头禅,认为微瑕确立了独特的个性,比油光水滑的“完美无缺”更多几分魅力。林黛玉嘲笑史湘云“偏是咬舌子爱说话”,钱锺书援脂砚斋评语“真正美人方有一陋处”云云,也将奥维德“如此现代”的话拿来比附。还援引哈兹利特(William Hazlitt)的隽语:“任何事物不带点儿瑕疵,很快就显得无趣,要么就像是‘蠢善’(stupidly good)”。钱锺书极为赞同这种审美观。《管锥编》也曾引过奥维德这段话,把美人脸上有痣,同“美貌之补钉”(beauty pitch)一说相参照,以为“收烘云托月之效”。关于额头的宽正,钱锺书引证过“拉丁诗咏美人三十二相、西班牙旧传美人三十相、亚剌伯古说美人三十六相”的不同“异域选色”说法,来与《毛诗》所谓的“广颡”、“眉上”相参照。拉丁诗,出自米拉波伯爵(Comte de Mirabeau)引述的十六世纪意大利法学家乔万尼·奈维萨诺(Giovanni Nevizzano)著作《婚姻丛论》(Sylva nuptialis),该书素来因缺乏对于女性的考虑而被斥为“厌女症”之作。这段“美人三十二相”无非就是女人相貌、身体上的什么三白三黑三红、三长三短、三阔三紧云云。如“三开”指的就是“广阔的胸怀,宽阔的臀部和开阔的眉头(pectora lata et clunes, distent ipsa supercilia)”。按“supercilium”这个词是super(在其上)和cilium(眼睑),一般即指眉毛,但此处当指额头,故而钱锺书称赞“尤可为毛传‘眉上’之直译”。“西班牙旧传”,见于法国十六世纪擅写回忆录的那位布朗托姆修道院院长(Brantôm,即Pierre de Bourdeilles,约1537—1614)所撰《风流妇人生涯》(Vie des dames galantes)一书。“亚剌伯古说”则出自翻译《一千零一夜》的拉恩(E. W. Lane,1801—1876)所著《中古阿拉伯社会》(Arabian Society in the Middle Ages),变化无非成了四黑四白四红,内容大抵都是雷同的,故而钱锺书也并不细述。牙齿的短小也是上述美人诸相里的一条,只有英国人所转述的“亚剌伯古说”没提。——让我们想起《小说识小》里早就揭了人家短处,谓“故西方诗人每以珠比美人之齿,正取珠之体色温润”,惟“英国妇人以长齿为欧陆各国所嗤”。钱锺书对此也发表了一番自己的看法,认为德国小说《痴儿西木传》里形容美女的牙齿妙处在于“咬着不使人痛”(Ich glaube nicht, daß es einem wehe tut, wann du einen damit beißest):
齿性本刚,而齿之美者,望之温柔圆润,不使人有锋锷巉利之想;曰“白萝卜”, 曰“瓠犀”,曰“糯米银牙”,比物此志。
《堂吉诃德》里桑丘不懂称赞美女的言语,照搬套话学舌形容杜尔西内娅的美貌,说她眼睛像珍珠,遭到主人的训斥:“珠宜施于齿,不得以称目。汝盖颠倒易位,以目为齿矣”;比较杨绛的白话译文:“你该把她眼睛里的珍珠拿出来做她嘴里的牙齿;桑丘,你准是把眼睛和牙齿说颠倒了”。此处钱锺书参悟到“取向来揣称殊色之词,稍一挪移,赞叹顿成诙诨”的修辞惯技,《管锥编》里引述的意大利诗文远不及《容安馆札记》第七百三则“五国诗钞”的丰富,那里除了弗朗切斯科·伯尔尼(Francesco Berni)和塔索的诗句,还引了阿迪马里(Adimari)和阿雷蒂诺,说这些都是戏仿彼得罗·本博那种咏美人的翻案之作(palinode),当时甚至形成了一支新的流派。其他的美女相貌必备条件,还有被称为“靥辅之美”的酒涡,莎士比亚称为“乃爱神掘墓穴自葬厥身”之处;十七世纪的意大利马里诺派诗人也说美妇颊涡即己心之陷阱与陵墓(mio cor/ cadde trafitto e vi restò sepolto)。又如美人之身段曲线,则以《陈风·月出》的“窈纠”为佳,即《洛神赋》的“婉若游龙”,这需要有苗条的杨柳腰、水蛇腰为条件了。《管锥编》里引及梅里美、雨果和波德莱尔形容女子腰身如蛇,正与此印证。《容安馆札记》里则还指示席勒《论秀美与尊严》(über Anmut und Würde)提出优雅的美感产生于对火或蛇之线条(die ammigten oder geschlängelten Linien)的摹仿。钱锺书读席勒此书的笔记,特意将Anmut一词译为“风韵”、“妩媚”,并于“Anmuth ist eine bewegliche Schönheit”(范大灿译文:秀美是一种动态美)这句上批注:“风流,《苏氏演义》卷上:风者,风味、风致、风格、风貌;流者,传也,性也。《金瓶梅》第九回,吴月娘仔细观看潘金莲,‘从头看到脚,风流往下跑。从脚看到头,风流往上流’”。[宋]佚名《洛神赋图》(局部)(故宫博物院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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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对于美的赏鉴上,包括文学作品里对于美女的形容语言,恐怕也是一种变动的状态,并不存在持久有效的恒定格式。不仅白皙为美女必备条件成为窠臼后,“黑不妨美”;古希腊悲剧家索福克勒斯也早就说过,“‘黄金发’(gold-haired)、‘玫瑰指尖’(rosy-fingered)乃诗中滥熟词藻”;就连自“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着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这类的形容成为套语,看似辨析分毫,实则也早就陈陈相因。《管锥编》训“彼美孟姜,洵美且都”的“都”字,认为可采用程大昌《演繁露》的解释,即区别于村野鄙陋的都市气,也就是杨慎说的与“野样”对应的“京样”,赵翼说的“都美本于国邑,鄙朴本于郊野”。——虽则可讥为“势利”,然而不可否认美自身也有一种“时兴”。由此可理解,《围城》作者对笔下的唐晓芙说出那句“唐小姐是摩登文明社会里那桩罕物——一个真正的女孩子”,这是多么高的赞美:唐小姐妩媚端正的圆脸,有两个浅酒涡。天生着一般女人要花钱费时、调脂和粉来仿造的好脸色,新鲜得使人见了忘掉口渴而又觉嘴馋,仿佛是好水果。她眼睛并不顶大,可是灵活温柔,反衬得许多女人的大眼睛只像政治家讲的大话,大而无当。古典学者看她说笑时露出的好牙齿,会诧异为什么古今中外诗人,都甘心变成女人头插的钗,腰束的带,身体睡的席,甚至脚下践踏的鞋袜,可是从没想到化作她的牙刷。她头发没烫,眉毛不镊,口红也没有擦,似乎安心遵守天生的限止,不像有些女人麻子涂雪花膏或斐洲人洒漂白粉似的要弥补造化的缺陷。圆脸而有浅酒涡,无需傅粉就有肌肤白皙的“好脸色”,这或可认为有杨绛的影子。钱锺书婚前为她祝贺二十二岁生日的两首七绝,又是“霜欺雪压逞风华”,又是“长日娇痴晕颊涡”(见《中书君诗初刊》),正可作为证据。小说家翻新另造的牙刷之喻,有些游戏文章的趣味,较真起来没准儿还有些唐突佳人。古今中外诗人甘心变成美女日常用品的例子,《管锥编》论陶渊明《闲情赋》时列举了好多,甚至说到西方作家“愿亲肌肤,甘为蚤虱或溷器者”。《容安馆札记》引的材料比这里的尺度还大些,比如米开朗琪罗十四行诗里“愿为束胸之带、贴肉之衣”,更为肉麻恶俗的,还有民国初年报端所载易顺鼎《刘喜奎歌》,其中有“一愿化蚕口吐丝,月月喜奎胯下骑;二愿化棉织成布,裁作喜奎护裆裤;三愿化草制为纸,喜奎更衣常染指”诸句。《容安馆札记》提及“易顺鼎《刘喜奎歌》欲为拭秽之纸之类”,乃“儿时于《古今滑稽诗话》中见之”。此《诗话》系范笵(左青)编订的上海会文堂本,刊于1921年,再版时删去此诗,蒙胡文辉先生惠示初刊本,原文称“署名周敦公赠刘喜奎诗”。从对唐小姐的赞美看,钱锺书亦不喜善施脂粉或装模作样的美女:“有许多都市女孩子已经是装模做样的早熟女人,算不得孩子;有许多女孩子只是浑沌痴顽的无性别孩子,还说不上女人。唐小姐兼有女人的诱惑力和孩子的素朴”。什么“含喜微笑,窃视流眄”,什么“临去秋波那一转”,无非“意密体疏”、风情张致耳。陈衍教诲青年钱锺书说:“少年女子自有生香活色,不必涂泽。若浓施朱白,则必其本质有不堪示人者,亦犹文之有伪魏晋体也”(《石语》);他的老朋友顾宪良也说:“老钱最愿意读本色的书,也愿意写本色的文字。他自己喜欢本色,他也求人本色。”《谈艺录》补订里提及宋人诗论,以男女应接宾客为喻,说苏东坡的诗是“丈夫见宾客,信步出将去”,黄山谷的诗“如女子,则非涂泽不可”。这成了后世论苏黄之别的常见论调,只不过在袁枚那里,“丈夫”变为“名家女”、“宦家女”,则都是以做作、妆裹为不美的表现,——虽然钱锺书并不认可这种扬苏抑黄的立场。顺便提及,上文“名家女”的“大脚步”不免让人想起“咱们苏州灵岩山石上古代美人西施留下的巨大脚印”。古代美人应该是“硕大且卷”的模样,但其实是“丰肉微骨”(叔本华所谓eine gewisse Fülle des Fleisches也),不太会是今人拍照为显得腿长效果而无法避免那种拉长的大脚丫子。《谈艺录》(补订本)中华书局1984年9月初版书影写到这里,差不多可以结束此文对钱锺书美女论的探索了。说起来是审美的赏鉴,但往往钱锺书博览所及,诗书所言之“妇容”每引发男权社会的爱憎与妇女身世命运的起伏,便实际上还有社会学的批判意义。《管锥编》讨论“色衰而爱弛”的历史现象,博引中西历代诗人题咏,均言男不“念奴娇”,而女犹“想夫怜”,感慨说“爱升欢坠,真如转烛翻饼”。最后指出一点,就是“女蓄深心,即征男易薄情矣”。无非是“以市道交”的市侩心理在男女不平等婚姻里的引申。钱锺书又引崔骃《七依》写“美人”:“回顾百万,一笑千金。……当此之时,孔子倾于阿谷,柳下忽而更婚,老聃遗其虚静,扬雄失其太玄”。作为男子,如何抵挡美女的诱惑?恐怕是“圣人贞士睹此丽质,亦色授魂与、丧操变行耳”。纵然佛经里有万般说法,斥种种美色如“尿屎囊袋”,难道真能给予世俗斩断情丝的力量?钱锺书引文从秦观的词到明清戏曲小说,从注释里引的伊丽莎白时代英国戏剧到这里没引的薄伽丘《十日谈》里几个秽亵故事,世俗世界明确给予了否定的答复。然而,男女之间,“媾合之外,有婚姻焉,有情爱焉”。如何于身、心同调之馀,又能成就婚姻契约上的义务与责任,恐怕能够完全美满的不多。当是时,我们只能带着美好的心愿,相信钱锺书赠季康的《人·兽·鬼》样书扉页的“三位一体”式体己话是真心的:
An almost impossible combination of 3 incompatible things: wife, mistress & friend.
(摘自《掌故》第十一集)
严晓星 主编
锺叔河 董桥 陈子善 赵珩 白谦慎 徐俊 顾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