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气味向来不太敏感，尤其是花香，即便置身于繁花似锦的花圃之中，若非他人提醒，我也很难察觉到那股扑鼻的芬芳。
记得上学时，校园里矗立着几株粗壮的桂花树，它们静静地伫立在广场中央。清晨，常有同学在树下捧书阅读；黄昏，亦有人相约树下畅谈。每当中秋国庆时节，这些桂花树便散发出淡淡的幽香。尽管我每日数次穿梭其间，却从未察觉，直到有一天无意中听到同学吟诵：“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我才恍然大悟，抬头望向那些桂花树，终于在秋风中捕捉到那一丝美好。
孩子学校的墙边也长着几株桂花树，它们的枝头已经蔓延到了墙外。每年此时，桂花都会纷纷扬扬地飘落，若是遇到台风过后，那更是一地金黄。然而，直到某次妻子举起手机想要拍照留念时，我才在瑟瑟秋风中嗅到那扑鼻的香气。
当然，我的嗅觉并无任何障碍。在急诊室工作时，我对于那些饮酒者身上的酒精味、糖尿病酮症酸中毒患者呼出的烂苹果味、有机磷中毒患者口中挥之不去的大蒜味等，都异常灵敏。
有时，我不禁自问，为何会出现这种差异呢？
或许是因为注意力未曾集中的缘故吧。有一回，我与妻子在扬州瘦西湖公园游玩，车如流水、马若游龙，又逢春风拂面，而我的注意力却并未停留在美景之中，反而总是在密林深处隐约听到远处120救护车的警报声。妻子说我太扫兴，甚至有些神经质了。
除了注意力的原因，生活和工作中的琐事也占据了我们有限的精力，让我们无暇顾及身边的变化，忽略了诸多美好。
今日清晨，送孩子上学的路上，在等红绿灯时，我无意间发现马路边的树木已经泛起了黄意，如同黑发中夹杂的几缕白丝，让人不禁感慨。秋天已至多时，就连郁郁葱葱的树木也开始渐渐变黄凋落。那些落叶，或金黄，或深红，轻轻铺满了小径，每一步踏上去，都仿佛能听见时间的回响，感受到季节更迭的韵律。而我，竟然才察觉到这般变化。我们究竟错过了多少身边的美好，又在日复一日的忙碌中将自己变老？树木来年尚可焕发新生，而我们呢？
孩子催促着我前行，我只能匆匆瞥过那些日日相见却从未在意的景色。直到送完孩子，做完家务后，我才得以泡上一杯茶，坐下来仔细思考这些年来被我错过的时光与美好。
现在的孩子在物质上无疑是幸福的，从不缺衣少食，各种要求都能得到满足，就连上学放学都有人接送。而我当年从上学的第一天起，便再也没有人接送过，却也一路平安地完成了学业。
我的家乡在皖西平原的一处偏远村庄，家和学校之间隔着一条大河。穿过大河便是一处乱葬岗，接着便是一望无际的庄稼地，拐过弯便是集镇，大约两公里后便是学校。如果恰逢狂风暴雨不能渡河，或是阴雨天气不敢穿过乱葬岗，那便得沿着河堤绕道而行，路程大约五六公里。
秋天的清晨，乡间小道上的野草顶着湿漉漉的绿叶，显得格外有生命力。一群上学的孩子成群结队，唱唱跳跳地踏在青草和露水之上欢快前行。穿过草丛后，鞋子便不可避免地湿透了。尤其是在稻子还未收割的时候，露水会聚在稻叶之上，晶莹剔透，看似摇摇欲坠，实则坚韧异常。穿过稻田后，孩子们就会发现被打湿的不仅是鞋子，还有衣裤。然而，谁会在意那些不再干净整齐的衣裤呢？因为还要抓紧时间去上学，迟到了可是要罚站的。
上了初中后，我便较少走这条跋山涉水的路了。我学会了骑自行车，学校又要求上晚自习，所以我常常骑车绕行。河堤两边是一望无际的庄稼地，庄稼之中散落着三三五五的坟头。河堤上则种着成排的白杨树，我已记不清这些白杨树是何年何人所种，但依稀记得1991年华东水灾时它们便已矗立在那里。那时为了防灾，家家户户都在河堤上搭了棚子，而这些棚子就搭建在白杨树之下。
秋季下晚自习的路途对少年的我来说是一种享受，我甚至会故意放慢车速，享受这短暂且难得的时光。那时农村没有路灯，但道路并不黑暗，因为月光和星光足以照亮我回家的路。
抬头望去，月亮高悬天上。虽遥远，却能分明感受到月光的清冷。虽清冷，却让人痴迷难忘。星星也点缀其间，闪闪发光。在月光和星光的照耀下，一望无际的稻田绵延不绝，目光所及之处皆是即将秋收的气息。有时也会在夜间无意间看到那些散落在田地间的坟头，让人有些胆寒，下意识地加快骑行的速度。
有时也会遇见流星划过，那羸弱却璀璨的美让人不由自主地去追逐。有一次，我骑着自行车去追逐流星，车在泥土路上颠簸，发出着叮叮当当的碰撞声。因为气喘吁吁而张口呼吸，竟有一只夜游的虫子被我吞进了嘴巴并咽了下去，于是我不得不在秋夜的河堤上恶心作呕了许久。
这条河是淠史杭工程的一部分，也是一条人工河，有数十米宽，其深度不得而知。当年家乡深受淮河水患之害，于是从1958年开始，皖西人民便投身淠史杭工程的建设。前后历时14年之久，开挖土方量可绕地球数十圈，最终建成了沟通长江、淮河两大流域的庞大水生态系统。
从此，旱涝之地变成了鱼米之乡，人民的生活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从我记事起到我去了县城读高中后，每到冬季，家家户户都会组织人去修河堤，自带干粮被褥，十数日不能回家。有一年冬季，妈妈带着我一起去了工地现场，人山人海，红旗飘扬，巍巍壮观，让人终生难忘。
在秋季的夜晚，这条河有着独属于自己的静谧之美。那时的我却将这种美视为神秘，既想一探究竟，又畏惧如虎。月光如洗，白杨树像卫兵一样整齐笔直地矗立在河堤的两边，婆娑作响。远远望去，那郁郁葱葱的树叶之中似乎隐藏着什么秘密，又似乎有一头窃窃私语的巨兽蹲守其中，等待着下晚自习夜骑的我。
现在想来，在那万籁俱寂的秋夜，先辈们亲手种下的白杨树挺拔于幽邃的天幕之下，少年的我却将它们当作怪兽。殊不知，月光倒映在斑驳的树干上，每一道裂痕都镌刻着岁月的故事，诉说着当年修建淠史杭工程的辉煌与沧桑。
风穿林而过，带着一丝凉意。转过河湾，下了河堤，我便回到了家。一觉醒来，又是踏着露水走向学校的一天；再一觉醒来，便是要去急诊室忙碌、专注于生死却忽略身边美好的工作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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