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冬季，昨日气温却颇有几分暖春之意。温暖而不寒，和煦之中又带着几缕清风。
在急诊室抢救室中度过了又一个不眠之夜后，我拖着疲惫的身躯步入了户外。惠风轻轻吹拂，暖阳高悬，光芒耀眼，令人不禁生出到天地间肆意奔跑的冲动。
于是，我携妻带子，呼朋唤友，驱车数十里，来到了一处藏于乡间的农家小院。这小院乃友人所有，其前有田地十余亩，院内有翠竹摇曳，流水潺潺。屋外，冬风轻拂，落叶纷飞；屋内，墨香四溢，万卷藏书。
这既是一处农家小院，又是友人创作与工作的静谧之地，更是工作之余的绝佳休憩之所。友人于田间广植蔬果作物，虽寒冬已至，绿叶凋零，秋霜覆盖大地，但那红薯的藤蔓仍顽强地透露着生命的迹象，荠菜也在田间地头零星地生长着。尤其在那大棚之中，白菜与萝卜在友人的精心照料下，无时无刻不展现出勃勃生机。
对于出身农村的我而言，这一切是如此熟悉而亲切；而对于那些在城市中长大的孩子们来说，却充满了新奇与惊喜。
细细想来，自二十五年前我背负行囊离开故乡后，便再未有机会亲近泥土。尤其是这十余年间，我身着白袍，困守急诊室，更是与土地渐行渐远。然而，土地乃我们的根，泥土的气息是我们喧嚣生活中的一抹宁静，是抚慰内心的灵丹妙药。
小时家中有良田数亩，春种水稻，秋收小麦油菜。或许因地域气候之异，或许因习俗之不同，在我的故乡，几乎未曾种植过玉米、红薯等作物，大豆、西瓜也鲜有种植。如烤红薯这种寻常食物，对我来说，却是难得的美味。
除了良田，也有菜园。它们或隐于屋后，或依于塘边。菜园中，辣椒、黄瓜、西红柿、白菜、豆角、毛豆、茄子、冬瓜等蔬菜应有尽有。那时年少无知，不懂观赏，亦不知恬静为何物。只知那家家户户的菜园，是每日三餐不可或缺的所在。
为辣椒浇上粪水，它便疯长；为西红柿修剪枝蔓，它便结出更多的果实。端午节时，毛豆与家养公鸡共烹，便是世间难得的美味；中秋节时，霜打后的冬瓜在柴火灶中咕嘟咕嘟地煮着，亦散发出浓郁的农家气息。
十五六岁的那两年暑假，我独自留守家中，照看良田菜园，与鸡鸭为伴，与老狗嬉戏。那段时光，是我与土地最为亲密无间的岁月。
七八九月间，水稻疯长。除了施肥之外，还需控制稻田的水量。放水简单，掘开田埂即可；而上水艰难，需争抢上游水库放水的短暂时机。于是，我常扛着抽水机在田间地头穿梭，亦常在星光下于田埂上徘徊巡视。
菜园在我的照料下也未曾荒废，并非我细心，而是那时的生活所迫。每当星光璀璨、蛙声连连时，我便摘下辣椒，倒上菜籽油，用土灶炒上一碗。坐在电视机前，一边看着电视剧，一边干嚼着炒辣椒。而老狗则蹲在身边，享受着比我还要好的伙食——炖鸡蛋。
秋季开学后不久，便是收割的季节。那时并无收割机，全靠人力。镰刀需磨得锋利，打谷场需整理得平整。放学后，我亦会拿起镰刀与父母一同下地劳作。每当镰刀割断稻梗的声音响起，内心便涌起一股莫名的喜悦。对于农家而言，这不仅是辛劳的回报，更是换取生活所需的重要来源，是为父母看病、为孩子交学费的坚实保障。
收割水稻的辛苦并非仅在于长时间的弯腰导致的腰酸背痛，更在于皮肤在汗水长时间浸泡和被水稻刺激后的不适感。但好在时光匆匆，不久后便是打谷、扬场、晾晒、交公粮的忙碌。
相比种植收割水稻的艰辛，种植小麦、油菜则要轻松许多。小麦只需均匀撒播即可，而油菜则需长时间弯腰挖坑、种植、覆土，对腰力同样是一种考验。
后来，我离开了故乡，辗转于各个城市求学、工作、成家立业。不仅再未与土地亲密接触，甚至也几乎未曾回到皖西平原去割一把水稻、种一颗油菜。
人生如梦，不同阶段对世界的理解亦不相同。当整日在土地中抛食时，渴望着离开它，向往着海阔天空；当真正远离后，却又魂牵梦绕，渴望回到田野之中，做一名农夫，耕一亩薄田。
有人说这是对青春的回忆，有人说这是对城市生活的厌倦。甚至有人言，发达后想回乡间是为了彰显功绩；失意时想回归家乡，则是为了寻觅一丝慰藉。
这话虽直白且带有些许凉薄，却也不乏人性的真实与人生的无奈。对于我们这一代被城市化的人来说，还有一种更大的无奈——那便是永远回不去的家乡。
于我而言，虽对医生生活有些许倦怠，但这却是我赖以谋生的唯一手段，又怎能轻易放弃？虽然时常想念家乡，渴望养鸡养鸭、种地种菜，但故乡的房屋已破败不堪，更何况父母孩子皆在城中，患病求学、老去长大，我又怎能独自归隐？
因此，当我有机会再次将泥土粘在裤脚、将泥巴涂满手掌时，内心便激动不已，难以自持。我带着孩子在田野间挖红薯、掘土豆、拔萝卜；陪着妻子摘荠菜、洗青菜。劳动之余，看着孩子们在田野间嬉戏打闹，环顾着万物萧条中的勃勃生机。
空中飞鸟掠过，土狗摇尾讨好。芦苇在微风中轻轻摇曳，远处几间瓦房、枯树在天地间勾勒出一幅水彩画般的景致。
从田间回到友人小院，柴火灶已冒出缕缕青烟，锅盖缝隙中透出阵阵饭香。友人正忙碌着做饭，荤食皆是他亲自采购，素菜则皆出自自家菜园。
男人们聚在一起谈天说地，女人们则围在一起帮忙做饭。我则悄悄溜进友人的书房。这书房虽不大，却藏书无数，甚至还有一方可供休息的茶桌。
友人并非医学出身，藏书也非医学类。但这并不影响我对书籍的热爱，只是因时间和孩子们嬉闹的原因，我无法静下心来细细品读。
其院中有一方小池，池旁几株翠竹亭亭玉立。虽无鱼儿游弋，亦无假山盆景，却依旧令人眼前一亮、心生羡慕。若能取一本书、泡一杯茶、搬一张靠椅坐于其上，倒也不失为一种人生乐趣。
然而，时光匆匆，终究还是要回到喧嚣的城市之中。孩子们意犹未尽，我却又要静下心来准备新一天的工作了。
这便是生活，亦是最平常的一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