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没有人能够救得了他。
“你是病人的什么人?”我询问着。
眼前这位女性家属却说出了一句让我有些诧异的话 ,她说道:“我是他孩子的妈妈。”
这句话让我心中一紧,因为正常人极少会有这种委婉的表述。
“你是他的妻子?”事关生死,而且还有一些医疗文书需要签字,所以我必须要确认她和病人之间的关系。
只见她淡淡的回答道:“我们已经离婚了。”
原来如此,难怪她会用孩子的妈妈来表达自己和病人之间的关系。
“这些字你还是找他的孩子或者父母来签吧。”虽然是她将病人送进了医院,但是从法律层面来说,当病人自己没有能力替自己做主的时候,作为前妻不能作为第一人选。
虽然眼前这位女性只是患者的前妻,但却是她将患者送进了医院,所以我还是将患者的实际情况和她做了详细交代。
我搬来一把椅子让她坐下,又找来了患者的检查资料,将一些主要的指标标记出来。
“他现在的情况很严重,已经到了生死关头,随时都可能要命。”
她从包里掏出有一片纸巾擦擦了眼睛,点了点头:“我知道。”
“你看这些打了五角星的指标,每一项都会要了他的命。最关键的是,他现在已经病入膏肓,就算是用药,也只能延缓一段时间,减轻一些痛苦。癌症到了这个地步,是治不好的,你心里有准备了吗?”虽然这些等同于宣布死刑的话说起来有些残忍,但我作为接诊医生在治疗病人的同时还必须要让家属们了解最真实的情况。
她没有了声音,只是又点了点头。
或许她早已经做好了接受病人死亡的心理准备,又或许她在听了我的话后只是慌张到不知所措。
我作为一名急诊抢救室医生对这样的场景已经司空见惯,但家属们一辈子之中却极少有这样经历。
我停顿了一下,留给她一些缓冲整理思绪的时间。
“我和你谈话的目的有三点:第一是确保你知道病人现在的实际情况,知道可能会出现的结果。第二是要提前了解,一旦病人不行了,要不要做积极的抢救,包括胸外按压、气管插管等。第三是你们有没有风俗习惯一定要让病人留着一口气回家,能不能接受病人走在医院里。如果要求回家的话,我看着差不多了就让你带着病人回去了。”这三点是我几乎每一天都要和不同病人不同家属要进行沟通的内容。
“这些我也不好做主,等他妹妹来再说吧。”她明白了我的话,也给了我这样的回答。
收拾好检查资料后,我又关上了急诊抢救室的电动控制大门:“等他家人来,你第一时间告诉我。”
急诊抢救室内,躺在3号床上的病人已经进入了昏迷状态。
我站在病床前,不由自主的端详了这位年仅44岁的男性病人:深大呼吸、形如枯槁、眼窝深陷、颧骨高耸、皮肤黏膜黄染、腹胀如鼓。
随着呼吸,病人皮肤下的每一根肋骨都变得清晰可见。而腹部则因为腹水的原因而最大限度的舒张了每一寸皮肤和每一个细胞。
掰开病人的眼睑,不仅有着尚未散大的瞳孔,还有着黄染的巩膜。
“醒一醒,醒一醒!”我一边拍打着病人的肩膀一边在他耳边呼喊着。
病人自然是没有醒过来,甚至对疼痛刺激也没有了反应。
“不是昏迷了吗?你能喊醒?”赵大胆接着又说道:“这个人很年轻。”
赵大胆说的不错,病人年仅44岁,却就要因为肝癌晚期而撒手人寰了。
“功名利禄有什么用,健康才重要啊!”
赵大胆没有接过我的话,又忙着其他病人去了。
虽然死神已经站在了抢救室门口,用不了多久就会将病人的灵魂装进自己的口袋里,我的病人自己却并不甘心就此离开。
几个小时后,病人从昏迷之中渐渐醒了过来,不仅醒了过来,甚至还能够发出一些声音。
见到病人在治疗后醒了过来,我又将他的前妻喊进急诊抢救室:“你来看看他在说些什么。”
坐在抢救室门外的前妻听见这个消息后慌忙站起跑了进来,就连手中的黑色包袱也掉在了地上。
来到床边,病人张着嘴巴看着眼前的前妻,依旧只是发出了两声让人听不明白的声音来。
前妻同样一头雾水,不知所措。
“他妹妹来了吗?其他家属呢?”距离上次谈话已经过去了三个多小时,除了他的前妻之外,其他家属还没有赶到。
但她并没有回答我,只是突然掏出了手机,对着病人说:“你是不是想见孩子,我现在就打电话。”
他们的孩子现在身在国外,因为某种原因并不能够赶回国内。
眼见她联通了视频电话,我也识趣的回避了。
坐在几米之外的办公桌后,看着病人一家最后的团聚,我这个外人竟然突然在内心里升起了一股悲伤来。
也许这个家庭之前曾经有着不为人知的故事,但当最后的离别到来之时同样让人感慨感伤。
实际上这最后的团聚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几分钟后病人便再次陷入昏迷之中去了。
下午两点多钟的时候,病人的妹妹赶到了医院。
我将病人的妹妹和前妻请进了谈话间:“情况你们都心中有底了吧?”
病人的妹妹还有些不死心,哽咽道:“就没有办法了吗?再救救他吧。”
“我们已经在救了,但效果肯定不会太好。肝癌晚期,指标放在那里。你要做好心理准备。”我又将病人的检查资料拿了出来。
从病人妹妹的口中我得知了关于病人的一些基本情况,十三个月前,病人在一次体检中被发现肝占位,进而被明确诊断为肝癌 。虽然经过了多次的积极治疗,但肝癌已经扩散到了全身。半个月前,病人从外院出院。出院后,一直都是由妹妹和前妻轮流照顾。
实际上,肝癌是生活中很常见的恶性肿瘤之一,而且肝癌病人又以40岁到50岁之间的男性居多。
能够导致肝癌原因有很多,最常见的便是病毒性肝炎、肝硬化、酒精、黄曲霉素等等。
因为肝癌的早期并没有什么特异性的症状,所以多数肝癌患者在确诊时都已经处于中晚期了 。
所以,一旦出现了肝区疼痛、黑便、呕血、消瘦、食欲减退、皮肤黏膜黄染等症状时一定要及早就医,尤其是那些本来就患有病毒性肝炎、肝硬化的病人们。
“他没有肝炎,怎么得了肝癌?”病人的妹妹在了解了现在的情况后,红着眼睛做了最后的疑问。
我知道这个问题她一定问过很多医生,也一定说起过无数遍,甚至在心底问过自己很多次。
她现在再一次提出这个问题,与其说是想得到一个答案,倒不如说是为了抒发自己心中的悲痛。
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甚至没有必要回答这个问题。
此时此刻,沉默才是最好的答案。
两位家属简单沟通后,由病人的妹妹签下了最后的字迹:“一旦出现心跳呼吸骤停,放弃一切积极抢救。”
“该准备的东西要准备好。”这是我仅能做的最后提醒了,毕竟家属们已经陷入了悲痛之中。
签完字后,我又将家属带进了急诊抢救室,不是为了见最后一面,而是为了让家属们看看病人此时的情况,包括心跳呼吸等基本的生命体征。
来到病床前,在妹妹和前妻的呼喊下,昏迷之中的病人竟又再次缓缓睁开了双眼。
“我来看你了。”妹妹站在病人的右边,前妻站在病人的左边,我站在病人的床尾。
病人努力着发出了声音,却没有人能够听明白。
妹妹靠近了病人,继续呼喊道:“你想说什么?”
病人张了张嘴,紧接着便闭上了眼睛不再言语。
大家都不由自主的看着病人的妹妹,想知道病人到底说了些什么。
只见她侧过头来看着我,没有说话,眼泪却止不住的流了下来。
“他说救救他。”
这五个字就像一把利刃深深的 扎进了我的心脏,又像一坛陈年老醋倒进了我的鼻腔。
我知道没有人能够救得了他,我不能,老天爷也不能。
这样诀别的场景时常会在急诊抢救室里发生,但从病人口中发出这样的声音却还极少。
虽然没有人清楚听见病人发出的声音到底是什么,虽然这也完全有可能是病人妹妹因感而生的臆想,但我宁愿相信它是真的,因为躺在我们面前的是一条年轻的生命。
病人再次陷入了昏迷,两个家属也忙着去准备后事了,只留下我看着一点点被死神带走的病人了。
那些维持血压的药物,那些保肝降酶的药物,那些纠正酸碱水电失衡的药物,在一点点输进病人的静脉中去,又流淌入了病人的全身,可却依旧不能抵挡死神魔掌的力量。
病人不仅再也没有能够从昏迷之中醒过来,而且生命体征也渐渐减低了。
“我拿什么来救你?也许这便是救你最好的 办法吧。”站在病人的床边,问着肝癌 晚期病人们身上那股味道,我突然又想到了二十二年前的那一幕。
那年,我的亲人也同样因为肝癌晚期而步入了生命的最后时光。
我的亲人被放在灵堂 之中,还有着最后一丝气息。
他的面容和眼前的病人一样,他鼓起发热腹部和身体散发出气味也和此刻一样,他也是反复清醒过来却又陷入了死亡的沉寂。
二十二年前,年轻的我握着亲人的手,还没有领悟生死。
二十二年后,中年的我将病人手放进了被子之中,依旧没有任何力量对抗死神。
下午五点三十八分,我的病人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
没有不断前来送别的亲朋好友们,也没有听见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我也没有在他散大的瞳孔中看见自己的影子。
我拿着那张毫无波澜的心电图,向他的前妻和妹妹宣布了临床死亡。
签字后,有人很快便为他穿上了最后的新衣,又将他送入了那个冰冷狭小的地方去了。
我不知道他的过往,也不知道他最后发出的声音到底是什么,但我知道他走的并不是特别的痛苦,他对这个世界还有着眷恋。
终有一天,我们自己也会如此。
而现在,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记下他的名字,留下他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