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生死
文 |李怡永
我是她七月份抱来的,很多人都说六月生的猫是最好的猫,这一点在她抱来三个月后便得以证实。猫和狗是有灵气的,这一点也是经过几千年历史得以证实的。
我是一只有灵气的猫,这一点江阿婆不知道,别人也不知道,只有我自己清楚。 我一生下来是在一个黑乎乎的纸箱子里,刚开始我不知道我母亲是什么样的,我也不清楚我有几个兄弟姐妹。我睡了好几天,再次醒来之后,我的眼睛已经可以睁开了。我来到这个世上,第一眼看到的不是母亲,也不是我的兄弟姐妹,是而黑漆漆的纸箱子。我暂时不知道它有多大,但里面可以容纳母亲和兄弟姐妹。
我的哥哥姐姐们要比我健壮,有的已经在纸箱里走来走去,而我才刚刚睁开眼。睁开眼后我第一件做的事,是要知道我是谁。在眼睛还未睁开之前,我听到过猫叫,但我还不能确定我一定是猫,当眼睛睁开后,我确定了我是猫。我知道自己是猫后,第二件事就去回忆我的前生,但很遗憾,我的脑子里是空白的,这定是喝了孟婆汤。当然我能这样去想,就足以证明我和其他猫的不同,虽然它们也会思考,但和我相比就平庸得很。
过了半月,我可以翻出纸箱了,在纸箱外看,纸箱很小,和主人的房间比起来小得不值一提。当我走出门,到了院子里时,我也知道了,主人的房子也很小,和院子以及院子外相比,也不值一提。在这半个月我也证明了我要比我的兄弟姐妹,甚至是世上所有的猫都聪慧,或者说是神奇。在几千年里猫只能听懂简单的人话,而我却能听懂所有的人话,甚至可以察言观色,揣摩人的思想。
我很认同人类说的一句话,“老天爷是公平的,他给你关上一扇门,就会给你打开一扇窗,”。老天爷也正好为我打开了一扇门,关上了一扇窗。在我看来这是老天爷赐予我的恩惠,门要比窗大,给我开门,那么我的本领也比其他猫大。因此我的兄弟们姐妹要比我长得健壮,活泼,它们会跑时,我才会走,当它们能翻墙上树时,我才能翻越大门的门槛,看到院子外的世界。
我们出生一个月后,再也不用吃妈妈的乳液了,主人给我们的馍渣和剩饭都可以吃了。但每次主人给的都会被我的哥哥姐姐们先抢着吃,到我时只剩一点。这里也可以反映我和它们的不同,因为它们不挑食,而我却看不上主人的馍渣和剩饭。再怎么说猫也是半食肉动物,或者说在未驯化之前,猫是食肉动物。对于素食和剩饭时我是不屑一顾,但在目前为止,我还得少量地吃些,得保证能让我活下去。
这一天我的大哥和二姐被人抱走了,现在就剩我们三个了,晚上母亲回来时,发现不见了大哥二姐,它先是朝着主人叫了几声,主人没有理会。它又询问我们,三姐和四哥虽然看见它们被抱走了,但它们却说不出任何名堂。我告诉母亲,大哥二姐被抱走了,可能是因为我的语言太过高深,母亲并没有听懂。我又简单地向母亲描述了一遍,母亲便朝着主人叫,这次声音大了许多,叫了半晌,主人依旧没有回复。她也可能察觉到再叫也无用,便出门去了。我估计它是去寻大哥二姐了,到后半夜,它回来了。它和往常一样睡在纸箱里,此时三姐和四哥已经睡着了。前几天我还因为这个纸箱的狭小而生气,今晚它却空旷得很。我知道母亲很伤心,我舔了舔它的脚,它知道我在安慰她,她也舔了舔我的头。
不幸的是在第三天三姐和四哥也被人抱走了,母亲看见只剩我时,有些伤感但并没有上次那么强烈,或许是上次大哥二姐被抱走,它也已经清楚了这种悲欢离合。这一次我没有去安慰它,因为此时我也十分的悲伤。今天从主人的口中得知,我因为长得瘦小,不活泼,也没有哥哥姐姐们长得好看,因此没有人要我。主人说,要是过几天还没有人要我,就会把我装袋子里扔到河里面。
对于生死我是了解的,死了之后会投胎,如果说死了之后投胎成猪或者人,当然要是投胎在富豪家里,即使做一只狗也可以。可是我想到我是只猫时,而且又会被扔到河里,我就会害怕。人们都说猫有九条命,如果说我被扔到河里,那么就会被淹死九次,那是多么的生不如死。想到这里我就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当下我需要做的就是好好吃饭,让自己精神起来。打造一个健壮的躯体,无论是人类还猫都是注重外表的,还有就是祈求有个人抱走我。
在第二天,我吃了很多的馍渣,在主人面前我会跳来跳去,时不时地还会用头蹭他的腿,用舌头舔他的手,我尽力地讨好他,以至于不让他把我扔到河里。我这样地又过了五天,我吃了很多的馍渣,蹦蹦跳跳地跳了五天,也蹭了主人五天。我的身体没有健壮,最可怕的是前几天疯狂地蹦跳,我的精力也所剩无几。虽然我不想死,但此时我只能认命。当我下定决心英勇赴死时, 一个长得肥胖,头发糟乱,腿有些跛的阿婆走了进来。我打起了最后一点精神,从纸箱里跳出来,跳到阿婆和主人的面前。
这是我第一次见江阿婆,第一眼看见她时,我的心里是复杂的。这也证实了我之前说的话,人和猫都是会看外表的。当我看见江阿婆,我既高兴又害怕,高兴是因为我可能不会被淹死,害怕是因为江阿婆的模样让我担心以后会饿肚子。但总之我是高兴的,饿死也总比淹死好些。江阿婆抱我时,我很乐意,在她的怀里我感受到了温暖。
出了大门,我的母亲刚好回来,我们相互对视了一眼,我朝着它说了一声再见,它可能没有听懂,只是静静地看着我。当我们离它十米远时,它也朝着我说了声再见。
江阿婆抱着我往她的住处走,她走得很慢,右腿几乎是拉着的。路不是很长,她却走了很久。到她的家里时,我从她的怀里先是审视她的住处,附近没有其他人家,她的屋子在地里,可以说在地里有一座她的屋子。屋子是泥土墙,这和我之前的主人家有很大的区别,原先的主人家是砖瓦房,江阿婆的是泥瓦房。进了她的屋子,首先给我的第一感觉是漆黑,当然对于猫来说,这是件好事。江阿婆把我轻轻地放到炕上,我被她抱了一路,在她的怀里,我的整个身体也被暖得热热乎乎的。我趴在了炕上,此时我已经是筋疲力尽,前几天的蹦跳让我腿疼腰疼,今天一天旧主人也没有给我一点馍渣,我的肚子也饿得咕咕叫。
江阿婆从锅里拿出一个馒头,她走到我面前,我抬头期待着她掰一块馍放到我的面前。但她并没有这么做,而是掰了一块喂到了自己的嘴里,我生气的猫了一声,头耷拉了下去。让我惊喜的是,她的肥胖且粗糙的手伸到了我的面前,将在自己嘴里咀嚼好的馍放到我的面前。我闻了闻,心里是有一丝丝的嫌弃的,但并没有抵抗得住,我尝试着舔了一口。味道还是不错的,相比及于干馍渣,的确好吃太多了。很快我就吃完了,她又将一块放到我的面前,我依旧是迅速地吃完了。刚刚开始我还计算着我吃了几块,后来我也就忘记了。吃完之后,我舒服地叫了一声。
江阿婆坐在我的身边,一只手吃着剩下的馍,另一只手抚摸着我的头。我很享受她抚摸我,后来我知道了所有的猫都喜欢被这样抚摸,即使我这只神猫也一样。
江阿婆一边摸一边开口说:“你要乖一点呢,死老鼠啥的不要乱吃,都下着毒呢。我喂的四只猫就被毒死了,你也要看着夹子呢,它会夹断你的腿的。”很遗憾我只记住了江阿婆的前一句话,后的一句话没有记住,这也导致我后面失去了一条腿。
一个晚上后我就了解了江阿婆的情况,晚上她睡得很早,天色刚刚发暗她就用木叉将门顶住。原本漆黑的屋子里有一丝光亮,门关上之后,屋子彻底漆黑了,这扇门好像也关住了屋内和屋外的通道。江阿婆将我暖在她的怀里,不得不承认她的怀里要比母亲的怀里舒适得多。她在我的耳边说着话,我认真地听着,好像是摇篮曲一般。她说到兴奋时声音会大些,而我也会呼应她喵喵地叫上几声。
她的话很多,她也不考虑我能不能听懂,或者她只是在自顾自地说。她说的没有逻辑,有时会提到她的四个儿子,或者她的孙子,有时她也会说离她不远的高老太和以往死掉的猫或者狗。我是一只神猫,但我也记不住江阿婆说的这么多,常常听到途中记忆就会混乱。
江阿婆出门时会把门紧紧地锁住,刚刚开始我会被她锁在屋里,有时就是大半天。屋子里很黑,也很冷,前几天我还能忍受,后来我发觉她要出门时,我就会急忙跑出门外。院子很大足以让我嬉戏,刚刚开始我只能同蛐蛐,屎壳郎这些虫子玩耍,后来我会和鸽子斑鸠玩耍。气人的是它们见我还小,常常欺负我。我最想和院子外的那只狗玩,但我很怕它,它的嘴巴很大,叫声也很凶。几次我尝试着接近它,都会被它凶狠的样子吓跑。
后来我又远远地对它说话,可能是由于语言不通的缘故,它听不懂我的话,我也听不懂它的话。很无奈我只能远远地趴在篱笆上看它,它有时也看我。当它看我时我十分地想接近它,但看见它竖着且摇摆的尾巴时,我胆怯了。
三个月后,我成了成年猫,我也迎来了我的第一个冬天。到了冬天江阿婆很开心,她常念叨的儿子们要回来了。冬天无论是人还是动物都是懒散的,江阿婆喜欢坐在房子旁边的石头上,我也喜欢坐在石头上。她坐在石头上是在等他的儿子或者孙子,我坐在石头上是为了晒太阳。
江阿婆大约坐了半月之久,她等来了他的小儿子。这天我们还是和往常一样中午吃饭后,就坐在石头上晒太阳。江阿婆从老远就看见了她的小儿子,但她并没有起身。等到小儿子推开那扇木大门,她才缓缓地起身,小儿子手里提着几个包裹。江阿婆的腿要比平时更跛,走得也更慢。俩人相隔十余米,江阿婆就大声地说道:我的娃,你今儿回来的啊?
小儿子没有回话,不紧不慢地走着,走到江阿婆面前时,大声说:“昨儿回来的。”
江阿婆没有立即回话,迟疑了片刻,开口说:“啥时候回来的?”
小儿子微微附了下身,声音更大地说:“昨儿回来的。”江阿婆依旧是迟疑了一下,然后说道:“昨儿回来的啊?”小儿子没有回话,往屋里走着,江阿婆拖着腿在后面跟着。
进了屋子,小儿子将手里的东西放到迎门的柜子上,然后在炕头摸寻灯泡开关,进门的江阿婆伸手将灯打开。
“火着着呢,我给你做饭昂?”江阿婆说。
“我刚吃毕。”小儿子说。江阿婆像是没有听见一样,走到柜子前,摸索着东西。
小儿子无奈地走到江阿婆面前,大声说:“我吃了,不吃了。”江阿婆说:“吃了啊!”小儿子没有说话,点了点头。
小儿子从他刚刚拿来的包裹里掏出一件衣服,递到江阿婆手里让她试试大小。江阿婆将自己身上的那件破烂,脏黑的衣服脱下。由于贴身衣物穿得多,再加上长的肥胖,她穿衣服的动作就显得笨拙,一只胳膊套了进去,另一只却找不到了袖子。小儿子将袖子从后面拉了过来,江阿婆才把胳膊伸了进去。
“小了昂?”小儿子说。
江阿婆说:“不小,刚合适。”
小儿子说:“不小啥呢,纽扣都系不上。”他又从包裹里掏出一双鞋,对着江阿婆说道:“你把鞋穿上,你看看你穿的什么鞋,去年给你买的呢?”
江阿婆一边穿着自己的旧衣服一边说:“去年买的烂了,春天的时候扔河里了。”
小儿子没有再说话,此时我从门外走了进来,我看了一眼他,他也瞄了一眼我,我没有理睬,跳上炕去吃昨晚吃剩的半只老鼠。
小儿子站了一会了,没有坐,也没有吃饭就走了。江阿婆看着小儿子走远后将衣服装到了炕上的柜子里,这个柜子装的什么我不清楚,但江阿婆经常是将它锁住的。小儿子来了之后,江阿婆便不爱在家里待了,早上吃毕饭,锁上门,出去就是半天,往往都是太阳下山才回来。
小儿子回来没有几天,三儿子也回来了,我通过对三儿子和小儿子提的东西对比,三儿子提的是要比小儿子的少,共同的是都有一件衣服和一双鞋。奇怪的是江阿婆依旧是将衣服和鞋锁到柜子里,自己穿的还是经常穿的那些衣服。
冬天的江阿婆是更为可怜的,夏天时院子里有自来水,冬天自来水会冻住,因此她只能吃河里的水。早上她早早地起床,一只手提着水桶,另一只手拿着木棒。敲开冰面将看似清澈的水舀上一桶,我为何说水是看似清澈,是因为我吃不惯河里的水。冬天的河水看似清澈,但里面浑浊,肮脏的东西还在。河的上游泡着牛羊猪马的尸体,虽然说我爱吃肉,但腐烂的肉我是不爱吃的。所以河里是有腐肉味的,这也有可能是导致江阿婆胃疼的元凶。
我刚刚被江阿婆抱来时非常不习惯,她喜欢自言自语地说话,那时候我还小,在晚上我睡在她的旁边。她就会对着我说,刚刚开始我还觉得新奇,但她一说就是好几个月,有的故事,她可能记不清楚了,就会讲好几遍。我就会听得腻烦,现在我长大了,晚上就溜了出去。
江阿婆给我说了好多故事,大多数是关于她的。我记得最清楚的是她讲自己年轻时候的事,她生的四个儿,有两个父亲。她和第一个丈夫生了大儿子和二儿子,和第二个丈夫生了三儿和四儿。在那个年代生得多了一点好处都没有,自己家种的粮食不够吃。在年底就要去借粮食,自己的丈夫不去,只能自己去。自己有时候就背着背篓走上十里路去娘家借些粮食,借来粮食,平时只敢少放一点,混着洋芋吃。从来都不敢擀面条吃,有时候过节过年,孩子闹腾得不成。她就会擀上一次面条,面条刚下到锅里,四个孩子就端着碗围在锅边。面条熟了,她先给小儿子捞上一碗,接着从小到大一人一碗。给丈夫刚捞完,小儿子就又端着碗过来,要给他添满,即使她擀了很多面条,它们五个人一人吃上一碗,已经是十碗了。有时候到自己时还能剩些短渣渣,有时候就一点也剩不下,她自己就只能在面汤里泡些黑面馍。
她还给我讲是如何生下的四个儿子,最离奇的是小儿子,她生小儿子时,一切都是正常的。在吃过晚饭,天色发黑后,她要去上厕所。当蹲下上厕所时,小儿子的头就露出了,当她再一使劲孩子就出来了。四个孩子最可怜的是老三,那时候她刚刚生下小儿子,老大和老二跟着丈夫下地,她在家带老三和老四。老三比老四大两岁,这个时候老三刚刚会走。这一天她要做晚饭,锅里烧了些水。她就出门取个柴的时间,老三把锅扳倒了。锅里的水洒了老三一身,直到现在老三的脸上和胳膊上还有伤疤。
老二十六就走了,出了门不到半年就传来要结婚的消息,这是一则好消息,也是一则不好的消息。好消息是老二有了归宿,坏消息是老二从此成了别人家的人了,总之来说这是一个好消息。
再过了几年,家里的情况也好多了,老大已经二十五,老三和老四也都可以下地干活。丈夫此时已经基本上是处于退休状态,前两年开始放羊,地里的活基本上是三个儿子的。老大二十五娶的媳妇,娶了媳妇,置办了房,两家也就分家了。刚刚开始时,兄弟三个还有来往,后来几年兄弟三个闹翻,老大基本上算是彻底断了关系。两家从此再没有来往,大儿除了逢年过节给江阿婆称上两斤茶,买些生活用品再无其他。
江阿婆是个爱唠叨的人,她总是说些奇奇怪怪,有的没得事情。在刚刚开始之前,我很相信她说的每一句话,但后来我渐渐地了解她的人之后,便不再那么地相信她。这事的起源还是在我来她家的第二年,此时我已经完全成长为一名健壮,英勇的公猫。我为何要注明我是一只公猫的,一是因为我现在的的确确成长为一名英勇的公猫,其次就是有炫耀的成分。自从我成年之后,我就开始展现与普通猫的不同。它们这些普通的猫也有智慧,但和我相比起就会差很多。它们只会简单地思考,比如在逮捕老鼠时会埋伏,而我不仅会埋伏还会设置陷阱,诱敌深入等等。这一点也不是最特殊和神奇的,相比普通猫,它们无法做到判断人类给老鼠下的毒药,如果说人类将毒药放到馍渣上面,它们可能会逃过一劫,若是将毒药放到肉上面,它们就没有一点抵抗力,因此很多猫毒丧了命,而我就能分辨出有毒的东西。
还有一点就是,我有着无限的魅力,整个村庄的母猫都被我谜之倾倒,要是能去计数,我估计我的子孙后代已经数不胜数。若是它们遗传了我的基因,那么将是一件十分可怕的事,庆幸的是它们都没有遗传我的基因。
说了这么多我已经是跑题了,现在我又说回江阿婆的事。过完年江阿婆的儿子们就外出务工了,江阿婆在家里也不会闲着,她会种三亩洋芋。当地里没有活干时她也会去背柴拾粪。在她的门口堆满了牛粪,因此我也不喜欢在门口待。这一天江阿婆的三媳妇来了,江阿婆是分给老三的,因此老三媳妇我是经常见的。我是不喜欢她的,首先是她一脸凶相,不爱笑,其次就是她的嘴特别刁钻,喜欢骂人。
老三媳妇来时,江阿婆刚刚出门去拾粪,我此时正懒洋洋地躺在石头上晒太阳。老三媳妇先是推门,门是锁着的,她没有也推开,在四处环望了一下。在房檐底下拿了把铁锨,我因为她要撬锁。但她却走到房子右边地扬起了那堆快要朽掉的牛粪,此时我还不知道她闯了祸,当我去庄下头找了一趟老韩家的大花猫回来之后,她刚刚把那一大堆粪全部扬在了地里。
我前脚进门,江阿婆后脚就进了门,她背着背篓,看到三媳妇但并没有理会,她和往常一样,将背篓里的粪一颗一颗大的码好。当她码好粪放背篓时,发现了粪被扬了。我看见她的脸色忽变,转头看着正在收拾篱笆的三媳妇破口大骂。
“你心害着呢,要把我往死害呢!我吃你的呢还是喝你的呢,你要扬我的粪,要把我冻死呢。”
三媳妇听见之后并没有理会,江阿婆拉着腿,往三媳妇跟前走。走到三媳妇跟前,又开口骂道:“你娘养的你怎么这么心害,你是诚心要把我冻死,我要是死了,你也不得好死。那是我填炕的粪,你给我扬了我用什么填炕。冬三个月长得和年一样,没啥填炕,就要冻死呢。”
三媳妇转过头,对着她大声说:“你拾了那么多粪,那堆都朽着呢。”
江阿婆更生气了,她伸手拉住三媳妇的胳膊,嘴里说:“你们给我一颗粪也不拾,柴也不弄,还扬我的粪,你们是要害死我,你给我把粪揽了去。”三媳妇顺手摆脱江阿婆的手。江阿婆脚底下绊了一下,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三媳妇没有回头顺着大门出去了,江阿婆便坐在地上大骂。
“要死呢,老了没人管了,碰见一个这样心害,心肠坏了的人,就要受罪呢。”江阿婆在地上坐了好一会,路上,周围也没有人,她觉得没有趣了,就起身了。过了几天最近的邻居陈老太找她串门,她就对着陈老太说,三媳妇把她按倒在地上打了一顿,身上到处是伤疤,自己在炕上躺了两三天。自此我就知道了江阿婆上的并不是都是真话,因此那天我是看见了的,而且第二天她还去拾粪了。
在我看来过年时江阿婆是最为幸福的时候,但也是最孤独的时候。这个幸福是和平时的她相比,而孤独是与其他人相比。临近年关时,她的孙子会陆陆续续地来,有的会提来猪肉,茶,蔬菜水果等,有的也会提来衣服鞋袜等。她还是会和儿子们来时一样,要给他们做饭,但孙子也和儿子们一样,都说自己吃过。过年的前几天,也就在腊月十几到二十左右,她每年都会离家几天。刚刚开始我以为她都是去转亲戚,因为这一天她会从自己的柜子里掏出一件新衣服穿上,早早地提着一个包就出去了,一出去往往都是三四天。后来有一次我去高老太家找他家的大白猫,我们俩在房檐下调情,高老太和陈老太俩人在煮茶。她们聊到江阿婆时我才知道了,江阿婆不是去转亲戚,而是在儿子家里输液呢。
江阿婆那天穿好衣服,她是要自己去买药,但药店在邻村,去邻村就会经过儿子家里。在街道上她走得慢,拖着腿,要是在街道上看到老三和老四,她就会跛得更严重,嘴里呻吟得更大声。要是在街道遇不到儿子们,她就会走进儿子家里,对着儿子们说:“这两天病又严重了,腿也拉不动,头疼,耳朵叫得不行,浑身没劲,自己要去买药。”
儿子们看见,当然不会让她去,她是分到老三家里,老四就会让老三去买药,自己把江阿婆安排到家里。不一会,老三买了药,老四再请来人,给江阿婆输上液。或许在输液的这几天里她是最舒服的,一天都在炕上坐着,喝水时孙子们就会端来,吃饭时也会摆在面前。但她也是个怪人,液输完,儿子们让她继续留在家里过年,她却一天也不留,说是有猫,自己要喂猫喂狗,猫狗已经饿了好几天了,已经输完液的第二天她就早早地回来了。
她这样说,我是有些感动的,但对我来说,她回来的好处就是我能够暖热炕,我自己的吃食是不用她管的。方圆的老鼠、斑鸠、鸽子,麻雀都被我吃了无数。可怜的就是那条大狗,我刚刚来时提到过它,当时我很怕它,后来我长大了,它又因为受铁链的捆绑,我就敢亲近它了。相比较于我,大狗就实在可怜,它在外面受冻,晚上的风刮得呜呜的。有时候我就听见它也呜呜地叫,江阿婆走了,我还能自力更生,而大狗只能挨饿。有时它饿急了,就将自己拉下数日,已经冻得生硬的粪便吃掉,我有时看它实在可怜,就将逮到的老鼠分它一只,我看到了它那感动且悲伤的眼泪一颗一颗地往下掉。
江阿婆回来了,但大狗的痛苦并没有结束,因为春天还没有来。我和大狗比起来要好养活得多,对于江阿婆来说,我也要好多得多。大狗的用处就是看门,而我的用处就很多,我会逮老鼠,还能卧在她怀里听她说话,最重要的是我要比大狗吃得少得多。大狗一顿能吃好多饭,对于江阿婆这样一个吝啬的人,它就像是一个贪吃鬼,这样就导致它的伙食很差。
江阿婆每次给它的饭都是洗完锅的水,有时候会里面泡些已经发霉的馍,要是没有发霉的馍,她就在里面捏些煮熟的洋芋。如果说那一天大狗的伙食突然好了,那就是江阿婆酸掉的剩饭。江阿婆的剩饭都会在下一顿吃掉,要是有时候忘记了没有吃掉,她会闻一闻饭有没有酸掉,如果说饭酸了,那么她就会倒给大狗。
今年冬天我发觉到了,大狗应该会死掉,它不爱叫了,身上的毛也脱得剩不下多少。江阿婆回来之后也发现了大狗可能会死掉,她做饭时就会多做一碗,自己吃罢,剩余的全部端给大狗。大狗看到热气喷喷的饭时,眼睛还是冒出渴求的神情。它艰难地站了起来,先是在饭盆边闻了闻,又伸舌头舔汤,但没舔几口又原地卧下了。我以为它是嫌饭太烫,但后来它再没有舔一下。
第二天早上江阿婆依旧是多做了一碗饭,当她端到大狗面前时,大狗只是睁了睁眼睛。当天晚上天实在是太冷了,我没有出去一直在被窝里待着。今晚我只听见了风刮得呜呜响,没有听见大狗叫。当我睡得迷迷糊糊时,我仿佛听见了大狗和我说话,它说它要走了。
第二天一早,雪覆盖了整片大地,天一透亮我就出门去看大狗,我第一眼没有看见大狗,往近走了走,也没有发现大狗。我想起了昨天晚上它给我说的话,现在看来它是真的走了。我正在这样思索,江阿婆走了出来,她也看向大狗的地方。扫视了一圈,也没有发现大狗的身影,她走到大狗的窝棚处。用脚踢了几下,然后从雪地里提起了大狗。我这才知道了,昨晚大狗给我说的走了是什么意思。
江阿婆吃过早饭,提着大狗往屋背后的林子里走去,我远远地看着江阿婆把大狗扔在了林子里面。开春后有一次我去林子里抓老鼠。我碰见到了大狗的尸骨,我想它应该是已经投胎了吧。
过了冬季,江阿婆的病痛就消减许多,她的身体就会迎来春天。但属于她的严寒并没有过去,儿子孙子年过毕就会外出,她心灵上的寒冷就会到来,属于她的孤独寒冷而漫长。
二
这是和江阿婆第三年,相比较于江阿婆,我身体是越来越健壮,只要见过我的人都会称赞,他们也会毫不吝啬地说出自己所知夸赞牲畜的词语。但不幸也就发生在这一年的冬天,这一次意外也的确是我大意了。对于我整个猫生影响特别的大,这一天傍晚我依旧和往常一样去屋后面的小树林里逮老鼠。今年特别爱下雪,这一次的雪又陆陆续续地下了好几日。最近也一直没有去逮过老鼠,傍晚时雪小了,我吃了好几日的面食,导致我浑身难受,因此我决定去逮只老鼠。
林子里积了很深的一层雪,基本上可以淹没我的腿,我在一棵树下待了许久,一直没有发现老鼠的足迹。我正要起身离去时,从一个树洞里一只老鼠探出了头,我先是按兵不动,静静地等它离开巢穴。这只老鼠也有些贼,它在巢穴门口左顾右盼看了许久,好在的是我隐藏得好,没有被它发现。它出了巢穴在雪地上蹑手蹑脚地走着,当它离巢穴足够远且背对着我,我果断地出击。我忘记了雪能淹没我的腿,使我的动静异常的大,老鼠也因此发现了我。老鼠要往巢穴离跑,我也朝着它奔去。
忽地觉得自己整个身体一颤,往前再走时整个身体就倒在了雪地里,而我也彻底失去了知觉,当我再次醒来时,我的身边的雪变成了红色的,我发觉我的后腿处奇疼,转过头才发现我的一条后腿断了。
我如今只剩三条腿了,我拖着身子,在雪地走着,走过的地方留下了一条红颜色的线。我到了屋子时,我发出了凄惨的叫声,这也是我这一生第一次叫得这样难过。我走到江阿婆面前,朝着她悲哀地叫了两声,她发现了我的断腿,惊讶地发出了“天爷”两个字。她抱起我看了看我的腿,将我放在炕沿上,她从自己的药里挑出一片白色药粒,然后用擀面杖擀碎,撒在了我的腿上。她又找了布条将我的断腿包扎好,我此时是多么的感动呀,如果能够与她对话,我是多么地想叫她一声妈妈。
我以为她会把我抱在被窝里,但她却把我抱到了她堆积粪的棚子里,用一件她的破衣服包裹住我的身体。我知道了,她是怕我死在屋里,人类说猫死在屋子里是不吉利的,是有殃的,我还记得高老太家的大白猫,它就是因为吃了老鼠药,在濒死之际回了家,高老太把它扔到了垃圾堆里。
我在烂衣服里缩成一团,我很难过,也很悲伤,但我也不怪江阿婆,她做的并没有错。即使猫死在家里不吉利,有殃的是迷信,但她不可能不信,她的家里可是有一大家子人的。我就这样在棚子里过了一夜,这一夜我没有死,天一放亮江阿婆就来看我,见我还没有死,就拿来吃食。第二晚我依旧是在棚子里度过的,由于伤痛,我呻吟叫唤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江阿婆就把我抱到了屋子里。她又为我换了药,重新包扎了,这一次她没有把我抱出去,而是放在了被窝里。
我没有死,我活了下来,但我从此失去以往的那般神采飞扬。当我伤好之后第一次下炕,行走在地上时,我落泪了。我的这一生,属于我的光辉结束了,院子里被我征服了无数次的油松树,我再也无法攀爬了。当我再次混入猫群,那些以往仰慕钦佩我的猫,都纷纷向往投来鄙夷的目光。
我和江阿婆一样了,我们都跛着走路,以前我嫌弃她给我的吃食,现在我却靠着她给我的吃食活着。我没了以前的雄姿英发,我开始变得嗜睡,有时候睡得分不清白天黑夜。从江阿婆抱我到被窝的那一刻,我和她就开始相依为命。
江阿婆的身体也越来越差,最为困扰她的就是耳鸣,她是个胆小的人。晚上天暗下来之后,她就将门紧紧地关住,灯泡也开始彻夜长明。她经常对来串门的人说,只要是晚上,她就看见对面坟地里在冒着鬼火,鬼火有的是蓝的,有的是红的。而且还时不时传来鬼叫,叫声会越来越近,有时候鬼就在他的窗边叫。
这样的情况在高老太死后更为严重,她常说高老太在院子里的石头上坐着。后来她害怕得实在没了办法,儿子们就请来了阴阳。阴阳念了经,画了符贴在门上炕头。没过多久只要村里死了人,她就会说鬼在路上转着呢,儿子们也不再理会。她自己就叫来村里的阴阳,又是给她画符,念经。
我和江阿婆的日子就这样过着,断腿后的第一年,我似乎就能看到我和江阿婆此生的结局。或许我会死在江阿婆前头,也有可能江阿婆死在我前头,从猫的世界来说,我已经是一只老猫了,我的寿命已经远远地超过别的猫。江阿婆作为人来讲,也已步入老年,生命也开始倒数,若是她活在没有孤独,没有长时间地等待的日子里,或许她还能活几年。只可惜她活着的日子充满了孤独,痛苦与悲伤,这些不幸消磨着她的寿命。
在我断腿的第二年秋天,江阿婆也瘫痪在床。这是个多雨的秋天,自从入了秋,细雨就下个不停,有时一周,有时就半个月,太阳出现上一次,就成了稀奇。江阿婆这日出门挑水,不幸在大门口的陡坡处摔了一脚。水洒了她一身,她没有叫,想用手撑着地爬起来,第一次她没有成功。她以为是刚刚摔倒,浑身都没有劲,她又缓了缓,再次用手撑着地往起来爬,她依旧是没有爬起来。当她第三次往起来爬时,她才发觉自己的腿没了知觉。她没有叫,撑着手往前爬。她爬了很久很久,身上沾满了泥。我在她的身边围着她转了无数圈,我对着她说话,她听不懂,也不理睬我。当她爬进屋子时,天已经开始发黑。
炕沿太高了,在我没断腿之前,我可以一下子就跳上去,但断了腿之后,我需要借力才能上去。江阿婆没有力气再往上爬了,她趴在地上,嘴里开始呻吟。她呻吟了一夜,她的呻吟是也成了我这一生听过最为哀伤的声音,我也度过了这一生最为难过的一夜。江阿婆在地上趴着,我蹲在炕沿上,她趴了一夜,我蹲了一夜。到后半夜时,她不再呻吟了,我以为她是死掉了,跳下炕,去听她的呼吸,好在的是,她没有死。
第二天一早,光亮照进屋里后,江阿婆睁开了眼,她像是用尽了生命里的最后一丝力气。她爬上了炕,她在炕上躺了两天,没有吃,也没有喝,呻吟也渐渐没了。我想过要去救她,当我跑到陈老太家里,对着她叫,她们还以为我是来勾引她家猫的,就将往赶了出来。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伸出舌头舔她的脸。
当我以为江阿婆要死了时,她的三儿媳来了。三儿媳来时,江阿婆已经不能说话了。她请来了大夫,大夫看到江阿婆时摇了摇头,让尽快叫儿子们。第二天下午江阿婆的大儿子,三儿子和小儿子回来了。他们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将江阿婆抬到了自己家里,我舍不得江阿婆,在他们抬江阿婆时,我在后面跟着。
抬到家后,屋子里已经堆满了人,有的人站着,有的坐着。江阿婆在炕上躺着,儿媳给她开始擦脸擦手。我不敢去人堆里,他们见我是三条腿,都爱抓住我戏弄。夜里我蹲着一个黑漆漆的屋子里,这几天我也有些劳累,在后半夜时睡着了。当我睡着之后,梦见了江阿婆,江阿婆和往常一样抚摸着我的头,说是要带我走。此时我正好听见了响声,我出来小黑屋,院子里堆满了人,我悄悄地走到屋门口。我看见江阿婆躺着呢,她的衣服都已经换了。我从人们的耳中得知,她死掉了。
我没有很难过,我转过身找了一面较高的墙,跳了上去,我远远地看着江阿婆。这是我第一次见人死之后的样子,原来人死之后,家里会聚集很多人,他们都彻夜不眠,有的在喝酒,有的在打麻将。我以为人死之后,亲人们会悲伤难过,原来不是这样的。江阿婆死后的第三天,她被装进了棺材里,响了一阵鞭炮,一群人把她抬了出去。
我依旧在后面跟着,有些人注意到我了,都说我通人性。江阿婆被抬到她的屋子对面的坟地里,棺材放到坑里,不一会的时间,地上隆起个土包。所有人都走了,我在江阿婆的坟头上转了几圈,然后在旁边卧了一会。
江阿婆死了,但我还活着,我没有了家,江阿婆的那间土房第二天就被拆掉了。因此我只能在小树林里的树洞,或者被人家的牛圈里睡觉。江阿婆死后的半个月,我在林子里游走了半个月。我开始发觉,我的日子也不长了,我便想到江阿婆死的那晚上,我做的梦。我回到江阿婆的坟头,我对着坟头叫了几声,然后睡在了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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