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躯体种在土里
文 |李怡永
村里人都叫他瓜牛顺,他没有亲人,独自一个在村子头的玉皇庙下搭着一个棚子。十二年前,当时打工热潮刚刚兴起,村里来了招工的人,他便跟着招工的人走了。
他走了的前两年,棚子还在,传来他死了消息后,棚子就塌了,棚子里的东西也不见了。没多久他搭建棚子的木材也不见了,一年多的时间,搭棚子的地方长满了草。
这一次瓜牛顺的回来,的确是让村里人有些许的惊讶。这位在他们印象中已经在地底下埋葬多年的人,又出现在他们的面前,虽然无法让他们惊喜,但的确让他们惊讶,也让他们不由得感叹这是个好社会。据村里人的传言,瓜牛顺是在新疆的那个地方被送回来的,到乡里时政府人员问他是否记得这里,他说:“记得,虽然乡政府的院子变了,房子也变了,但是大位置没有变。”
牛顺回来之后就被安排在五保院,村子变样了,和走之前大不相同。他走在这条熟悉的路上,一眼看过去,好像只有山和天没有变,其余的一切都变了。他想寻见一个认识的人,或者看到一座熟悉的屋子。奇怪的是很多人都认识他,但他却不认识他们。看到一些年龄大的,他会凑上前去问他们的名字,有的记得,有的已经忘记了。
在外地流浪的这几年,他去了很多地方,但去过的地方没有一个记住的。可能是年龄大了,也有可能是像他们说的他有病。他曾无数次想起这个地方,想起棚子,想起棚子前的河。他也无数次地想回来,那种渴望是那么撕心裂肺,现如今回来了,但没有之前幻想中的那种感觉。可能是村子变了,也有可能是自己变了。
回家的第三天,他找到村干部要了砍柴的刀和背柴的绳。他从那条熟悉的小路走进山里,只要进了山,他的心才是安静的。他看着这些最为熟悉的山,熟悉的地,他的心开始滚烫。不知不觉地他走到了自己的一片地里,他的眼前好像看到种满的洋芋。洋芋开着紫色的和白色的花,他伸开双臂去拥抱这久别了十几年的景色。他扑空了,怀里抱着的是荒草。他眼前的洋芋花消失了,摸了一把土地,这土地也荒了十几了。他坐了许久,决定了明年要在这片地上种满洋芋。
时令已过霜降,从山顶往山谷刮来的风呼呼作响,但这对牛顺没有一点影响。早上吃过饭,太阳还在东山顶,他已经走进了小南沟。早间和傍晚在小南沟的沟口,从山顶刮来的风,就像是在演奏交响乐一般。除了一些有牲畜的人早晚会在这出没外,偌大的一个村子也就只有牛顺了。
第一天牛顺提着锄头进了沟,当时没人知晓他要去干什么,后来有人就说牛顺要将自己的那一片地挖熟,第二年要种洋芋。有的人就开始劝说牛顺,让他不要再去挖地,要想种地的话,明年可以找一块离得近,荒废时间短的地嘛。
牛顺只是对着劝说自己的人说道:“还是种自己的地好。”
后来又有善良的人对他说:“那地方远得很,现在野猪多,会给你全吃掉的。”
他说:“我剁些酸刺把地围起来。”
地还没有挖完,土就冻住了。但牛顺没有休息,他依旧和之前一样,只不过是将挖地,变成了砍酸刺。一个冬天他砍了一大堆酸刺,从远处看就像是个小土丘。酸刺上的果实和树皮被羊啃掉后,在傍晚从远处看时,就更像小土丘,被啃掉皮的树枝就像是长在小土丘上的荒草一样。
这是他时隔多年在家过的第一个年,虽然准确地来说这里并不是他的家,当然这一切还得感谢政府,让他暂时有了个家。他坐在炕上,看着火盆里的火,窗外响起了炮声。他这时心里又产生了之前在外面飘荡时想家的那种感觉,如今回来,而且住上了砖瓦房,每一个月还有补助,政府还会发米面油。不担心吃喝,也不担心温饱。阴雨天走到别人家时,也不会害怕被驱赶,而且还能喝上一罐茶,吃上半个馍。
初五他又开始出动了,过完年,气候好像也过了年,从冬天过到了春天。日头的温度也高了许多,就连小南沟的风也温和了许多。但土依旧未消,他就在山里拾捡牛粪。十几天的时间,地里就堆起了许多个小粪堆,这些小粪堆,在远处看更像小土丘。
惊蛰过后,土虽然还未解冻,但远远没有之前坚硬。他早上吃过早饭,拿着一个大瓷缸子。在地里一挖就是一天,有时他中午生起火煮一大瓷缸洋芋菜,有时就泡一瓷缸茶,吃上两个馍。在土完全解冻时,他已经将地全部挖了一遍,并且将那一堆堆牛粪敲碎扬在了地里。
当他干完这些,离播种还有些时日,所有人都觉得他要歇息一段时间,但他并没有,在第二天他就开始挖地。他要重新将地再翻挖一遍,让土变得松软。这一次只用了几天的时间,就将土重新挖了一遍。
傍晚他在路边晒太阳,听别让谝闲传时,就听到他们夸赞自己,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牛顺,你也太能干了,你变了昂,和以前不一样了,病也好了。”
这一句话听多了,牛顺也就会想之前的自己是什么样的。时间好像过了好远,在外面飘荡的那段日子里他也曾想过自己年轻时是什么样的,但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当他回来之后,看到熟悉的山,熟悉的河,他好像想起来了一些。尤其是在挖完那片地之后,他年轻时的记忆清晰了很多。
村里人都说他脑子有些不合适,但他在年轻时并不这么认为。年轻时的他不喜欢种地,母亲活着的时候他还挖过几次这片地,母亲死后,这片地就没有再挖过。到了四十岁时,自己的房产被侄子占去了,但他当时并不气恼,反正自己是一个人,住在河边的草棚里,倒也自在。有时在晚上他就想起了小时时候听的古今,想起了诸葛亮。这时他更加觉得住在这里是合适的,有几次他连着做了许多个梦,每一次都梦见自己都是诸葛亮转世。因此他就十分痴迷于三国,每天吃过晚饭,就去找村里的廖老汉,让廖老汉给他讲三国。廖老汉家去的次数多了,廖老汉讲得也腻烦了,他就把廖老汉叫到自己的棚子里,好茶好烟招待上,廖老汉就会重新再讲一遍。每一次廖老汉讲完,他都会自己讲一遍,以免自己忘掉。
就在他四十八岁那一年,村里来了招工的人,当找到他时,给他讲了外面的世界。他第一时间就想起了诸葛亮,自己也是时候出山了。不出山要是一辈子卧在这草棚里,便就是一辈子卧着的龙。现在时候到了,他也该出山了。
但他算错了,自己不是诸葛亮,请自己出山的也不是刘备。他被带到工地,前两天他还对外面的世界感到新奇,每天还能干好工作。但后面就失去了兴趣,他原本就不是爱干活的人,而且更忍受不了每天要干十个小时。 他也尝试过不再干活,坐车回家,但他没有挣到钱,为了生存,为了回家。第一年他干了些活,在年底也挣了些钱。他原想拿着钱回家的,但出了工厂,外面的世界太大了,也太好了。他没有找到回家的路,自己也迷失在了外面的世界。
第二年他又去了工地,但和第一年比,有些工作已经干不了。可能是大了一岁的缘故,自己的反应已经迟缓了许多。因此也只能干些扫垃圾的工作,这一年他没有挣到钱,只是没有让自己饿肚子。
第三年,也就是这一年,他第一次听到别人说他是个精神病。当时他并不能完整地理解这一种病,只是知道,这是一种病,一种和脑子有关的病。自从这以后,再也没有人要他干活了。刚刚开始他就捡垃圾,后来垃圾也不再捡了。他也曾坐到天桥路边要过钱,但要来的钱不知道要干什么,这样还不如直接要饭。他一直走,走到了哪里也不知道了。刚刚开始,他还知道家的方向,后来家的方向就不知道了。
他也曾尝试过问别人,但他忘记了自己在那个省,那个市那个县,只记得在那个乡和村,别人无法给予他帮助,因此他就只能继续要着吃。
后来时间过了很久,具体过了多久,他也记不清了。警察把他送回来,他问村里人,自己走了多年,村里人说他已经走了十二年。这时他才知道自己已经是六十岁了,在外面时,他会常常想起自己的这个神经病,回到家后,这个病就不再被想起。好像这个病也消失了一样,在他看来这个病,就是城市里人说的想家病,现在自己回来了,这个病也就消失了。
二
到播种的前几天,牛顺刚要为洋芋籽的事情发愁,政府就在村委会分发品种优良的洋芋籽。第一次他去领,由于没有证件,乡政府的人没有给他发。他又去找了村干部,村干部给乡政府的人说明情况。工作人员了解情况后,又多发了些与牛顺。
洋芋籽发放没几天,政府又在派发化肥,牛顺去又领了两袋。他将两袋化肥抬回家时,嘴里不由得感叹,社会好了,和十几年前比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别人还未开始播种,牛顺就开始种了。别人都种完了,他还没有种完。洋芋种完之后他也没有停歇,用去年砍的酸刺将洋芋地围了起来。在这一片荒废了许久的土地上,又冒出来一圈生机。
布谷鸟开始第一声鸣叫后,他就拿着锄头进了小南沟,冒出头的洋芋苗他用土一笼一笼地堆起来,地里又冒出无数个小土丘。锄完草后,天气干燥的好些日没有下雨。他拿着水桶马勺进了小南沟,在他的洋芋地下面有一条小河。第一次他把水桶装满,走到一半时,提不动了。水桶里的水被倒掉了一半,倒掉的半桶水又像是小溪一样,顺着小沟流了下去。幸好半桶水很少,不然小溪就会又流到小河里。
第二次牛顺就只舀半桶水,当他把水洒到洋芋苗上时,洋芋苗就像是睡醒了一样,伸出双手,伸了一下懒腰,而它的个头也好像长高了一样。他看着洋芋苗,洋芋苗也看着他。他看着这片地,这片地也好像在等着他把自己种进来。
一天之中他最享受的就是伴着太阳落山往回家走,在小南沟的沟口也种着洋芋。到洋芋地时,他就蹲下去看洋芋的长势,通过对比发现,这些洋芋虽然种在沟口,但远远比不上自己种的。看过几家的洋芋后,他心满意足地回家了。
这天天气异常地热,甚至热得有些难以忍受。吃过午饭后他背在那棵死柳树下乘凉,当再次睁开眼时,日头已经走到了天西边。回到屋后,从水桶里舀了些水一饮而尽,只觉得一股凉意从喉咙流到腹中。吃过晚饭,他又去隔壁张老汉的房间里看电视,坐下不久,只觉得有些许的头疼。他猜想这定是白天时在柳树底下睡觉时着了凉,感冒了,回到屋后立马就睡下了。刚刚睡下时,头还有些许的疼,不一会的时间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当他再次听到动静醒来时,张老汉坐在他的身边。他自己不知道睡了几天,据张老汉说,自己白天一天没有见他,以为是去了地里。后来晚上也不见他屋子里的灯亮,当他进屋后就看见他睡着呢,叫了许久才醒了过来。
第二天一早,他原本打算要去地里看看洋芋,但吃过早饭,就忘记自己要干啥了。在屋子里转了几圈,看见背篓时,他就背着背篓去拾粪。今天天气依旧异常的热,他爬到山腰,准备坐下歇息片刻。眼睛盯着远处的山看了会,就又睡着了,当睁开眼后,太阳已经端端的挂在天空中央。他起身看见背篓,背着背篓下了山,到山脚捡了些树枝背了回家。
这样奇怪的现象发生了许多,但他并没有觉得有何不正常。唯一让他觉得奇怪的是除了记得自己种的那一片洋芋外,自己外面漂泊的日子多数已经忘记了。住在他隔壁的张老汉要比他了解的多一点,比如他已经有一个月没有买盐了,刚刚开始他还以为是他没有钱,还送了他一包。后来他才发现,自己送的盐,他也不用,盐一直那样放着,都没有打开。
不吃盐,也不算奇怪的事。奇怪的是牛顺会在晚上大喊大叫,当他去牛顺房间看时,他又在炕上睡得很好。刚刚开始他只是在晚上大喊大叫,胡言乱语,后来在白天,他也开始这样。当他问他时,他说从来没有,自己从不大喊大叫,胡言乱语。后来,村子里的人就都又开始说,牛顺又瓜了。
牛顺瓜了,但瓜的不彻底,他记得自己种的洋芋。六月份时,他就开始在洋芋地里搭棚子。他围起来的刺笆只要经过一夜,豁口就越来越大,洋芋被野猪毁掉的面积也一夜比一夜大。
他用了五天的时间在洋芋地旁边搭了个简易的棚子,晚上自己睡在棚子里,棚子外面生着火。自此野猪就再也不来了,刚刚开始的几天他还回去,后来每天回去也觉得麻烦。便拿来了瓷缸等用品,吃喝住就都在这里了。
天气转凉后,秋雨也多了,他将棚子用塑料围了起来,土也开始发潮,他又给自己搭了简易的炕。晚上将烧下的炭火埋在炕下,整个棚子也有了热气。
他在棚子里住了一个多月,离中秋还要几天时,他就开始挖洋芋,第一天他挖了两背篓,第二天就只挖了一背篓,后面的几天他每天只能挖多半背篓。他挖完最后一窝洋芋时,中秋已经过了好几天。挖完洋芋的第一天,他往回背了两趟,背完时天已经快黑了。第二天他去找了村干部,对着村干部说:“洋芋我背不回来了,你们给我帮个忙用车拉回来。”
第三天几个村里人将他的洋芋装到三轮车里全拉了回来,村里人看到牛顺的洋芋后都称赞说:“牛顺的这洋芋好!今年天干,庄稼都不好,他的洋芋怎么这么好呢!”
洋芋都堆在他的屋子里,牛顺在屋子里睡了两天,当他再次起床时,整个人好像更老了一样。他看着满地的洋芋,露出两颗乌黑的门牙笑了。他挑了两个洋芋扔到火盆烧了起来,自己又到外面找了铁盆进来。他往盆里装了一盆洋芋,第一盆他端给了张老汉,对着张老汉说:“你试一下我种的洋芋美不美?”
第二盆他又端给了高老太,说着一样的话。第三盆他端给了给他刀和绳的村干部,说了一样的话,第四盆端给了给他往来拉洋芋的人,依旧说着一样的话。他从村头第一家开始端洋芋,进去把洋芋倒下,对着主人依旧说:“你试一下我种的洋芋美不美?”
他一家一家地端着,有时忘记了,一家就会去两次。当他给最后一家端完时,洋芋就只剩最后三颗了,他把三颗全部扔到火盆里。不一会的时间洋芋的香气就飘来了,他把三颗洋芋全部吃完。算上早上的两颗,他总共吃了自己种的五颗洋芋,味道是那么的美啊!
第二天一早张老汉推开门,叫了三声牛顺,牛顺没有回应,进屋看了一眼牛顺,这才发现他已经没了气息。
下午三点多时,牛顺被埋在了土里,当人们往沟口走,再回头看时,牛顺种的那一片地里只有一个土丘了,土丘上长的树,是牛顺自己砍的酸刺。
后来村里人说,牛顺回来种洋芋是来还人情债的,年轻的时候不干活,在村里每家都吃过饭。失踪回来后就种了一片洋芋,人情债还完之后人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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