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尔木的爱情
文 | 马御斌
那是一九六二年的春天,正是乍暖还寒时候,兰州的柳树还没有发芽,黄河水还是那么清澈。这蓄势待发的季节,一切都有一种向上的生命力,比如黄河岸边翻飞的水鸟,比如水底忙着产卵的鱼。然而在河岸边散步的左青梅却显得一脸愁容,她边散步边踢着脚下的碎石子。
她去年高中毕业,已经在家待业一年的她不得不按照国家的要求去上山下乡,这不仅是国家的要求,也是父亲对她的要求。父亲作为知识分子自然觉悟要高一些,他也想让青梅去艰苦的地方去锻炼,可是青梅有她自己的打算,她想就此继承父亲在银行的工作,而不是去当农民。在家僵持半年之久的她这次是必须要离开了,国家的政策谁都不敢违抗,必须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
第二天清晨,她带着不悦的脸色出门了,父亲给她背着昨夜母亲收拾好的简易铺盖和一些简单的生活用品。今年青梅刚满十九岁,身体已经发育十分完全,她穿着浅灰色的上衣和卡其色裤子,乌黑茂盛的头发今天被她特意梳成一股而略显成熟。她回头对着门口的母亲微笑着,母亲看了一眼赶紧转过头去,估计又去门后面悄悄抹眼泪了。
父亲将她送到火车站就离开了,父女俩也没说告别的话就这样走了。
在摇摇晃晃的火车上青梅已安然入睡,下午列车员报站时她才被车厢嘈杂的声音惊醒,前方是西宁站,而她要去的地方是格尔木。她被人流裹挟着下了车,面对陌生的西宁她不知道去哪里找去往格尔木的汽车,一个人走着,像一只无头苍蝇。突然后面有一个穿军装的年轻人拍了一下她背上庞大的铺盖:“妹妹,你是去哪里?”她警惕的回了头,一看这一身解放军军服才放下心来:“您好,我是去格尔木,可是现在不知道该去哪里找车站。”军人微笑着,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那太巧了,我也是去格尔木,回家省亲,现在要返回部队。”
她跟着解放军找到了车站,一起去往格尔木。车上这位年轻的军人给她讲述部队的故事,给她说他们怎么训练,条件多么艰苦,时不时还说一些他家乡的事。青梅有时也会因为他幽默的故事笑起来,在颠簸的路上也稍微让她舒缓了一下心情。她也主动向军人分享她如何不愿意下乡,如何在家里抗拒父亲……两个年轻人一路上就这样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
不知不觉太阳已渐渐西沉,青藏高原上没有一丝云彩,平坦的地平线上阳光均匀地洒在大地上,照着青梅白净的脸庞,她阳光下的笑容此时是寒冷的高原上最美的风景。旁边的军人偶尔看向窗外,看着眼前的女子,朴素的衣着丝毫不能掩饰她的美丽。他被她的美丽所吸引,而这一刻青梅也被旁边这个英俊的年轻人所吸引,害羞的她只得将脸朝向窗外的落日。
很快太阳就掉进高原的另一边,他们也顺利的到达了格尔木。军人问了青梅的名字和她下乡的具体地址,他也将自己的名字写在一张纸上递给青梅。他们就此分别,按照部队纪律他现在就该归队了。
晚上在当地政府的安排下青梅来到镇子上住在一间狭小破烂的旅店里,在昏暗的灯光下她从上衣兜里掏出了那张皱皱巴巴的纸片,上面用铅笔潇洒的写着李维山,还好能够辨识。
第二天青梅就被安排在一个农妇家里,她们家就她和儿子两个人。青梅每天跟着她们母子干一些挖土种地的活,有时候也在家打打杂,把牛粪晒一下。
本该学习更多知识的她被安排在这里种地,有时候她也会愤愤不平,可是时间久了她也就适应了这种生活。在阳光强烈的高原没过几天她白皙的脸蛋便开裂了,有时会掉下小块的痂。让人欣慰的是这家女主人对她不错,每天尽量会做一些她习惯吃的饮食。
她日复一日的跟着女主人劳作,衣服已经破烂不堪,已经完全看不出她的学生模样,差不对已经像谁家刚进门的小媳妇了。
夜间她把公社图书馆借来的书拿出来,放在煤油灯下面,仔细的读着,这让她不至于忘记自己该有的价值。她相信有一天她还会出去,去东边的大城市生活,或者去银行当柜员,或者干一份其他的体面工作,而不是在澡都不能洗的高原上待上一辈子。
已经到了深夜,她还是睡不着,又拿出那张纸看,微弱的煤油灯下李维山三个字已经非常模糊。从和他分别的第一天开始,青梅就再也没忘记他的样子,那种棱角分明的英俊,深邃的眼睛,笔挺精神的身体已经刻在她的脑海,不知道他会不会想起她呢。青梅每天都在想着他,劳作的时候想他,吃饭的时候想他,就连睡觉的时候都在想他。
维山没有将自己部队的地址给青梅,这是部队保密要求,但他也会想起青梅,想着给青梅写信,可训练实在太频繁了,一天有各种项目要做,军事化管理的部队中他很少有自己支配的时间,即使是睡觉也会有专门的号令来指挥他们。
过了大概一月的时间,他托休假的战友寄出了一封信。这封信正是寄给青梅的。
这天烈日下正在劳作的青梅突然听到有人喊她:“谁叫左青梅?谁叫左青梅?有你的信。”她以为听错了,回头看一个穿着邮局制服的投递员推着一辆自行车。她赶忙丢下锄头,双手在衣襟上擦了擦:“我是,我是,我叫左青梅。”她跑过去接过信,看着上面赫然写着的李维山已经高兴的不能自已。她把信小心翼翼地装进上衣口袋,继续劳动,那干燥的土地没有任何生气,而她必须留在这里接受农民教育。青梅掩饰着自己的兴奋,低头认真劳动,旁边地边上劳作母子时不时看一下青梅又继续他们的动作。
烈日渐渐下落,天空十分清爽,远处雪山闪闪发光,牛羊也悠然地低着头,好一会才挪开一步。
晚上她划起火柴,哧——煤油灯亮了,火焰跳跃着,她把信轻轻拆开,掏出来两张稿纸。
青梅妹妹: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你我自从车站相遇已一月有余,如今我在部队每天接受强度训练,早有写信给你的念头,奈何找不到机会去寄信。这次我托战友将信送出,希望能够顺利送到你的手上。
……
妹妹,一别之后我便十分想念你,夕阳下你的脸庞已刻在我的脑海。
不知道你那边怎么样,工作辛苦不辛苦,饮食是否习惯,早晚要多穿衣服,高原温差大,白天干活不妨围上头巾,紫外线容易灼伤脸。
我也将我的照片寄给你,还有一枚三等功勋章,希望你能喜欢。我把回信地址写在信纸后面,盼望能收到你的来信。
安好,勿忘!
维山敬礼
一九六二年年四月廿
青梅读完信眼眶不觉湿润,翻过信纸果然有一串地址,是部队附近的一个小镇子。她放下手中的信,把信封提起来抖了一下,掉出来一枚勋章和两张黑白的一寸照片。看着照片上英姿勃发的青年她又想起那天西宁车站的场景……
她轻轻打开那个她从家里带来的笔记本,把照片夹在里面,又轻轻合上,放在枕边,吹灭了灯。
过了几天她决定要给李维山写信,告诉她的近况。
维山收到了信,可把他高兴坏了,他甚至和战友分享自己的喜悦。时间一刻不曾停息,太阳每天准时在青藏高原东部的升起,每天在青藏高原西部落下。
一九六二年的六月对印自卫反击战开始了,李维山所在的部队接到上级军委的命令赶赴藏南前线,因此他和青梅的联系也被迫中断。在保家卫国的战争中年轻的维山丝毫不会怯懦,他和所有的战友一样冲锋陷阵,在枪林弹雨中穿梭。这样的战争状态持续到十月,印军和解放军各有伤亡。谈判之后终于迎来了停火,维山的任务也完成了,他们回撤到原来的驻地。
他消失的几个月青梅寝不安席,食不甘味,她发出的几封信都没有任何的回音,绝望之中的青梅想着可能维山已经忘记她了吧。就在她对李维山不再抱有任何希望的时候她收到了一封信,这封信正是从原来的地址寄来的。
信中李维山说了他参加对印自卫反击战,说牺牲了不少战友,也告诉青梅不要担心他,他会继续写信的。青梅也给维山回信了,表达了她的思念。他们在心照不宣的状态下深爱着对方,只有信件是他们的桥梁。近两年的时间里青梅收到李维山的二十三封来信,都放在她那个皮包的夹层里,已经厚厚一沓了,这些记录着他们思念的信件成了青梅在这蛮荒之地的唯一心灵慰藉。
青梅已经在青藏高原近两年,现在她可以申请返回兰州,顺便可以向父母说明她和维山恋爱的事情。
可是她还没有察觉到此时她即将要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这时正是冬天,青藏高原的夜晚十分寒冷,青梅蜷缩在厚厚的毛毡里。“青梅,青梅,门开一下我给你送火来了!”听着这粗大的嗓门青梅就判断出是这家女主人的儿子,他满脸的麻子,都是小时候得天花落的,附近的人都叫他王大麻,父亲去世早,因此如今二十九了还在打光棍。
他没等青梅穿好衣服一把推开了那个简易的门,手里提着一盆火,上面堆满了牛粪。青梅说:“哥,你怎么一下就冲进来了?你把火放地上吧。”青梅一边说一边系完上衣的最后一颗纽扣。
这时王大麻放下手中拿的火盆上前一把抱住青梅:“哥哥想你啊!”还没等青梅反应过来,只听见哧地一声她的上衣就被撕开了口子,这粗壮的大手如同魔鬼一样抱着青梅纤细的身体,他面目狰狞的看着青梅,任凭青梅如何喊叫都没有人回应,青藏高原宽阔的土地正如人间的地狱一般。可怜的青梅在今夜度过了她人生中最为惨痛的一夜,度过今夜她的人生便揭开了悲剧的序幕。她想去了结自己的生命,父亲对她苛刻的要求已经足以让她对世界失望,如今被人玷污使她抱定必死的决心。她抄起旁边的剪刀就要往自己的脖颈上刺,被王大麻一只手按在地上,最终没能结束自己的生命。王大麻看到这种情况也结束了自己的暴行,在那个年代如果真闹出人民他势必会吃一颗洋花生的。
青梅无助地哭泣着,她还没和维山哥哥结婚呢,她对未来美好的规划就要成为泡影,但是也不能就这样轻易结束自己的生命,应该好好跟维山告个别,也是对这段感情的最好交代,她知道自己已经肮脏不堪了,她配不上那个军人了。她的哭泣在青藏高原上显得如此微弱,没有任何力量。
第二天女主人端来炖好的鸡让青梅吃,青梅一把打翻了碗,不停地哭着。女主人捡着地上的碗:“青梅,你就嫁给我儿子吧,我们不会亏待你的。”青梅没有说话,她收拾了自己的行李,只带了一些重要的东西,尤其是那个黑色的笔记本和厚厚的信封。她走了,离开了这个魔窟。
已经快到春节,父母亲正在置办各种年货。过年的气氛越来越浓烈,青梅在家里也受到母亲的格外照顾,但是她的身体正在悄悄变化,她还没有觉察到。过了一个月,父亲准备让她去银行工作,可是她早上起来干呕不止,父亲以为她生病了,就让她在家先休息几天,等天气再暖和些去上班接替他的工作。
她预料到了自己应该是怀孕了,可是她该不该把事情告诉父母呢?父亲作为省内的名流和陇上有名的大儒肯定会羞死的。她祖父靠经商发家致富,供他父亲上私塾,父亲靠着自己的聪明才智当上了一家银行的行长,家里也算是书香门第,在陇上赫赫有名,经常会有人登门拜访和父亲交谈。
但是看着她那渐渐鼓起的肚子,她知道迟早会被父亲知道的。她鼓起勇气将事情的经过告诉母亲,母亲顿时已头晕眼花,差点昏死过去。母亲意识清醒后啜泣不止,父亲回家见状问是什么事情,母亲按照青梅的描述将事情告诉了她父亲。父亲火冒三丈,提起门口的拐杖就朝青梅的脑袋上打去,幸好被母亲护在身上才免遭父亲致命的一击。母亲被父亲的一棍已经打得翻到在地,父亲赶紧又把母亲抱在床上。他愤怒地看着坐在地上哭泣的青梅:“还不快去请大夫!”
不一会儿大夫就来了,提着方形的药箱穿着一身白大褂。大夫看着左母背上那一条青紫的印子说:“是皮外伤,涂上一些膏药就会好起来的,另外我再开一些内服的药,要按时服用。”左父点点头表示他明白了。
家里持续好几天都陷入沉默之中,而乖巧的青梅每天要照顾母亲生活和吃药,给父亲做饭。左父好几天都在院子里踱步,抽着烟走一步停一步,院子里那条黄狗都不敢叫了。可是事情总不能就这样撂着,青梅的肚子越来越鼓,左邻右舍会怎么看左父,青梅连婚都没结就有孩子了。
左父是一个比较传统的人,他绝不允许这样有辱家门的事情出现在他们家。在几天的思索中他已经想好了办法,那就是让青梅嫁给王大麻。青梅百般阻拦,但是没有任何办法,人流可能会让她没命的,在医疗水平不发达的兰州谁都不敢冒这个险。左父托人找到王大麻的母亲,双方商讨了解决方案:青梅嫁给王大麻,让他们定居西宁。
从到西宁的那一刻开始青梅就不对未来抱有任何希望,从此狼入虎口再无托生之日了。几个月以来她没有给维山写信,而维山却每个月坚持给她写信,而写的信都会被原路返回,据邮递员说是没人接收。在维山陷入绝望时,更致命的一击向他砸来。他收到了一封信,署名是青梅,而地址已经变成西宁了。
信上只有六个字:
我已结婚,勿念。
青梅
维山彷佛受到穿心之痛,或许战死前线也不会这么痛苦,他根本无心训练,被首长罚去关禁闭,他已心如死灰。
日子还在继续,王大麻靠着卖掉家里牦牛的钱和左父给青梅的嫁妆把家搬到了西宁,他们也没有举办婚礼就过上了夫妻生活。又过了两个月青梅产下一子,尚未坐完月子的她已经开始做饭,然而她始终没能和王大麻说一句话。有时看着床上啼哭的婴儿想摔死,可是善良的她狠不下心来。
后来父亲通过关系让她去了西宁一家供销社工作,而王大麻整日游手好闲,喝酒嫖娼,回家之后就是对青梅一顿毒打。从前那个水灵美丽的青梅已经不见了,现在的她皮肤粗糙,眼神里已经看不到任何光芒了,行尸走肉一般的活着。随后的几年里王大麻对青梅进行了多次婚内强奸,先后生下了一个女儿和一个儿子,那个女儿在八个月时夭折了。
在女儿夭折后青梅就像疯了一样,性情大变,每次被王大麻强奸时她都会反抗,致使王大麻兴趣全无。几年之后心力不足的王大麻也就不再强求青梅了,他们像冤家一样合作着度日,渐渐孩子也长大了。王大麻生病的时候青梅甚至会拔掉他的氧气管,每次都会让他打扫卫生和买菜,他也没有从前的力气了,加上生病就只能忍气吞声地活着。所有的人都认为青梅是个很坏的老太婆,他的孙子也这么认为,她甚至让孙子改姓左,可是他的儿子却不同意。
在一个冬天,寒冷的夜里西宁下了一场大雪,王大麻也在那一夜死了,是一种很重的病,神仙也不能医治。两个儿子为王大麻举办了盛大的送葬仪式,可是青梅一滴泪也没有流,也没有去儿子为王大麻精心选择的墓地,儿子们一直以为母亲是铁石心肠,这种情况并没有引起他们的意外。
刚上大学的一个孙子对奶奶的铁石心肠很不理解,有一天坐在奶奶的床头问她:“奶奶,爷爷去世时你为什么不哭呢!你一直不喜欢他吗?”奶奶拉着孙子的手,眼里充满泪光:“奶奶给你看一样东西。”她没有牙的嘴蠕动着。她知道她也将不久于人世,她干枯的双手轻轻掏出压在床下的那一沓信和那个在格尔木用过的笔记本。
这天的夕阳和她第一次见维山时的夕阳一样,那么强烈,那么美丽。孙子看到了那枚军功章,也看到了那两张帅气的军人照片。孙子一边看,她一边吃力地讲述着她和维山的故事。那些信她时刻都带在身旁,但是她从来没有再翻开过。
没过几天她也离开了这个世界,离开了这个活着的地狱,她带着耻辱,带着藏了一辈子的爱。
2022.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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