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芳芳(黄羊川): 荼靡花开

文摘   文学   2024-10-19 07:08   甘肃  
 

【书香怡苑】No. 3210期       本期编辑:蔡芳芳

荼靡花开

□蔡芳芳


“你看看人家,再看看我,你们怎么忍心……”

刘换泣不成声地看着母亲,母亲依旧坐在窗根下纳鞋底。天阴沉沉的。她坐在炕沿下的小板凳上抽泣,见母亲不说话,伤心地嚎啕大哭起来。

“怎么了,你怎么了?”病房外的护士进来摇醒了刘换。

“做了个梦……”刘换虚弱地说。

病房里灯光昏暗,刘换的丈夫吴鹏慢悠悠地从旁边的床上侧起身问:“这会怎么样了?”

“你是来照顾病人的,你倒比病人睡得还踏实!”护士乜了眼吴鹏说。

刘换闭着眼睛回答:“好点了。”声音轻得像一缕烟。护士走了,吴鹏又躺了下去,没一会儿就鼾声如雷。

刘换是天黑前住进医院的。下午做着饭呢,低头捡炭的瞬间晕倒在了厨房里。幸亏儿子和丈夫都在家,刘换隐约听到父子俩大呼小叫的声音,再醒来时已经在医院。

刘换看着熟睡的丈夫,她想问丈夫鸡和羊圈好了没有,案板上没来得及擀的面先拿塑料袋包起来……可她一点力气也没有,多睁一会眼睛都觉得天旋地转。

刘换擦了擦眼泪,闭着眼回想刚刚的梦,往事又一次浮现在眼前。

刘换梦里说的“人家”是指小时候一起玩耍的伙伴:艳萍,丽丽,小霞,翠儿……几个同龄人。虽然已经好多年再没联系了,但每次回娘家都能从邻居们口中听到一些关于她们的消息:学习好的艳萍去四川上大学了,爱打扮的翠儿去了南方学美容,胆小内向的丽丽和小霞去大城市打工,进了工厂……时间似流水飞快,就在小时候的玩伴们为各自的命运前程奔波的时候,刘换接连生下两个孩子。

刘换又想起那年回娘家时的情景。

爹坐在门口的石磙上抽烟,看见刘换只说了句来啦,便起身进了屋。刘换知道爹不高兴,都是因为自己,可那能怎么办呢,都两个娃了,不管是真撇下,还是吓唬吓唬婆家人,刘换都做不出来。

刘换在炕沿上坐定。爹问,东东不领来,留下不哭吗?东东是刘换的儿子,平常刘换走哪带哪像个小尾巴,那次刘换没带,婆婆不让。

刘换说不哭,这几天都跟他奶奶睡,不跟我。

“那个老坏怂!”刘换记得爹咬牙切齿的样子。“教唆丫头离婚,还不让娃娃认舅舅家了。”

刘换没有搭话,坐在炕沿上,把头低得很低。

爹又数落她,就你这个囊怂,人家的丫头说不过就不过了,你吓唬吓唬都不敢。

刘换跟爹解释,小军跟兰子离婚,不是东东奶奶教的,是他们两人商量好要离,谁劝也不听。

但是爹不信,非觉得是东东奶奶教唆兰子跟小军离的婚,说坏怂下的坏种,说兰子坑害人。

而妈就坐在炕头听着,一声不吭。

小军是刘换的弟弟,兰子是小军的媳妇、刘换的弟媳——也可以说是刘换的小姑子。刘换和兰子是换亲,刘欢嫁给了兰子的哥哥,给弟弟换了兰子来做媳妇。现在想想确实匪夷所思,当时不知道怎么想的,两门婚事就这么成了。

刘换比弟弟小军大两岁,但比丈夫吴鹏小五岁。当年两家大人商量好换亲后,考虑到吴鹏已经到了该结婚的年龄,就把想跟翠儿一起去学美容的刘换拦了下来,草草地结了婚。

刘焕结婚不到一年就怀孕了,吴家人一副高枕无忧的姿态,只字不提小军和兰子的婚事。刘换父母似乎觉察出吴家人有点小心思,为避免夜长梦多,老两口一合计,一定要在刘换生孩子前把小军的婚礼也办了。

刘换始终记得19岁的小军牵着22岁的吴兰在婚礼上局促的样子。父亲和母亲则乐呵呵逢人就说“女大三抱金砖”。

然而,小军和兰子并没有像所有人期待那样,结婚就可以怀孕生子。两年过去,刘换二胎都生了,兰子的肚子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爹妈急坏了,寻医问药,求神问卦,什么办法都想。老两口合计让小军两口子去城里大医院查一查,就在去城里的路上,小军打来电话说他要和兰子离婚。

那通电话犹如晴天霹雳,炸在刘换一家人的头顶,小军则一副无所谓的态度说生不出孩子不是病,是没感情。

爹气得大骂吴兰不是个东西,也骂小军没出息煮熟的鸭子都能飞走。

爹歇斯底里地说:“那可是你姐给你换的呀,你对得起我们,你对得起你姐吗?”虽然爹是在骂小军替刘换鸣不平,但在刘换听来这句话却如同一根刺,深深地扎在身上最疼的地方。

爹也骂刘换,说白养她那么大。按爹的意思,她应该跟吴鹏闹离婚,不管真离假离,就是不能让吴家人白得了这便宜。

那晚,来串门的张婶看见刘换一个劲儿叫她去她家玩会,说翠儿回来了。刚挨了父亲的数落,刘换本来不想去,但又按捺不住激动又好奇的心情,想去看看几年不见的翠儿现在是什么样子。

翠翠的变化远远超出了刘换的意料之外。白色高领毛衣、黑色长裙、高跟鞋……这哪里是翠翠,简直就是电视里的女明星。小时候顶着一头“蓬蓬草”的翠儿现在留着顺直的披肩发,还染了几缕金黄色;脸蛋比以前白了很多,眉毛,眼睛,鼻子嘴巴……翠儿像完全换了个人一样,直到她喊了一声换换,刘换才相信翠儿还是以前的翠儿。

翠儿变漂亮了,话也变多了,拉着刘换说个没完。她拿出一叠照片,一张一张翻给刘换看:这是我们在学校学习时照的、这是我和同学去公园照的、这是在楼顶看夜景时照的、这是游乐场、这是小吃街、购物中心、超市、电影院……刘换看着翠儿递过来的照片像看电影一样。

翠儿说刘换要是当初跟她一起去就对了……刘换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心中陡然一惊:如果自己没有留下来结婚,会不会也和翠儿一样……她不敢想,但又忍不住地去想。

回家时翠儿送了她半截眉笔,回到家刘换就赶忙对着镜子打量。虽然是翠儿用剩下的半截眉笔,但对刘换来说似乎是打开另一个世界大门的钥匙,充满期待,又望而却步。

刘换没注意到爹什么时候站在她身后看着她。爹二话没说夺过她手中的眉笔狠狠地摔在地上。爹骂她没良心,又骂她是个囊怂,不管爹怎么骂刘换都没出声,她盯着地上断成两节的眉笔愣神。为什么别人能上大学她不能,为什么别人能去大城市她不能,为什么别人能穿好看的衣服画眉毛涂口红而她不能——她多想大声地质问爹为什么,但始终没有开口。刘换两眼噙着泪水,低低喊了一声爹,夺门而出。也就是从那天起,刘换没有跟爹说出口的那句话,成了伴随她多年的梦魇,时不时地揭起她内心深处的伤疤。

刘换翻了个身,睁开眼仔细打量着熟睡的丈夫不由地苦笑——丈夫果然跟父母说的一样,是个老实人,不管什么时候都能睡这么踏实。

听着丈夫的鼾声,刘换又一次陷入了梦境。她一手抱着女儿,一手牵着儿子,一直跑一直跑,一会气喘吁吁地爬山,一会小心翼翼地过河,一会好像在院子里干活,一会又在陌生的城市里迷了路,突然儿子和女儿都不见了,刘换焦急地喊着儿子和女儿的名字,眼泪疯狂地涌出……

床头的心电监护仪发出滴滴滴的报警声,护士闻声赶来叫醒刘换,替她量了一下血压,说:又高了。

此时的吴鹏才揉着惺忪的睡眼从床上爬起来。“医生,怎么了?”

“你说怎么了,你是来陪病人的,病人怎么了你都不知道,你来这干什么来了?”护士数落吴鹏。

吴鹏被护士说得脸红到了脖子跟,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在吴鹏的记忆里,老婆刘换从来没有生过病,他也没想过老婆还会需要他照顾。

“早上不要吃东西,要做检查。”护士叮嘱吴鹏,“你操点心吧,高血压很危险的,万一引起脑梗,轻则偏瘫,重则要命。”

“医生,我这病很严重吗?我感觉就是头有点晕,在哪也不疼!”刘换恨不得立马从床上爬起了,证明她没有病。

“待会做检查,检查完就知道了。”

护士走后,天已经大亮。刘换跟吴鹏说自己想洗把脸,吴鹏却阴阳怪气地说这不是讲究的时候,等回家想咋洗咋洗。

刘换的眼泪珠子再次吧嗒吧嗒掉下来。

平常这个时候刘换要先起床喂牛,然后喂鸡喂狗,喂完鸡狗烧完炕才进屋叫吴鹏起床,而她又开始烧炉子做早饭。哪怕只吃开水馒头,她不动手,吴鹏宁可饿肚子等,也不会火里加一块炭。

刘换想着护士刚刚数落吴鹏的样子,内心无比温暖,半辈子都过去了,似乎从来没有一个人像这样替她说过一句话。

走廊里熙熙攘攘的声音让宁静的清晨变得喧闹起来。刘换催吴鹏去问问什么时候做检查,什么时候能出院。她实在是急得待不住了,家里一堆活等着她干呢。

医生前脚走进办公室,吴鹏后脚就追进去问:“大夫,我老婆没事吧,啥时候能出院?”

“你老婆是谁?”

“刘换,3床刘换。”

“三床……”医生努力回忆着,“三床昨晚来的吧?”

“嗯,是昨晚住的,就是头晕,不要紧吧?”

“先做检查。”医生说。

“呃……那个,医生,不做检查行不行,你给开点药?”吴鹏吞吞吐吐地说。“主要是家里还忙着……”

“咦,你还挺会说的,你当来住院的都是闲得没事干吗?”医生停下手里的活,抬头看着吴鹏。“先做检查,检查完才知道为什么头晕,不找到原因我怎么给你开药。”

吴鹏悻悻地回到病房,搀扶刘换起床。

“唉,一个检查下来又得三四百……”吴鹏低声自言自语,旁边的刘换听得一清二楚。虽然刘换比吴鹏更舍不得花钱,但这个时候吴鹏这么说,刘换还是有点儿难过。

刘换虽然依在吴鹏怀里,但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不敢看他的脸。吴鹏黑着脸一会低声抱怨排队的人太多,一会怪医生不会看病乱检查,说着说着开始抱怨刘换早不病晚不病,偏偏在最忙的时候生病。

旁边一起排队的人听不下去了,插嘴道:“你这人说的这话,什么时候生病是由人的吗?”

刘换尴尬地冲着那人笑了笑。

“有这个人在,你进门就有热饭,没这个人,你回家喝口水也得自己烧。”那人接着说。

“没有这个人,人家不会换个人嘛,现在的人,你前脚出门就有人后脚进门。”大约是排队无聊,旁边又有人搭话。

“哈哈哈……”此刻吴鹏清脆的笑声在刘换听来特别刺耳。

“呵呵,也没那么方便吧!”

“你还别不信,不信你试试……”

“人呐,缺吃少穿都行,千万别生病,一旦病倒了,就啥也不是你的了。”

“对,能吃能喝的时候好好活着,别替这个着想,替那个操心,谁没了谁都照样活。”

刘换的目光在一群人脸上来回穿梭,仿佛是在寻找一个准确的答案。最后目光停留在默不作声的吴鹏脸上。

刘换浅浅叹了口气,一起生活了二十年的丈夫,现在看上去却无比陌生。她为吴鹏生了两个孩子,从鬼门关走了两遭。平日里照顾老人孩子打理家务从来也不用吴鹏插手,但她却怎么都想不起吴鹏什么时候因为害怕失去她而担心过。也许刚才他们说的都对。人啊,得先好好活着,得为自己活着。恍惚间刘换又看见小时候爹训斥她的样子。她又想起了翠儿,小时候跟她一起玩石子的翠儿,后来很漂亮很漂亮的翠儿。翠儿结婚时给她寄来照片,说自由恋爱,很幸福。再后来,翠儿不在了,因为一次意外。翠儿的男人在翠儿最需要照顾的时候,卷了亲戚朋友帮翠儿凑的医药费,带着别的女人失踪了。

刘换忍不住失声痛哭。

“你又怎么了!”吴鹏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身边的人都看向刘换。还以为是因为得了什么大病,怕治不好才哭,七嘴八舌安慰她。

“有啥病慢慢看,哭啥,这医院看不好换个医院看。”

“是呢是呢,钱是世上有的东西,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也别心疼钱,现在科技发达,没有治不了的病。”

“就是,看病主要心态要好,要想着自己能治好,那才好的快。”

“不就是头晕吗,输两天液就好了,动不动哭哭哭,有那么多眼泪留着洗脚。”吴鹏这个老实人,体恤人的话一句不会说,挖苦起人来头头是道。

刘换抹了把眼泪定定地看着吴鹏,目光里从未有过的凛冽让吴鹏直发慌。

“走走走,做检查!”吴鹏扶着刘换的肩膀进了检查室。

做完检查已经快中午了,吴鹏对刘换说昨天来的时候带馍馍了,话还没说完就被刘换打断。

刘换说:“我要下馆子!”

吴鹏愣了一下。这是刘换说的话吗,平时好不容易下一次馆子,刘换都推脱自己不爱吃不去,今天竟然主动要求。

“行,行,下馆子。”

刘换擦干净泪痕。在想好下馆子之前,她还想好等出院了要给自己买几身新衣服,等牛卖了,她还要去趟南方找小霞玩,回来再让艳萍帮她在城里找个工作,哪怕擦桌子扫地也好啊,她再也不想事事都听别人安排。

刘换坐在餐桌前,吴鹏也跟着坐下。刘换说:“端饭去啊,你不知道我头晕吗?”

吴鹏又是一愣,乐呵呵的连忙照做。

刘换看着吴鹏的窘态哭笑不得,爹说得没错,果然是个老实人

不远处,路边的九月菊开得正艳。刘换长长的舒了口气,看着微不足道却灿若繁星的花朵自言自语到:真好看呀!

 蔡芳芳《书香怡苑》微刊运营总监,武威市作家协会会员。喜欢文字和音乐,作品散见于《古浪文苑》、《武威日报》、《西凉文学》、《兰州晚报》等报刊杂志及各类自媒体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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