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韬 | 早期中国阴阳五行体系里的动物分类

文摘   2024-07-30 21:12   北京  
以下文章来源于Harvard CAMLab,作者文韬


   内容提要

中国古代如何类分动物?依据何在?和西方比有什么特点?在整个文化系统里又处于怎样的位置?这些问题看似细小,却是进入中国早期思想世界的绝好入口,对于理解早期艺术里的动物图像的内涵尤为重要。从文献的整合开始,不仅可以引导并收束图像阐发的范围,更在夯实图像研究的基础。中国古代的动物分类不仅体现了空间的衔接和时序的流转,更反映了连续的、联动的、贯通的、整体性的思维特点,从属于更大的阴阳五行体系。在这种关联性思维网络里,类属相接的背后是阴阳互化、五行流转、宇宙相通的基本理念。因此在图像的运用上,尤其是旨在由阴入阳的墓葬艺术里,动物特别是跨界的动物起着重要的视觉表现和逻辑圆融作用,是灵魂复苏系统工程的重要组成部分,是释读马王堆T型帛画的关键。

关键词:动物分类;阴阳五行体系;关联性思维;图像与文献的互动
在中国早期艺术作品里,动物的形象极为丰富。青铜器上的动物纹样相对抽象,释读起来困难重重。汉代画像石、画像砖上的动物相对具体,形象也较玉器丰满,但人兽杂沓的构图,显然有更多的形式意味,未必真能一眼可辨。汪悦进教授在《壶中天地:生气与宇宙之气》等系列文章里,就对图绘的内容进行了全新的阐释。长沙马王堆一号汉墓出土的T形帛画,构图复杂,出土完整,为我们提供了丰富和宝贵的信息。尽管争议尚多,但大家都不否认其中动物释读对于帛图内涵解析的重要。

然而,如果没有协调性的解释系统,同一形象或构图在不同的学者那里,可以得出完全相反的结论。事实上,关于帛画意旨,就存在入地和升仙两种不同的阐发方向。所以这个协调系统,不是学者个人的自圆其说,而是中国早期思想的大背景。就像陈寅恪所言,熟悉旧材料才能利用好新材料,零散的出土材料如同残破的古画片断,只有知道这幅图的大致轮廓,才能将其一山一树置于适当的位置,以复旧观。[1]西方图像志研究用图像库和图像系列,限定意义阐发的范围。而中国古代重文轻图,图绘时常成为文字和文学的摹写,文图又未必能一一对应,尤其是在早期中国。如何避免主观臆断,是目前图像研究的最大问题。

庆幸的是,中国有强大的文献系统,足以提示思考的方向,这是中国古代研究的优长。只是早期文献非常分散,背景信息往往弥散在各类文本中,不可能进行一对一的对照。而古今概念往往抵牾,仅凭关键词检索,极易挂一漏万。经过佛教观念和西方思想的洗礼,现代中国人对中国早期的思维方式也已隔阂。若缺乏对先秦思想的整体把握,拼接出来的必定是现代人的古代想象。马王堆一号汉墓T形帛画是我们进入早期思想的一个极好入口。但在图像释读之前,先从文献的方面进行整理和收束,也很有必要。如此,图像的系统和文献的系统才能互相制约、彼此补益。无论是以图证史,还是以史观图,都低估了文献系统的复杂和图像系统的丰厚。本文将从文献的缺口进入,为图像的解读瞄定方向,并夯实研究的基础。



一  何以聚焦分类


在马王堆的时代,中国没有动物学的专书,到哪里去寻找动物图像释读的依据呢?只言片语的史料拼接,不足以支撑T形帛画这样丰富的叙事。有限的早期文献,也不能为我们提供现成的对照。笔者的策略是先从文献入手,摸索早期中国的思想大形及其思维特点,为后续的图像研究提供参照和补充,毕竟文字的表述更直接、更确定。

就像西方人类学家总是对原始部落细致丰富的动物分类印象深刻,分类是所有文明掌握世界、表达认知、建立秩序的基本方式。分分合合的背后是不同的思维模式和文化传统,分类的差异就是文明的差异。涂尔干(Émile Durkheim,1858—1917)和莫斯(Marcel Mauss,1872—1950)率先在此进行了卓有成效的开掘。[2]列维-斯特劳斯(Claude Lévi-Strauss,1908—2009)便以此进入对早期原始思维的考察。[3]福柯(Michel Foucault,1926—1984)也是从博尔赫斯引述的中国古代动物分类表里,感受到与既有印象极不相符的中国思维,从而展开其关于“词与物”的伟大思考。[4]事实上,分类学(Taxonomy)首先就是指生物分类学,是西方最早成体系的现代学科,由此终结了欧洲的博物学时代。因此,从动物分类的角度切入,能够有效帮助我们感知中国早期的思维方式,因为分类有结构知识或曰观念系统化的功能。

以往对古代动物分类法的研究,多从生物学和科技史的角度,发掘其符合西方近代双名分类体系的合理成分,以与现代生物学进行比较或对接。[5]受海外学者李约瑟(Joseph Needham,1900-1995)、胡司德(Roel Sterckx,1969-)等相关研究的启发,从文化和思想角度进入的探讨,刚刚起步。在有限的研究里,由于细节进入得不够,或是缺乏对中国早期思想的整体把握,总是切分出相互隔离的诸多体系,从而带来理解的偏差。如郭郛划分了《尔雅》、《管子》《礼记》《吕氏春秋》系列、《考工记》、《本草纲目》四种分类系统。[6]胡司德则归纳为血气、阴阳五行关联分类、道德分类三种模式。[7]黄晨曦指出《考工记》和《本草纲目》不宜单列,却又发明出一个独立的礼乐祭祀和行政管理系统,从而把动物分类、阴阳五行学说、政治理念割裂开来考虑。[8]可见该论题被西方视野和近代思维笼罩,还没有真正立足中国早期思维的特性。也正因为这样,我们更需要在中西文化的比较中,发掘更多、更深刻的内容。

早在古希腊时期,亚里士多德就对动物表现出极大的兴趣。除《动物志》外,他还写有《论动物运动》《论动物行进》《论动物生成》《论灵魂》等诸多文章,被视为比较动物学的创始人,对西方文化影响至巨。最早以逻辑形式写下植物分类法的,正是他的学生泰奥弗拉斯托斯(Theophrastus,约前370—前285)。亚里士多德的时代相当于中国的战国。一如古希腊思想形塑了后来的欧洲文明,战国至汉初的观念决定了中华文明的底色。与古希腊不同的是,早期中国没有讨论动植物分类及其寓意的专书[9],相关信息只能从文字和古籍的上下文里去寻找。

成书于战国至西汉之间的《尔雅》,把动物分成虫、鱼、鸟、兽、畜,把植物分为草和木,被认为是中国最早的分类方式。畜因与人类生活关系密切而专设一目,和鸟、兽重叠,实际是虫、鱼、鸟、兽四个大类。同期古籍有的还会多出一个介类来,但鳞和介经常并称,似乎很难说截然四分或五分。《楚辞》多“香草”,读《诗》必“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论语·阳货》),作为释经的权威,《尔雅》对后世影响深远,唐代便正式纳入了经书。三国时期陆玑解《诗》,径直以“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为名。后世各种类书,如宋代《海事碎录》、明代《广博物志》、清代《骈字类编》等皆以草、木、鸟、兽、虫、鱼为纲。直到明朝药典《本草纲目》,依然没有跳出这个基本框架。[10](见表1)


表1 中国古代动物分类举例[11]


说到《本草纲目》,就必须多提一嘴,它非但是秦汉以来本草系统的发展和总结[12],而且完成于1578年前后,正是西方中世纪末期和近代早期。当西方近代分类学先驱林奈(Carl von Linné,1707—1778)提出全新的动植物分类法,引领西方生物学步入近代的时候,清朝人赵学敏正在替《本草纲目》拾遗[13]。也就是说,本文虽然主要关注佛教进入之前的中国早期思想,但实际上秦汉成型的这套思想体系(包括医药,也包括动物分类和整个宇宙观),后世虽有所调整,却一直在延续和发展,直至晚清西方文化的进入。所以,能否把始于秦汉的医药本草系统,视为有别于《尔雅》四分法和《礼记》一系五分法之外的另一套系统,还需审慎。[14]换句话讲,并不是分得越细就越好,内中的连续性要大于断裂性,这就需要有域外的参照了。相信读完本文,读者自会有答案。



二  动物如何分类


我们先看虫、鱼、鸟、兽的标准从何而来。《尔雅》里没有具体说明,但古人常言“飞禽走兽”,鱼则多称“水族”(如《古事苑》),大体依照的是天空、陆地、河海的空间序列。下文我们会看到方位在中国古代思想里是多么的重要。

同为陆生,虫和兽怎么界分呢?“虫”指蝮蛇,“䖵”为昆虫,“蟲”字才是上至人、下至昆虫的总称。三个虫字易混,尤其在简体字里已无区别。段玉裁专门指出,称谓有“浑言”和“析言”的区别。《尔雅》的“有足谓之蟲,无足谓之豸”是一种“析言”的方式,即虫内部的细分,就像长尾名鸟、短尾名雉一样,其实有足的、无足的都可以称为“蟲”(“浑言之则无足亦蟲也”)。[15]所以在后来的《艺文类聚》和《太平御览》里,“虫豸”合并成一个类称。许慎说的“两足曰禽,四足曰兽”在这里并不适用,人就被归为虫,而非禽或兽。换句话说,同为陆生动物,虫和兽的划分标准不在于足或足之多少。

许慎有“或行或飞,或毛或臝,或介或鳞,以虫为象”的表述[16],即走的飞的、有毛的没毛的、长鳞的长甲的,都归入虫属。关键在于,这句话的前头还有一句“物之微细”者,即小型动物——段玉裁补注道:昆虫即䖵蟲,《夏小正》里“昆,小虫”,就有众之意。[17]即昆虫的内部再次套用了羽、毛、臝、介、鳞的标准,可见脚与翅、毛与裸、鳞与甲并非一级界分。虫和兽的根本区别还在大小之辨,这与《周礼》的说法一致。《考工记·梓人》有“天下之大兽五:脂者,膏者,臝者,羽者,鳞者。宗庙之事,脂者、膏者以为牲;臝者、羽者、鳞者以为筍虡。外骨、内骨、却行、仄行、连行、纡行,以脰鸣者,以注鸣者,以旁鸣者,以翼鸣者,以股鸣者,以胸鸣者,谓之小虫之属,以为雕琢”[18],是先区分大兽和小虫,大兽里再分羽、臝、鳞等。小虫依据骨骼、行走、鸣叫等方式再细分。大兽有大用,小虫仅用于小件物品的雕琢,大小之辨会与人事相关联。虫多称倮虫,兽常呼毛兽,有毛无毛是二级类目。如果不单独拿出来说,人被认为是倮虫之长,即体型较小的虫属。

那么,这时有时无的“介类”又从何而来呢?《周礼·地官·大司徒》说:

以土会之法辨五地之物生。一曰山林,其动物宜毛物,其植物宜杲物,其民毛而方。二曰川泽,其动物宜鳞物,其植物宜膏物,其民黑而津。三曰丘陵,其动物宜羽物,其植物宜覈物,其民专而长。四曰坟衍,其动物宜介物,其植物宜荚物,其民晳而瘠。五曰原隰,其动物宜臝物,其植物宜丛物,其民丰肉而庳。

这里说的是大司徒的职守(“掌建邦之土地之图与其人民之数,以佐王安扰邦国”)。作为总管地图和人口的官员,大司徒的工作要从辨土开始,熟悉其间物宜(集中在动物和植物上),才能知民性、行民教(下文即言十二教)。土地分成山林、川泽、丘陵、坟衍、原隰,分别对应动物毛、鳞、羽、介、臝,植物杲、膏、覈、荚、丛。人的特点也从毛而方到黑而津、专而长、皙而瘠、丰肉而庳。动物和土地、植物、人是一个整体。“五地”是逻辑的起点,教化五土之民是终极目标,这是先秦至汉初典籍里常见的论说模式,并非在动植物之外还另有一套政治的分类系统。

细看其对应关系,山林聚毛兽、水泽产鳞鱼、丘陵出禽鸟、原野多裸虫大体还说得过去,但是坟衍和介类是什么关系呢?《尔雅》里有“坟,大防”“坟莫大于河坟”的文句,“坟”指河堤。[19]但放在这里,意义显然不够宽广。孙诒让注《周礼》时,既无法回避《说文解字》里“坟”为墓地的说法[20],又觉得文意不通,便以“坟”为“濆”的假借,释为“水边崖岸高起者也”。[21]继而以“衍”为“原”的对称:宽广的高地为原,宽广的低地为衍(“盖高地之广平者谓之原,下地之广平者谓之衍”[22])。王念孙在《广雅疏证》里,却认为“衍”同“埏”,声近义同,“池谓之衍”[23],那就成了水边,而非旷野了。这样一来,一起并置的“坟衍”,就成了忽高忽低、或水边或平原的奇怪地方,下文“原隰”的释义也成为了难题。

之所以非得把“坟衍”往水边拉,其实是为了将就介类动物。介指甲壳,但仅指龟、鳖、蚌、蛤等水产,带壳的昆虫排除在外,所以无法靠近坟陵。唐以后的类书虽多“鳞介”并称,但仍仅指水中动物,不包括昆虫。可见水生才是关键。但这此一来,“五地”就缺了一地,“五民”压缩成四民,于整体逻辑有碍。这个环节究竟能不能缺呢?《礼记》明确指出,“五物”和“五地”“五民”一样,缺一不可。

孟冬之月,日在尾,昏危中,旦七星中。其日壬癸,其帝颛顼,其神玄冥,其虫介,其音羽,律中应钟。其数六,其味咸,其臭朽。其祀行,祭先肾。水始冰,地始冻,雉入大水为蜃,虹藏不见。天子居玄堂左个,乘玄路,驾铁骊,载玄旗,衣黑衣,服玄玉,食黍与彘,其器闳以奄。(《礼记·月令》)


介类动物和“五帝”之颛顼、“五音”之羽、“五味”之咸、“五脏”之肾、“五色”之玄等对应。简单来说,它呼应五行里的水,因此这个配位表还可以继续延伸。其它鳞、羽、倮、毛也都有严格的对应,细致到每个时令适宜的食物、使用的器具、天子的居所等等。(见表2)


表2 《礼记·月令》物候对应表


这种“中国式对称”,引出的是中国古代的宇宙模式:万事万物被纳入阴阳五行的系统,从而形成一个有序的、连动的、规整的世界。人处其中,应依时令而动、依方位而动、依物宜而动。有了天时和地利(《周礼》的起点是土地),才会有人和与仁政(《礼记》下文便详述每季当行之事),否则就是逆天而行,轻则风雨不时、禾稼不入,重则民有大疫、国有大殃。

《吕氏春秋》先述“十二纪”,《淮南子》有《时则训》,除律吕和祭祀稍有小异之外,和《礼记·月令》里的表述极其相似,可视为一系。而成书时间更早的《管子·幼官》,非但牵连的事物更少,五种动物对应的物类也不一样(见表1和表3)。除倮类的中央地位固定外,其它四类和《礼记》不同,与汉初常见的东青龙、南朱雀、西白虎、北玄武画像也不吻合(见图1)。说明倮类是分类的中心,地位显赫,因为人属于倮类。

从这种不一致来看,动物进入五行的时间更晚,各种事物和五行的对应关系有一个调整的过程,但它们属于同一系统。正因为背后有共同的思想做指导,物类才会在五行的框架,而非八卦或其他范畴里进行调整。若与古波斯琐罗亚斯德教以善恶区分动物,或受佛教影响的唐代《量处轻重仪》里家畜、野畜、被戒律拒斥的动物进行比较[24],就能看出其中的连贯了。因而其间差异,正好表明战国至汉初思想的持续演进。最晚到西汉,战国业已风行的阴阳五行学说基本定型,并成为国家礼制的一部分,指导着天子之事和百官之行,乃至历代王朝更迭皆以改正朔、易服色为应承天命的首要之举。


表3 《管子·幼官》物候对应表

图1 汉代四神瓦当(西安市汉长安城遗址出土,作者拍摄于陕西历史博物馆)



三  横向贯通的整体思维特色


分类的过程,就是区分与合并的过程。受“分类”这个现代语词的表述影响,一谈到分类,我们很容易往分别的方向去考虑,看重它对异质成分的剖分。[25]《动物志》里亚里士多德对个体、差异、反例的在意,也反映了西方注重差别的基本取向。法国社会学家涂尔干曾言:

归根结底,在我们的类别概念中存在着一种划分的观念,它的界线是固定而明确的。我们几乎可以这样说,这样的分类概念并不能追溯到亚里士多德之前。是亚里士多德最先宣称,特定的差别既是实存,也是实在,它表明手段即是原因,属与属之间并不可以直接相互过渡。[26]


这段话几乎概括了西方分类思想的基本特点:划分、明确的界线、不可直接过渡。

中国古代少有“分类”这样的表达,常见的说法是比类、知类、推类、类同、类似,强调以类比和类同的方式延展事物的相似性。“类”在《说文解字》里被释为“种类相似,唯犬为甚”,段玉裁补充道:“类本谓犬相似,引申假借为凡相似之称”。[27]从语义上看,中国古代是以相似性为主要着眼点的。把什么东西和什么东西放在一起,即归类同样属于分类行为。当同类事物并置在一起,不同的物类自然就分开了。因此“类”在古文里还有肖、像、朋的意思,不类就是不像,不像就是不肖,不肖就是不朋、不伦、不善,即不好。故“类”还有善的意思,如《诗经》里的“永锡尔类”(《既醉》)和“贪人败类”(《桑柔》)。可见中国的分类思想表彰的是同,而非异。早期文献里的类比、类推、连类而及,首先考虑的是同的归并,而非异的区分。

这种求同大于别异的思想,在“天地睽而其事同也,男女睽而其志通也,万物睽而其事类也”(《周易·彖》)里有明确的表示。“睽”是背离和排斥的意思,正因为不一样,反而能在更高的层面实现“同”和“通”,继而达到“类”。这也是《左传》里常见的论调。正因万物不同,才需要寻找相似点,归并事类。值得注意的是,“事类”不等于“物类”,它不只是自然界的客观存在,还包括抽象的人类事务。中国古代对后者的兴趣,远大于前者。正因人事亦在“事类”当中,所以社会和自然才能联动,世间万象(不仅是万物)才能连为一体,预占系统才能由此及彼地运转起来。因而我们经常看到古代从物类自然而然就引申到事类上去了,中间不需要过渡,如盘庚迁都时所言“若颠木之有由蘖,天其永我命于兹新邑”(《尚书·盘庚》)。

树木发新芽和迁都续命之间有什么关系?今天我们会说这是一种比喻性的修辞,但在盘庚眼里,这就是同类事物,所谓的“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周易·系辞》),同类事物的并举自然而然。非得说它们是两件跨界的不同事情,定遭古人“不知类”的指斥,即古人的分类思想和归类原则,和我们今天不同。在《左传》《国语》《周易》等早期经典里,类似的表述方式很常见,如《诗经》“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宛彼鸣鸠,翰飞戾天。我心忧伤,念昔先人”等。刚说着花花草草、禽禽鸟鸟,突然就转到人事上去了,自然和人事没有丝毫的隔阂,可以互相跳跃。我们说这是“起兴”——强调其兴咏的功能,类似于一个话头。古人更在意的可能是“比兴”,“比”就是比类,同类事物的连接平滑自然,并非是没话找话说。

这就是从葛兰言(Marcel Granet,1884-1940)到史华兹(Benjamin I. Schwartz,1916-1999)、葛瑞汉(A.C.Graham,1919-1991)、李约瑟、普鸣(Michael Puett,1964-)等西方汉学家津津乐道的古代中国的“关联性思维”(Correlative Thinking),经常拿来和欧洲科学的统属性思维或因果思维、分析性思维进行比较。[28]明白了这种思维是在同质连类的前提下[29],先把部分连接成整体,才能领悟现象的背后实际有网络系统的传递和联动做支撑,“万物之理,各以类相动也”(《礼记·乐记》)才不是一句空话。自然与社会的两分只是西方近代思想,古代中国不存在独立于人的客观自然,一切眼中之物都加诸了心中之念,都在关联性思维的加工下连成一体,这才会有至大无外的天人合一、天人感应的宇宙观。所以,类和比类是进入和把握这套思维体系的入口。西方汉学多从原始思维和科学思维、关联性思维和统属性思维的区别入手,逐渐发现了中国的阴阳五行体系,最后往往看得眼花缭乱,一如涂尔干的惊叹——“(中国)经典作者及其效仿者们,以一种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天才与激情,纵横挥洒,在这一主题上展开了无尽无休的玄思”[30]。笔者从分类尤其是具体的动物分类进入,是倒过来从早期建构方式透视整体思维的特性,避免在汪洋的名词和抽象论述里迷航。

回到介类动物,就不当只是在纵轴上追究它时而成类、时而不成类的原因,还应循着中国早期思想的路径,在横向的关联网络里寻找答案。“介”是甲壳,但介类动物仅指龟、鳖、蚌、蛤等水产,别说是带甲的昆虫,就连有壳的虾都被排除在外。用今天的话来说,仅指有壳的两栖动物。古注明言“介物,龟鳖之属,水居陆生者”,贾逵和孙诒让都强调其陆地生殖、入水而居的特性,孙诒让还特别指出介类有“别于鳞物水居水生”者。[31]因此,跨越水陆两界才是关键。如果说羽类可以由地而空,兽类和裸类仅栖息于陆地,鱼类生活在水里,那么介类就是连接水生和陆生的中间环节。也就是说,在陆地和海洋之间存在一个空缺,这个缺口只能由介类动物来填充。如此,水、陆、空才能形成一个不间断的连续空间,达成阴阳五行的圆融流转,就像时令非得首尾衔接、方位必定面面俱到一样。中位后起,就只能插进时令当中,对应六月,而不能超出或高于十二月。

换句话说,阴阳五行反映的是连续的世界观。正因为注重连续性,所以分类观念更瞩目于同,而非异。由此环环相扣,连绵不绝,循环往复,才会有五行的相克相生。这与西方纵向的层级分类结构是不一样的。如林奈近代生物分类体系的前提是物种稳定,缺少横向的关联,所以种群之间的亲缘关系是其最大芒刺。即便在纵向的层级结构里,对过渡性的承接也不甚在意,因而忽略了变种问题。这正是这张分类表后来被遗传学和进化论撕破的关键,也是自亚里士多德以来长期注重差异的区隔性思维带来的结果。当然,这是相对古代中国而言的。

阴阳五行学说本来就不止于阴阳,物候只是观察的起点,如同古希腊提倡的自然观察最终要导向自然哲学一样。只是亚里士多德的《动物志》还只是事实的陈述,对自然的观察将用于对自然的解释:质料因、形式因、动力因、目的因之间的相互作用,形成了天界运动和地球生物的属性。与之大致同时的中国阴阳五行学说,虽然也在意自然现象(物候),最终却并不为解释自然,而是作为人事尤其是政治行为的指导。无论《汉书·艺文志》有多少牵强,诸子学说为治理天下出谋划策的“王官之学”却是不争的事实。司马迁对阴阳家邹衍的概括,不仅总结了先秦阴阳学的特点,也精到地反映了此际中国人的思维方式:

其语闳大不经,必先验小物,推而大之,至于无垠。先序今以上至黄帝,学者所共术,大并世盛衰,因载其禨祥度制,推而远之,至天地未生,窈冥不可考而原也。先列中国名山大川,通谷禽兽,水土所殖,物类所珍,因而推之,及海外人之所不能睹。称引天地剖判以来,五德转移,治各有宜,而符应若兹。(《史记·孟子荀卿列传》)


“谈天衍,雕龙奭,炙毂过髡”惊怖王侯的巨大影响力,并非来自其“窈冥不可考”的无垠之说,而是先验诸“名山大川,通谷禽兽,水土所殖,物类所珍”等“小物”,继而由此及彼地类推至大物,以至无穷,是一种苞括宇宙的整体性论说。这也正是汉初文学的抱负。一旦认可了这通宏论,从中抽取出来的人事原则,也就变得顺理成章了。而它提供的五行—五德模式,如此简要,让混乱的世界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更重要的是,依据这个图式,还可以不断地往里添加物类,从而把世间万象连为一体。于是乎,世界不仅可知可感,还可以顺藤摸瓜地提前预知。

阴阳五行学说建构起来的这个至大无外的物类网络,带来了前所未有的秩序感与安全感,不仅迎合了诸侯混战时期人们对稳定的渴求,也契合随后王朝大一统对秩序的讲求,更消除了人类对未知命运和幽冥事物的恐惧心理。无论它有多少合理性,人类一直就在寻找这种固定生命之维的支点,何况它还有自然界的各种物证作为支撑呢——古代叫符应,今天称为自然科学证据。《周易》易占其实是同一原理,只是八卦过于抽象,不如五行直观。五行又从属于更大的宇宙体系。各种小系统套在大系统里面,构成一个圆融贯通的大坐标——易占系统、中医系统、道教修炼系统,乃至儒家修身系统等等,相似却不相同,就像紫禁城的上百个院落,面貌不一,却都在宫廷的整体结构里争奇斗艳。

在这套宏大的宇宙体系里,显然是先有某些基本思想,再不断地往里添加东西。从《管子·幼官》和《礼记·月令》一系的对比来看,动物的入驻时间晚于五色、五味和数字。在《左传》《国语》等早期典籍里,关于味、色、数的论说,确实多于动植物。在一个不断充实、完善的网络关联系统里,个别问题自然会有时间差。对局部问题的模棱两可,不必过于诧异。非要追究水族有没有必要分成鳞和介,在文字上费力区分“坟衍”和“原隰”, 有些不得其法。张东荪曾指出:“中国思想是把宇宙、社会、道德等各方面合在一起来讲,而形成一个各部分互相紧密衔接的统系。决不能单独抽出其一点来讲。倘不明此理,而以其中某某点拿出来与西方思想比较其相同处,则必定有误解。因为抽出来的便会失了其原义。” [32]何况精确定义并非中国传统,思想系统的建构亦非一日之功。整体不仅大于部分,还大于部分之和,单元内容只有放在系统里,才有具体的位置和意义。


四  图像上的运用


需要注意的是,“介”字的本义是“画”,画界的画(今做“划”)。段玉裁说“分介则必有间,故介又训为间” [33],由划界引申到界与界之间的中间地带。受西方思想影响,我们会把界想象成一条区分左右的线,如涂尔干指出“我们对事物进行分类,是要把它们安排在各个群体中,这些群体相互有别,彼此之间有一条明确的界线把它们清清楚楚地区分开来”[34]。中国古代的理解则是一个地带、一个空间,它不仅连接两端,里面还可以有丰富的内容。

连接就是过渡,过渡也是跨越,介类动物在连接水、陆的同时,也冲击或跨越了水陆的边界。这是一种接引,也是一种危险。古训有言“别殊类使不相害,序异端使不相乱”(《邓析子·无厚》),类目清晰才能互不妨害,类别杂处则易生异端,异端殊类往往是动乱的祸胎。中国人对越界之物向来有极高的警惕:常态是正态,事物在各自的轨道里运行,生活才会正常;异象就是反常,反常往往是灾变的信号,必须尽早识别和调整,否则生活就要出轨,世界就要乱套。所以古代史书和类书里的“灾异”,并非灾难本身或灾难后果的记录,而是各种灾难的各类征兆。识别征兆是沟通天人的手段,也是一种预警机制。越界作为反常行为,多被视为对秩序的挑衅,是严加防范的。循规蹈矩才有可知可见的人生,人神不通、人妖不果是历来潜藏在志怪故事里的基本预设,甭管它“牛鬼蛇神倒比正人君子更可爱”的激愤是否解气。

当然,渴望压倒恐惧的情况也有,那就是被视为阳之颠倒的阴间世界。在古代墓葬里,我们会看到对这种跨界和变态的充分利用。如四川芦山出土的东汉王晖石棺(212年),左右两厢刻着青龙和白虎,前档是半启门形象,后档是玄武(见图2)——死者的魂灵将在青龙和白虎的护佑下,由玄武(北方)至前门出去。这种组合形式非常常见,沿用了很长的时间,西安碑林博物馆藏北周李和石棺(582年)依然如此。


图2 四川芦山王晖石棺前后挡(1942年芦山县出土,作者拍摄于芦山陈列处)


本来,蛇为小龙,属鳞类而非虫类,已由青龙来代表(龙蛇向来在一起,晚至《本草纲目》依然如此,见表1),没有必要在位置有限的四方神兽里再出现一次。龟是介类动物的代表,在这里属水,指北方,可通幽冥。但灵魂不能永沉地下,地下亡灵的飞升需要引渡。根据空间的连续性原则,由龟到蛇暗含了水、陆、空的动态跨越,即从冥界到天界的性状改变。升天的象征用了过程性的蛇而非最终态的龙,说明蛇和龟一样,跨越和变化的特性非常关键,所以二者进行了叠加。与商、周玉器和青铜器上龙、虎、鸟(雀)形象的高频出现相比,龟的入列无疑更晚,玄武的龟蛇组合形式非常独特。在重死不亚于养生的文明早期,这绝非偶然的心血来潮。

马王堆一号墓T形帛画里也出现了龟(图3)。那长长的尾巴和脖子,很难说是龟的如实摹写。它绘制在底部鱼、蛇、龙的相交地带,背上还驼着一只意味深长的猫头鹰。鱼、蛇、龙可以互转,龟和猫头鹰一样是接引性的存在。在帛画里,它半个身子探出了倮人头顶的平板,一只甚至手搭祭器脚踏龙尾,以跨界的方式标识出了一个重要的节点。那硕大的体型,也表明它不是装饰性的点缀,而有连接叙事的重要功能。


图3 马王堆一号墓T形帛画底部


这类图像部分地解释了介类动物何以由金(《管子·幼官》里的西方)调整到水(《礼记·月令》《淮南子·时则训》《吕氏春秋·十二纪》里的北方)。阴阳观念显然早于五行,王充就说过“阴物以冬见,阳虫以夏出。出应其气,气动其类”(《论衡·遭虎》),动物是先分阴阳的。《淮南子》也说:

毛羽者,飞行之类也,故属于阳。介鳞者,蛰伏之类也,故属于阴。日者,阳之主也,是故春夏则群兽除,日至而麋鹿解。月者,阴之宗也,是以月虚而鱼脑减,月死而蠃蛖膲。火上荨,水下流,故鸟飞而高,鱼动而下。物类相动,本标相应(《淮南子·天文训》)

 
羽类的鸟族在空中飞行,离太阳最近,属阳物;鱼类鳞族水中生活,见光少,属阴物。羽配火,火上行;鳞配水,水下流。因而鸟和鱼为上下两极,最好定位:火为南,色赤;水为北,色黑。毛兽行走于陆地,多在阳光下活动,也属阳;介类一半在水里,属阴,二者相当于少阳和少阴的角色。在《周易》易占系统里,若只有阴阳没有少阴和少阳,就等于有变爻而无定爻,是无法占断的。《礼记》把羽族从《管子》的木(青,东方)调整为火(赤,南方)不难理解,可视为系统严密化的结果。

然而,鳞鱼配水,对应北方,为阴的代表,本来很符合阴阳五行观念,为什么后来调整到木(青,东方)去了呢?这就涉及到鳞物和介物到底谁更阴冷、更适合代表北方了。鱼游水中,从空间上看位置最低,对应极北和隆冬(冬至为阴之至,夏至为阳之极)本来很合适。介类处于水陆之间,按理当配秋或春。唯一的解释,可能是心理上的:随着后来族类观念的强化,跨界的介类在心理而非物理上,给人的感觉更冷,所以被处理为阴之极。完全生活在水里的鳞鱼因界别清晰,反而多了一丝明朗,类同少阳来处理,因此对应阴尽始阳的春季。这种感觉上的阴冷,还是来自对反常和变异的心理恐惧。然而,这个阴冷的、越界的物类,恰好使得五行的循环在逻辑上更加顺畅:由极阴的介类,到次阴的鳞鱼,迎来阳气始发。行经羽类,便是极阳的夏日。阳气消减,继而由陆生的毛兽来比类。阳气衰微到极点,阴气执掌乾坤,又以模糊深幽的介类为代表了。至于倮虫,则一定是处于阴阳的平衡点上,因为中央之位上有万物灵长的人。

在四方神兽的形象表达上,鸟类以雀(凤)为首、兽类以虎为要,没有太多异议。鳞类由龙来做代表。龙是阳之极,所以鳞鱼当视为阳而非阴。龙还是极具变化能力的动物,与玄武非纯介类(龟)而加诸动态蛇的组合可互为呼应。什么叫动态的蛇?蛇是龙的中间态。龙在水可以是鱼,鲤鱼跳龙门的说法在司马迁的时代就广为流传。龙在地可以是蛇,马王堆三号墓出土的帛书《周易》(图4)就提到:

二三子问曰:“《易》屡称于龙,龙之德何如?”孔子曰:“龙大矣!龙形迁叚,宾于帝,伣神圣之德也。高尚齐虖星辰日月而不眺,能阳也。下纶穷深渊之渊而不沫,能阴也。上则风雨奉之,下纶则有天🀆🀆🀆。穷乎深渊则鱼蛟先后之,水流之物莫不隋从。陵处则雷神养之,风雨辟向,鸟守(兽)弗干。”曰:“龙大矣。龙既能云变,有能蛇变,有能鱼变,飞鸟正虫,唯所欲化,而不失本形,神能之至也。[35]


蛇和鱼都有可能是龙变化的。龙德之大,在于它能阴能阳,能随欲所化。《周易·乾卦》便以龙为寓,在渊是起点,可以在田,最后在天,构成一个完整的序列。[36]龙能够突破所有的物理界限,连接各种地理空间,所以在T形帛画里充当了叙事的主线(见图5)。

图4 马王堆三号墓出土帛书《周易·二三子问》


一般认为,帛画的画面由两对龙贯穿始终。其实底部的鱼也是龙,是在渊的潜龙。[37]天庭的双龙加绘翅膀,正是为了让三者能够做出区分,以标识三种连续却不相同的空间与性态。否则就真成画蛇添足了,龙本来就是可以上天的,中国古代的翅龙形象不多见。而且从渊到地、再到天的空间序列,就缺失了作为起点的黄泉。同时,由于纳甲,易占与时间是紧密相联的,即使到东汉的许慎,仍在说龙“春分而登天,秋分而潜渊”[38]。初九的潜龙对应建子之月,即“阳气始动于黄泉”的夏历十一月(周历岁首)[39],也就是灵魂复苏之旅的起点——冬至日。


图5 马王堆一号汉墓T形帛画全图


因而四神组合里的青龙,是从龟蛇的蛇变化而来的。从而由阴入少阳,继而到老阳,组成循环流转的生物链条:

毛虫毛而后生,羽虫羽而后生。毛羽之虫,阳气之所生也。介虫介而后生,鳞虫鳞而后生,介鳞之虫,阴气之所生也。唯人为倮匈而后生也,阴阳之精也。毛虫之精者曰麟,羽虫之精者曰凤,介虫之精者曰龟,鳞虫之精者曰龙,倮虫之精者曰圣人。(《大戴礼记·曾子天圆》)

四虫之长的麟、凤、龟、龙,正是古代中国的“瑞兽”。只要出现了一个,就预示着圣人临世,海内河清。这是一种同类的联动与召唤,《周易》有言曰:

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水流湿,火就燥。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覩。本乎天者亲上,本乎地者亲下。则各从其类也。(《周易·文言》)

这种“各从其类”的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已经超出了动物的范畴,与水火、风云、天地同为一体。或者说动物是次一级的小类,天象、气候、地宜、物类、人事是一个大的整体,没有隔阂,可以联通和感应。如此“推类”,才是“知类”,才能明白古代中国何以没有精确的动物分类(指落实到具体动物上的绝对界分,鳞虫毛羽仍是粗泛的说法),甚至连“动物”这个词都很少出现[40]。董仲舒说过:“能说鸟兽之类者,非圣人所欲说也;圣人所欲说,在于说仁义而理之”(《春秋繁露·重政》),对人事、政治、宇宙全体的在意,使得早期中国没有现代动物学意义上的专门研究,整体性的类从思想始终大于个体性的精确定位。为了照顾系统的圆融,有时不同的动物还可以组合或变形地加以使用。在这样的文化背景里,怎么可能出现林奈式的动物分类表呢?

明白了这种思维的整体性和联通性,再看早期文献里的一些动物论说,就不会莫名惊诧了,反而能帮助我们更好地释读图像。如《吕氏春秋·十二纪》《淮南子·齐国训》《夏小正》等多处文献都提到了鹰化鸠、田鼠化鴽、雀变蛤、虾蟆变鹑,《国语·晋语》《大戴礼记·易本命》里赫然有“雀入于海为蛤,雉入于淮为蜃”的说法,《论衡•无形》也有“雨水暴下,虫蛇变化,化为鱼鳖,离本真暂变之虫”的言说,更离奇的是《庄子·至乐》里的宏论——“种有几,得水则为继,得水土之际则为鼃蠙之衣,生于陵屯则为陵舄,陵舄得郁棲则为乌足。乌足之根为蛴螬,其叶为胡蝶。胡蝶胥也化而为虫,生于灶下,其状若脱,其名为鸲掇。鸲掇千日为鸟,其名为乾余骨。乾余骨之沫为斯弥,斯弥为食醯。颐辂生乎食醯,黄軦生乎九猷,瞀芮生乎腐蠸。羊奚比乎不箰,久竹生青宁,青宁生程,程生马,马生人,人又反入于机。万物皆出于机,皆入于机”。里面究竟有多少错误的动物学知识,还是说另有所指[41],这就牵扯到早期中国的阴阳转化思想了。与此处讨论的动物分类,有内在的关联,笔者将另文展开。

总之,动物的分分合合,只有放在阴阳互化、五行流转、类属衔接、宇宙相通的思想大背景下,才能明白它们究竟想要表达什么,又透露了什么。而人的起死回生,即最复杂的由阴还阳的流转,要最大限度地调动各种思想要素,由多种观念的协同运作来达成。无论是乘龙还是驾鹤,无论是让龟蛇还是让鸱枭来接引,都是这个系统工程里的一部分。若没有动物的介入,生命的变形、灵魂的超越在视觉上就无法表现,在逻辑上也无法圆融。何况有些观念和操作本来就受到了动物的启发。因此,以类属关系而非逐一检索、拼接各种动物材料的碎片,返观并理解它们背后的思维逻辑和宇宙观念,对于图像的释读和传统的解析尤为重要。


注释:
[1] 卞僧慧:《陈寅恪先生年谱长编(初稿)》,中华书局,2010年,第363页。
[2] 指法国社会学家涂尔干和莫斯合著的《原始分类》,其中谈到了古代中国的阴阳五行分类法。
[3] 可参阅列维—斯特劳斯《野性的思维》等经典著述。
[4] 在《词与物:人文科学考古学》的开篇,福柯坦言“博尔赫斯作品的一段落,是本书的诞生地”。他的思考源于博尔赫斯短篇小说《约翰·威尔金斯的分析语言》里有关中国古代百科全书动物分类的一段记录——动物可以划分为:(1)属皇帝所有,(2)有芬芳的香味,(3)驯顺的,(4)乳猪,(5)鳗螈,(6)传说中的,(7)自由走动的狗,(8)包括在目前分类中的,(9)发疯似地烦躁不安的,(10)数不清的,(11)浑身有十分精致的骆驼毛刷的毛,(12)等等,(13)刚刚打破水罐的,(14)远看像苍蝇的。(法)米歇尔·福柯著,莫伟民译:《词与物:人文科学考古学》,三联书店,2001年,第1页。
[5] 例如卢龙斗、高明乾、王凤产:《简议我国古代植物分类和命名》,《生物学通报》2011年第9期;董洪进、刘恩德、彭华:《中国植物分类编目的过去、现在和将来》,《植物科学学报》2011年第6期。
[6] 郭郛、(英)李约瑟、成庆泰著:《中国古代动物学史》第四章,科学出版社,1999年,132-137页。
[7] (英)胡司德著,蓝旭译:《古代中国的动物与灵异》第三章,江苏人民出版社,2016年,87-117页。
[8] 黄晨曦:《早期中国动物分类的形成和演变》,《现代哲学》2020年第4期。
[9] 如何判断专书,标准也很难统一。如张孟闻以晋朝戴凯的《竹谱》为专书之始,但该书类同文学性类书,并非今天植物学意义的专著。从《尚书·禹贡》和《诗经》说起,又太早、太笼统(《中国生物分类学史简述》,《思想与时代》1942年第10期)。在甲骨文里寻摸的,当然不会是系统的分类法(如《中国古代动物学史》第四章)。现代学者则多从《尔雅》谈起。
[10] 《本草纲目》只是把人单独分立出来。“析族区类,振纲分目”的结果是,把1892种药材分成矿物、植物、动物、杂类(包括水、火、土、服器等)4纲(林奈亦把自然界分成动物、植物、矿物3大类)。继而动物又分虫、鳞、介、禽、兽、人6部,植物分草、谷、菜、果、木5类,矿物分金、玉、石、卤4种。每部下面再剖分,如鳞类分龙、蛇、鱼、无鳞鱼;禽即禽鸟或羽禽,细分成水禽、原禽、林禽和山禽(详见表1)。
[11] 表中数字指原书出现的顺序,多依季节和方位而定。
[12] 汉代的《神农本草经》被认为是最早对植物进行系统编目的医药书,此后著述不断。现存本草类图书有300余部,仅《本草纲目》引用的前朝药典就多达276家。
[13] 指赵学敏编写的《本草纲目拾遗》,完成于1765年前后。
[14] 如邹树文在《关于我国古代动物分类学的讨论》(《昆虫学报》1976年第3期)里批评刘文泰的《本草品汇精要》和李时珍的《本草纲目》混用了《尔雅》(鸟兽虫鱼四分)、《月令》(羽毛鳞甲倮五分)、《金刚经》(胎生、卵生、湿生、化生)三类书里不同的概念,正好从反面说明了它们的延续性。邹文的写作时间较早,关注点与今天不同,具体观点需细加甄别。
[15] 许慎撰,段玉裁注:《说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674页。
[16] 《说文解字注》,第663页。
[17] 同注15。
[18] 孙怡让撰,王文锦、陈玉霞点校:《周礼正义》第14册,中华书局,2008年,第3375页。
[19] 郭璞注,邢昺疏:《尔雅注疏》,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349页、329页。
[20] 许慎说:“坟,墓也,从土贲声”(《说文解字注》,第693页),孙怡让释经时做了引用(《周礼正义》第3册,第691页)。
[21] 《周礼正义》,第691页。在《尔雅》里,“濆”为汝水别名,依据是《诗经》里的“遵彼汝濆”(《尔雅注疏》,第367页)。
[22] 《周礼正义》,第691页。
[23] 王念孙:《广雅疏证》,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1467页。
[24] 参阅陈怀宇:《动物与中古政治宗教秩序》,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59页。
[25] 如吾淳(《中国哲学的起源》,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152页)和左玉河(《从四部之学到七科之学:学术分科与近代中国知识系统之创建》,上海书店出版社,2004年,第2页)里的相关论述。
[26] ﹝法﹞爱弥尔·涂尔干、马塞尔·莫斯著,汲喆译:《原始分类》,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3页。
[27] 《说文解字注》,第476页。
[28] 1934年葛兰言在《中国思维》里提出,中国古代的宇宙论与西方思维截然不同。后来史华兹《古代中国的思想世界》、葛瑞汉《论道者:中国古代哲学论辩》等,对此展开了详细论述,使之成为海外中国研究的热门话题。李约瑟、牟复礼(Frederick W. Mote,1922-2005)、郝大维(David L. Hall,1937-2001)、安乐哲(Roger T. Ames,1947-)、普鸣等西方学者在相关著作里,都致力于发掘中国思想与西方的不同。无论有多少偏见(如与原始思维进行对比)、具体观点如何(如关于超越性的讨论),这种结合中国思想的整体逻辑、强调从思维根柢处下手的研究取向,值得肯定。
[29] 萧延中总结说:“如果说,统属性思维是以‘同质要素’为核心所构成的概念之间的层级排列的话,那么,关联性思维则是在一个统一的‘宇宙格局’之下,将所有‘异质要素’整合为一,从而在‘整体格局’中为‘个别要素’安排意义”(《中国思维的根系研究笔记》,中央编译出版社,2020年,第73页)。笔者认为其关于整体和个别的关系论述是准确的,但对同和异的判定正好相反。这正是源于没有考虑到中西、古今不在同一套思维体系里,对最基本的类、类属、质的理解都有根本的不同。既然中国式关联性思维是一种“有机整体论”,就决不可能把着眼点放在异质要素的整合上。
[30] 《原始分类》,第73页。
[31] 《周礼正义》,第701页。
[32] 张东荪:《知识与文化》,商务印书馆,1946年,第101页。
[33] 《说文解字注》,第49页。
[34] 《原始分类》,第3页。
[35] 《周易·二三子问》,裘锡圭主编:《长沙马王堆汉墓简帛集成》第三册,中华书局,2014年,40-41页。
[36] 《周易·乾卦》的爻辞为:“初九,潜龙勿用。九二,见龙在田,利见大人。九三,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九四,或跃在渊,无咎。九五,飞龙在天,利见大人。上九,亢龙有悔”。即从潜龙到飞龙,是一个完整的序列。
[37] 无论把鱼释为鲤鱼、鲸鲵,还是鱼妇,都过于注重鱼的外部形态,从而斩断了鱼和龙的关系。如孙作云:《长沙马王堆一号汉墓出土画幡考释》,《考古》1973年1期;安志敏:《长沙新发现的西汉帛画试探》,《考古》1973年第1期;贺西林:《从长沙楚墓帛画到马王堆一号汉墓漆棺画与帛画:早期中国墓葬绘画的图像理路》,《中国汉画学会第九届年会论文集》。
[38] 《说文解字注》,第582页。
[39] 马融言:“初九建子之月,阳气始动于黄泉。既未萌牙,犹是潜伏,故曰‘潜龙’也”。[清]李道平撰:《周易集解纂疏》,中华书局,2004年,第28页。
[40] 古代很少出现“动物”这个词,多称禽兽或鸟兽。相应的“植物”也不常见,多以草木代之。薛综注《文选·西京赋》有“动物,禽兽”“植物,草木”之说、李贤注《后汉书·马融传》“敛九薮之动物”时说“动物,谓禽兽也”、郑玄注《周礼·春官·大司药》“以作动物”言“动物,羽臝之属”,都是以偏代全的解说方式,即段玉裁说的“析言”式称谓法。把动物和植物合称为生物,是西方的做法,古代中国多分而列之,如“草木畅茂,禽兽繁殖”(《孟子·腾文公》)、“草木生之,禽兽居之,宝藏兴焉”(《中庸》)等。又如宋代类书《事物纪原》只分草木花果和虫鱼禽鸟、明代《三才图会》仅以鸟兽和草木为纲、清朝《古今图书集成》设禽虫和草木两目。
[41] 不可否认,草变虫之类的说法(民间依然如此看待虫草),确属植物学知识的匮乏。古代社会,无论中西,都存在对动物和植物的错误认知,比如直至18世纪末,科学家才确认燕子冬天是迁徙到温暖的地方过冬去了,而不是像亚里士多德、林奈等人说的,藏到池塘底下或头朝下地吊在洞穴里冬眠了。但《庄子》里程生马、马生人的说法,显然是另有所指。即便是无稽之谈,何以做如此的联系或联想,依然有思想的基础。

文韬,中央美术学院人文学院教授,Harvard FAS CAMLab访问学者

本文原刊于《美术研究》2024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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