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吃屎才能活下去
旅行
2024-11-16 07:28
美国
开篇先说一个事,由于维罗的疏忽,把一位读友私信的留言漏掉了,以至于不能回复,请这位(春天来了)的读友看到了,加我一下哈,您询问的事,我帮您问到了。
这一年,朱元璋宣布提拔高启为户部右侍郎,从原来的七品官翰林院编修(负责修《元史》),火箭提拔为正三品。这是李白、杜甫等前代诗人们幻想过无数次的“泼天富贵”。拒绝的理由是,我还太年轻,不堪大任;我也没学习过理财知识,专业不对口,不适合在户部工作。这当然只是借口。就像高启的同事——一起修《元史》的著名文人王彝,也拒绝了皇帝的提拔,理由是母亲年纪大了,需要照顾。明初的政坛,皇帝为了铲除异己,动辄兴起大案,株连成千上万人。做官,已经成了最危险的工作。读书人逃避官场,也成为了一种常态。不过,并不是你想躺平就能躺平,皇帝要提拔你重用你,你却拒绝了。在那些宽容的时代,这会成为一桩美谈、一则名人轶事;在逼仄的年代,这就是悲剧的源头。朱元璋是不容忍“躺平”的。他规定,读书人不接受皇权召唤出来做官,是一项死罪。还宣称,历史上那些著名的隐士如严光等人,都是该死的“罪人”。罪名是,苏州知府魏观选择在张士诚宫殿的旧址重建知府衙门,这说明魏观有政治野心,当斩;而高启作为魏观的朋友,写诗庆祝过魏观的重建工程,所以受到了株连;那个当初以“母老乞归”的王彝,也因为同样罪名,被一起诛杀。一个月后,皇帝说,不好意思,是我搞错了,魏观其实是一个忠臣,我现在后悔了。于是给魏观举行了体面的葬礼。而高启一直没有被平反,很多年里,他的名字都是一个敏感词。“当时,大多数文人都因惧怕文祸而不敢在自己的文字中提到高启的名字。”——《剑桥中国文学史》三十年后(永乐二年),统治者换成了朱棣,政治氛围已经大为宽松,高启的侄子才悄悄整理出版了他的诗集。高启生平中特别吸引我的一点是,他有一种职业诗人的态度。虽然和其他读书人一样渴望投身官场建功立业(我少喜功名,轻事勇且狂),但面对元末的天下大乱和明初的风声鹤唳,他认为呆在老家写诗,也是一件正经事。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居江湖之上,时取一篇(自己的诗歌),与渔夫鼓枻长歌,岂不快哉!”高启的青年时代,正值天下大乱,他每日读书,和朋友们酣畅歌咏,混迹于耕夫钓叟之间;中年辞官回家后,又回归了这种诗人生活,他用了一年时间,全心全意的读书和创作,并且整理完成了自己的诗集。不肯折腰为五斗米,不愿掉舌下七十城。(意思是不愿意给皇帝打工)民间传说,高启被腰斩后用手蘸自己的血,连写了三个“惨”字;他的学生则记载,高启被捕后从容不迫,一路吟诗。这两份史料,一份关于时代,一份关于个体,综合起来也许可以给我们一种思考:一方面,当个人不幸置身于一个暴虐的时代,无力抵抗时代对自己的摧残,这当然很悲惨;另一方面,纵然时代要毁灭我,我依然可以坚持自己的生活方式,做我喜欢做的事,直到死去。高启的诗歌在明清两代都备受推崇,吸引了一代代后世读者。暴君可以用莫须有的罪名腰斩诗人,却无法抹去创作者身上的自由与光辉。高启被称为“明代第一诗人”,为什么很多现代读者却没听说过他?明代诗歌的成就和影响力,为什么远远逊色于唐诗宋词元曲?明代诗人群体中,为什么没有涌现出像陶渊明、李白、杜甫、白居易、苏轼那样的超级巨星?高启的死,就像犯罪现场的第一条线索,让我忍不住去寻找更多真相。唐代诗歌有“初唐四杰”,明代诗歌也有“吴中四杰”,被当时的人们视作可以与“初唐四杰”相媲美。高启就是其中一员。“四杰”之中,高启因文字狱被腰斩;杨基因谗言被定罪,死于劳役;张羽被流放岭南,扔进江中淹死;徐贲死于狱中。唐宋时期有“唐宋八大家”,明代也有“明初诗文三大家”。高启仍是其中一员。除高启外,宋濂死于流放途中,刘基死因存在争议(有人认为是病死,有人认为是朱元璋授意胡惟庸毒杀)。明代还有“明初十才子”,其中高启、徐贲、张羽死于政治迫害,王行因“蓝玉案”被株连杀害(儿子亦被株连)。我又去查了《明诗选》中的诗人小传,发现,明初的很多诗人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死于政治迫害:魏观,前面提到过,因为搞基建被诛杀;郭奎,受朱文正案株连,被杀;危素,作为投降过来的元朝官员,被朱元璋先捧后踩,死于贬谪与羞辱;汪广洋,涉胡惟庸案,被杀;胡同,被诬贪污,获罪而死;孙贲,因曾经为蓝玉题画而被诛杀……可以说,明初的文坛,几乎被那只“看得见的手”,直接毁灭掉了。“很多人认为这一时期对中国文人而言是最黑暗的时代之一”。“元代诗歌本来已经朝着歌咏性情的方向发展,元末战乱又赋予其较为充实的社会内容,明诗接其馀绪,几乎就要大放异彩了,但是明初的政治扼杀了她再度辉煌的生机,并迫使其成为皇权的侍婢。这后一点是明诗的不幸,也是中国诗歌史的不幸。”“明初士人所遭受的荼毒,并不减于秦始皇的焚书坑儒。这不能不导致诗坛的空前零落和寂寞。”除了一轮轮的大清洗(仅胡惟庸案和蓝玉案就屠杀了超过4万5千人以上),明初还有大量文字狱。朱元璋认为,一些官员表章中的“作则”一词,是影射自己做贼,于是统统诛杀;还有一些官员奏表中的“光”和“生”,被朱元璋理解为影射自己当年出家当僧人的经历而被诛杀。做官很危险,辞官也很危险,像陶渊明那样当隐士不为皇帝打工则是死罪。如果一个人生活在那样一个高风险时代,如何才能保全自己呢?有一位诗人,提供了一个“成功范本”。他就是以《白燕诗》而闻名的袁凯。袁凯在朝中担任监察御史,有一天被朱元璋派去给太子朱标送死刑犯名单。朱标认为杀人太多,应该减少。朱元璋问袁凯:“我和太子,谁是对的?”袁凯说:“陛下之法正,东宫之心慈”。这种两头讨好的态度,让朱元璋非常厌恶。他下令把袁凯抓进监狱饿了三天,还当着群臣的面,嘲笑袁凯是一个首鼠两端的奸诈小人。袁凯知道,皇帝肯定还要整他。于是装疯卖傻,用铁链拴在自己脖子上,像狗一样匍匐在地上假装吃屎(用食物伪造的屎),终于骗过了锦衣卫,活了下来,成为了屠刀下的幸存者。后来,朱元璋去世后,袁凯的病又好了,“太祖晏驾,凯始出,优游以终。”如果穿越时空,要给被腰斩的高启们提一个建议:大概就是像袁凯一样,装疯,吃屎,活下去。只是,一个人如果要靠吃屎才能活下去,那活着还有没有意义?“好死不如赖活着”,当然是一种宝贵的生存智慧,但并不是一条适合所有人的标准答案。如果把这句话奉为真理,就会去批判世界上一切主动赴死的人。最后回到高启,那个写“琼姿只合在瑶台,谁向江南处处栽?雪满山中高士卧,月照林下美人来”的高启,那个被很多人叹息说如果不是被壮年腰斩,有希望和李白、杜甫、白居易等大师一样,辉映千秋的天才高启。其实,就算是侥幸逃过一轮轮“大清洗”,高启大概也没有希望成为李白、杜甫那样的大师;就像“明初四杰”不可能达到“初唐四杰”那样的高度,明诗也不可能取得唐诗宋词元曲那样的辉煌。喜欢批判现实的杜甫、白居易们,不需要“避席畏闻文字狱”,高启们却在政治高压下胆战心惊。他们小心翼翼地说话,大量删去自己以前的作品,甚至不惜借拍马屁去谄媚皇帝,但即使如此,也没有躲过一轮轮的屠杀。六神磊磊在讲唐诗时说,盛唐的自信、包容,为天才诗人们打开了一个时代的窗口,让他们有机会擦亮夜空。一旦短暂的窗口关闭,很多天才也就“隐入尘埃,什么都不能显现了。”牟复礼《高启:诗人的穷途》、李圣华选注《高启诗选》、张廷玉等《明史》、孙康宜等《剑桥中国文学史》、杜贵晨《明诗选》、王晓磊《唐诗光明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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