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慰梅、林徽因、费正清与梁思成合照
1972年5月，美国汉学家费正清和夫人费慰梅受邀来华，临时要求参观河北蓟县独乐寺。蓟县紧急召开会议，档案记录下讨论细节：标语不要太多；今天搞全寺卫生，后天开动员大会；问答要做好准备……以最快速度整治环境，还修建了全县第一座水冲厕所。
两个最时尚的名门之后
却从事着别人眼里的苦差事
▲梁思成（右一）、林徽因（右二）与宾大同学合影
1925年，正在宾夕法尼亚大学建筑学系学习的梁思成收到父亲寄来的一本书，沉寂千年的《营造法式》重见天日，梁思成虽然看不懂，但理解父亲的用意：发掘中国古建，阐扬优良传统。他做出一个重大决定：以毕生之力破解“天书”，撰写一部完整的中国建筑史。
同学都大吃一惊。建筑设计师收入优厚、社会地位高，研究古建则是苦差，不仅难以解决经费来源，而且极其辛苦，甚至危及生命。
但对梁启超和梁思成来说，认定的事，虽千万人吾往矣。中国古建大部分是木建，而由于历代“咸阳宫火”，存世的却罕见。日本学者常盘大定说：“中国一千年的木建，一个也没有。日本却有三十多座。”
1932年，刚来北平的费正清和新婚妻子，结识梁思成和林徽因，梁思成为二人起了中国名。“很适合你们！”林徽因欢快地说。刚生下第二个孩子的她，洋溢着一种母性的美，柔和、艳烈。梁思成给孩子取名“从诫”，以纪念《营造法式》的编者、北宋建筑学家李诫。这本书是人类最早、最完备的建筑著作，但李诫的唯一信息，却只有墓碑上的刻石之日。1928年，梁思成夫妇选择这一天结婚。
为破译这本书，夫妇俩走遍北方，第一站就是独乐寺。1937年6月底，他们终于在五台山发现唐代木建，梁思成大喜写道：“这不但是古建第一瑰宝，也是文化遗产中最珍贵的东西。佛殿本身已是唐构，更蕴藏着唐代塑像、绘画和墨迹，四种艺术萃聚一处，诚然奇珍。”
在条件最艰苦的李庄
夫妇俩贡献出划时代的巨作
▲林徽因在李庄卧于病榻
1937年9月，夫妇谢绝费正清的赴美建议，踏上流亡之旅：“我的祖国正在灾难中，我不能离开她。”
他们流亡到昆明，又辗转来到四川小镇李庄，所服务的中国营造学社经费日渐稀薄，梁思成靠变卖衣物才勉强维持家中生计。李庄的阴湿让林徽因肺病升级，卧床成为常态；梁思成的脊椎病也日趋严重，腰间带着铁马甲，用花瓶抵住下颚才能伏案工作。
林徽因给费慰梅写信：一个小时前，27架轰然飞过的飞机使我毛骨悚然。可我忽然想到，我已经病得够难受了，这只是一时让我更难受。眼下，中国任何角落也没人能远离战争。不管我们是不是在进行实际的战斗，也和它分不开了。
抗战最紧张时，儿子问，日本人打到四川怎么办？林徽因答：中国读书人还有一条老路，咱家门口不就是长江吗？这决绝而惊心动魄的话，出自如此明媚的女子，让人唏嘘。
1942年11月，美驻华官员费正清在李庄见到夫妇俩，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没有电话，仅有一架留声机和几张唱片；有热水瓶而无咖啡；有毛衣但多半不合身；有床单但少肥皂；有钢笔但没有纸。
他后来回忆道：他们都已成了半残的病人，却仍在极艰苦条件下致力于学术。倘若是美国人，早已丢开书本了，这些受过高等教育的中国人却能安于这种原始生活，坚持他们的工作。
夫妇再次婉谢费正清资助赴美的建议。费正清感慨地说：“你们这一代知识分子，是一种不能移栽到异国的植物。”
如此困窘下，梁思成最终完成对《营造法式》的破译，完成英文著作《图像中国建筑史》，这是夫妇十年来走遍两百多个县市的心血结晶，通过精心绘制的手绘图和实景照片，以及洗练的文字，试图让国外对中国古建有一个全新的认知。
一份失联22年的手稿
却见证了一段冰封的往事
▲1947年，梁思成在纽约联合国大厦任总部设计顾问
1947年春，梁思成应邀访美，将本书文稿、绘图和照片带去寻求出版。几个月后林徽因要做手术，梁思成把绘图和照片交给费慰梅，只带走了文稿。回国后的梁思成，很快被卷入天翻地覆的洪流中，直到1957年才捎信给费慰梅，要求寄回图纸和照片。
中美尚未建交，费慰梅只好寄给一个华裔英国女生由其转交，然而，直到1972年1月去世，梁思成也没能收到这个包裹。
一个月后尼克松抵达北京，美国总统第一次出访非建交国。两年前的一天，费正清与基辛格就中美破冰交换意见，费正清提到中国的纳贡：他们能在家里接见任何元首，决不会轻易到国外去。基辛格后来说，这次谈话改变了历史进程。
1971年3月，日本乒乓球世锦赛期间，中国运动员庄则栋与美国选手握手，成为轰动新闻。这边趁热打铁，请美国乒乓球队来华。再三个月，基辛格秘密访华。
乒乓外交期间，费慰梅来信想重访中国。她不知道，梁思成已是“反动权威”，重病缠身却仍需“交代罪行”。收到来信，梁思成上交并附上一信：“应如何处理？请指示。”石沉大海。梁思成临终前对夫人林洙说：“中美建交时，你代我向费正清和夫人祝贺，并要回图纸和照片。”
1979年1月1日中美建交，林洙当月就致信费慰梅：“我怀着激动的心情，向你和全家祝贺中美建交。我也悲哀地想到我的丈夫梁思成，他没等到这一天就离开了我们……”
费慰梅更加激动：22年了，手稿竟没回到梁思成手中！她疯狂寻找每一个机会，打听华裔女生下落，终于在第二年找到她在新加坡的地址，诚心感动天地，邮包原封不动放在女生书架上！最终，在费慰梅的协调下，麻省理工学院出版社出版本书英文版，当年就获得“全美最优秀出版物”。
这些手绘图纸，一页页勾勒出中国古建史整体，不看文字，已引人进入那深邃的领域，尤其那些集成式插图——把建筑的不同角度，通过精心构图组成立体全景，既是对中华营造秘诀的天才图解，亦是一幅幅赏心悦目的画作。
▲《图像中国建筑史》插图
他带着遗憾离去，但他终于在有生之年破译了天书，贡献了《中国建筑史》这一划时代巨作。今天的学生，什么样的笔都能买到，但再也画不出梁思成的手绘图。而说到两位先生的襟怀、操守和格局，今天的绝大多数人，更是只能遥望了。
然而在七十多年前，比肩二位先生的学者，却令人惊诧地集群出现在李庄，并创造了中国学术唯一平视世界的六年：董作宾在一块门板上完成“抗战八年第一书”《殷历谱》，将中国信史上推800年；童第周在世界上最简陋的实验室，发表了最高水准的论文；梁方仲的明代赋役研究，迄今仍是世界最高水平……是什么原因，让一群因为缺衣少食、缺医少药而“斯文扫地”的知识分子，做出了如此让人仰望的成就？
更让人不解的是，天地玄黄之后，李庄的故事，居然一个都没有“外传”，甚至连李庄自身也湮没于历史黄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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