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音乐家,核心当然在音乐,但许多时候,更得谈人。
谈人,一因艺以人扬。人毕竟是艺术的原点,一首乐曲、一个诠释,人不同,常就有云泥之别。
谈人,还因于美学建构。自来艺术就不能孤立于时空环境之外,艺术家的观照总来自一定的生活背景、生命历程,由此契入,音乐的世界才可能真正立体。
谈人,在中国音乐,更因于文化重建。弱势文化的传承者必须更有反思的能力,否则就只能成为强势的附庸。以此,演奏家乃不能仅仅是演奏家,作曲家也不能就只是作曲家,他必须是个观照者、文化人,出来的音乐才能彰显自己的主体、映现自身的不共。
这样的中乐家不多,若要举,中生代的宋飞是我们必须先说的一人。
先说宋飞,当然因她的音乐动人。
音乐要动人不难,胡琴音乐动人更不难。这不在轻视胡琴,只因它是拉弦乐器,既与人声接近,又擅行腔转韵,一唱三叹、悱恻缠绵就成为它的本色,谈动人,是本份事,原无甚了得。
然而,人能感动,还得问因什么而感动。胡琴动人,却常常溺于情绪,难有开阔。这点,宋飞与多数胡琴家不同,她的音乐虽充满情感,这情感却大气。
大气使宋飞不在一情一绪、一音一韵中沉溺,它更像是生命的直抒。
大气,缘于她的运弓、她的音色。宋飞的弓厚实,音色饱满,这是基底,由此远离了儿女气。而有此厚实,也就能虚,张力因此更大,开展的音乐空间乃不似眼前一人对你的倾诉,反似整体的时空文化氛围,让人不得不入于其中。
大气,更缘于她的美学。这美学不只是音乐强弱虚实的处理,关键还在乐曲的定位与境界。就此,不得不谈及禅门常举的一句话:「但说子眼正,不贵子行履。」
眼正,是眼界高,境界开阔;行履是你如何行践。按理说,修行就是修个「行」,只有体践才是一切。然而,未拉胡琴而谈胡琴美学固常止于戏论,只拉胡琴而无美学却必一切如技如匠。对行者,行践是基本,不须再强调,须强调的是你的眼界正不正,如此才不致盲修瞎炼;对音乐家,练琴是基本,但练的好不好,能否卓然成家,眼界就是个关键。
眼界,是妳对胡琴有什么看法。胡琴的特长是动人,美学距离感近,容易引起听者响应,但胡琴若止于此,就溺于情,这溺,就无有人生境界,而境界正决定了胡琴家的高低。
要不溺,就得显现生命的大气;大气,是不在枝节转,是宁拙不巧,离于献媚之心。要大气,就得显生命的空间。
这空间,在艺术上要让人有回味之地,要让人起观照之情,在这里,点状音的弹弦最能到位,一音中起无穷余思,正所谓「言有尽而意无穷」,于是,我们就看到了宋飞也弹琵琶、习古琴。
弹琵琶、习古琴不在广学多门,在互济有无,所以一首最具弹弦特色,也在平淡中写尽感怀的琵琶曲《大浪滔沙》,宋飞竟能以胡琴拉出一番境界,这看来简单的移植,在胡琴家却是最严厉的考验。
能通过这考验,对胡琴的掌握就有不同,由此,在浓郁的胡琴风格中她竟也出现了另一层远的美学距离。谈宋飞,音色的厚实外,这种跨出拉弦乐的局限而有的音乐风格更值得一书。
不仅跨出拉弦乐的局限,她更跨出了胡琴家的角色,谈宋飞还得由此切入。
演奏家在当前的乐坛,比较是作曲家忠实的再现者,而所以如此,一来因于专业的分工,但更因于西方音乐的影响。
西方音乐谈原创,作曲家因此居于核心地位。中国音乐不然,许多乐曲因特质的演奏法而存在,演奏家以此居于枢纽地位,优秀乐曲常因演奏家而生,有时,他甚至担负起演奏之外的作曲责任。
作为演奏家,宋飞在诠释上善尽了自己角色,让诠释有了十足自己的风格,而在演奏之外,她更有着较深较广的文化思索。
这文化思索来自演奏上的具体探索,也来自美学上的反思观照,相对的,也因这文化思索,宋飞的演奏与美学才有今日的样貌。
这文化思索是:中乐的特质在哪里?它与中国文化尤其别门艺术如美术、文学的连结何在?为何面对西乐时我们自己的主体会如此流失?从这些基底问题也延伸到:目前中乐教育的课程与制度如何影响乃至定型了学子?考级制度如何限制了美学?如何能在音乐会及出版上传播某些讯息等等实务的问题。坦白说,如此于中乐处境具广度思维的演奏家原只寥寥二、三人,而宋飞则是最动见观瞻的一位。
寥寥无几让关心中乐者着急,动见观瞻则让许多人对宋飞寄予厚望。可贵的是,尽管作为一位台面顶尖的演奏家,尽管是年纪轻轻的中国音乐学院副院长,宋飞却没因此流失她的初心与观照,而这初心与观照、这文化思索正就是使她有别于多数人,使她在音乐中能展现生命大气最根本的地方。
正因这根本大气,看她,就不只在看一位演奏家,甚至也不只在看一位文化人,而是在看一位对自己生命角色有其根柢反思的观照者!
由此切入,她的音乐也才真正得解!
作者:林古芳先生(台湾著名文化学者、文化人类学家、资深乐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