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范 地
中国著名琵琶演奏家、教育家、理论家、中国音乐学院教授。北京中华传统乐会创始人、第一任会长,中国国际文化交流中心理事。于2017年12月8日上午10点54分因病医治无效,不幸辞世,享年84岁。
王 范 地 先 生
逝 世 一 周 年
追 思 座 谈 会
【学习琵琶曾是我的心愿】
小时候就听人家说弹琵琶的女孩子都象从古画中走出来的美女,虽然我从小跟父亲学二胡,却一直幻想自己抱着琵琶半遮面的样子。后来邻居中搬来了一位琵琶老师,从此以后每到吃午饭的时候,他家的琵琶就成了我摆弄的大玩具了。日子长了便能摸索着弹出几句听来的《彝族舞曲》《赶花会》,心里真是愉悦、满足。《飞花点翠》《夕阳萧鼓》……似乎从那一个个充满诗意的曲名中都能让我听到清如泉水般的旋律,所以我更喜欢琵琶文曲。上中学时我曾请求父亲允许我学习琵琶,他说弹琵琶的人太多了,你学古琴吧!于是我便拜陈重先生为师学习古琴。这是我第一次正式接触弹拨乐器,父亲希望我能通过古琴,了解一些中国的文学、历史、美学、哲学观念,对中国音乐的审美及表达能有更深的认识。
上大学时,由于同窗好友王超慧的关系,我有幸听到了王范地老师演奏的琵琶,让我动心、并且跃跃欲试。王老师的演奏与我过去认识的琵琶是那么的不同。在一般人眼里,能够把一个个颗粒状的“点”演奏得连贯、流畅、华丽,是公认的特色,而王老师的音乐则不然,他更注重每个发音点的余音中的音腔形态与相互间细腻、富于变化的连接,在音色、吟揉、力度及速度等因素的组合变化运用中,显现出另外一种出神入化的境界!每段音乐都被他抚弄得激情饱满而含蓄深沉,清丽脱俗而真切朴实,每颗闪光的珠子仿佛变成充满丰富的情感、孕育着许多变化的线条,如歌曼舞般优雅地落入玉盘,我不禁为那每颗不可思议的“珠子”般的音符感叹!
我研习琵琶就像是一个京剧的戏迷票友,虽然很少动手弹琴但精神上很熟悉那些文曲,有时拿起琴来就能把自己最喜欢的一些句子连接起来,弹得很顺手,听得也入耳,连琵琶专业的人都回不过神来,问我是怎样把那么多曲子串起来的。我总是说,听我弹一句像个大师,弹一段像个学生,弹一曲可就现原形了。王老师常鼓励我说:“我教你几首曲子,以曲带功,不在数量,一定保证你质量。你别怕,我原来还是上海民族乐团的一个二胡演奏员呢,没想到后来搞成了琵琶专业了”。
王老师的琵琶艺术之中正是融进了拉弦乐器等传统艺术的审美取向,在他的琵琶音乐以及他所运用的表达方式中更为关注弹拨音点后的声腔余韵,以拉弦之长补弹拨之短,所以听起来有骨有肉般的鲜活。
【琵琶是我的试验田】
用王老师的话说,教我弹琵琶是把我“熏”出来。他并不急于教我太多的基本技巧,而是让我多听多看,时间长了音乐就印在我的脑子里了,手也痒痒了,再拿起琴来,有的放矢地学习技巧,用头脑中的音乐作为引导来完成。天长日久以后,王老师每首乐曲中最有特点的绝句都被我弹了出来,他那具有中国传统审美的语言特征和手段就成为我学习的主要内容了。在这个过程中我没有依赖乐谱,全凭耳朵、眼睛和心。王老师常表扬我的出手颇有些神似,我倒觉得是我感受到了他音乐里的精神气韵,我的演奏可能受技术的局限未必达到形似,但神似是我抓住的要点,然而这种精神的展现恰恰是音乐的内核。我观察到王老师和刘明源先生在表达音乐的时候,音乐的内核不变,但音乐的具体形态却不拘泥于一种模式(固定的节奏、速度、力度、音色、装饰等),而是超越规矩无拘无束地、微妙地使用节奏、速度、力度、润腔的装饰和变化组合,获得生动多变的语感,虽万变却不离音乐之宗。用一种固定的观念来学习他们的演奏风格,反而追不上他们的千变万化,只有抓住他们表达音乐的态度及语言变换运用的方式才能确有所悟。
学习琵琶是我第一次接触这种类似口传心授的教学,这种难免被人认为久远的、落后的,予以藐视传统教法,其实它蕴藏着深层的心理因素。确切的说,乐谱远不能记录音乐的全部,尤其对于死谱活奏发展起来的中国民族音乐。技术可以传授,而音乐则不能传授只能感悟。对感悟而言,心理因素就很重要了。王老师对教学语言颇为讲究,对科学性的语言,感觉性语言,艺术性语言和技术性语言在教学中的运用均具有独到之处,每段音乐在他的言谈身教中都能让你感悟到其中蕴含的美学、哲学、人文以及道德等多方面的精神积淀。
【琵琶是我的镜子】
在跟王老师学琵琶的过程中,每当我的技术不够用的时候,我就会用二胡表达对王老师音乐的理解。天长日久,自然就能在二胡上奏出琵琶的特点来。1995年我将琵琶曲《大浪淘沙》移植为二胡曲,在音乐会中首演后,获得了大家的认可,有的人说不失琵琶的原味且多了二胡歌唱般的倾诉;也有人说跟蒋派的音乐特点近似(以蒋风之先生的《汉宫秋月》为例),其实,蒋风之先生也善弹琵琶,并且喜欢京剧中的程派,因此在他的二胡演奏中能自如地表现出琵琶推拉吟揉的无穷韵味与程派虚实收放的张弛有度。
因为我会弹琵琶,所以在乐曲移植的过程中,本着尊重原作的态度和借鉴姊妹乐器语言的原则,我把王老师在琵琶中的语言和技法运用到了二胡演奏中。琵琶演奏中推拉吟揉所呈现出来的音的动态和音与音之间的连接形态,对于没有品位、指板且悬空的琴弦上有着丰富的下指量感的二胡来说并不难,只是早期学习中所着意训练的下指量感的稳定统一的理念,反而束缚了手脚。到后来学《汉宫秋月》这类作品时,才接触到另一种风格语言条件下的技法。
乐谱中记录的音符只是对音高、节奏、速度和力度的基本提示,特别是中国音乐传统语言特征中动态的音及音与音之间的连接形态,就像书法艺术中笔画的变幻意趣无穷,只能感觉意会。但书法在纸上能看得见,而音乐的线条则要用耳朵去听用心去感受。从小爸爸就告诉我要用内心听觉、内心视觉和内心歌唱使你的音乐成为一幅画面,这实际上是一种心理开掘。有了内心的追求就会产生在技法上开发的要求。
王老师鼓励我说:“这是一种可贵的创造!姊妹乐器的语言融会是我们的传统。像我移植的《双声恨》《寒鸦戏水》等等,都是自我丰富的一种再创造。我的琵琶里就有很多二胡的语言,我追求线条化的歌唱与内在的倾诉。”难怪在琵琶学生看来是演奏的困难之处,我反而觉得很容易做到,因为我用弦乐的观念对待王老师的音乐,自然是亲切易懂了。在职业分工越来越细、教育越来越专业化的今天,只研习一件乐器当然也无可厚非,但会不会在这不经意的过程中失去了某些更重要的传统的精髓呢?王老师像镜子一样让我看清了自己。从此我便怀着一种汲取传统、保护传统的态度去面对自己的学习和实践了。我不仅继续研习各种胡琴和古琴、琵琶,还更多的关注周围的各种艺术。后来我演奏出的具有双管特点的《江河水》,具有古琴韵味文人气息的《阳关三叠》,具有新疆润腔特色的《葡萄熟了》等等都是在表达着这种理念。技术是随着音乐的需要而变化前进,而发展了的技术又为音乐的前进提供了支持,这种相互依存、互为因果的变化与发展当然是以音乐的需要为原动力。
【琵琶弹出心中的虔诚】
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为自己身处舞台上职业化的表演而困惑。尽管对音乐,我也曾追求完美,追求华丽和高超,但现在我觉得真诚、朴实、自然才是自己的艺术理想和归宿。2002年的《弦索十三弄》独奏会中,我抱着琵琶自信地走上了舞台,我想表达我对音乐的虔诚。我弹奏了王老师的代表作《塞上曲》,这是我最喜欢的一首文曲,也是学生们学起来最困难的一首。我学这首乐曲完全是出于对音乐的喜爱,在我还没看到谱子的时候,音乐凄楚的情绪和委婉的音调就已经印在我的脑子里了。乐曲中那些复杂的音符并不重要,因为在我看来那些音调像是说话:欲言又止、欲哭无泪、哀怨感叹并且充满着憧憬、期望、激越、失落------王老师上世纪五十年代在世界青年联欢节比赛中就是以对这首乐曲的精彩诠释夺得金牌的,此后又经过几十年的不断揣摩才已成为公认的琵琶精品,以极具传统的审美理念把王氏特色的音乐语言发挥得淋漓尽致。有些学生跟王老师学得很像,但可能不是王老师的音乐。面对音乐的时候,我们不能只看到它复杂的表面,要透过表面寻找内在的情感与思想,有了这个内核再外化的表达就不复杂了。
开始学的时候,我认真地应对每一个细小的音符,一个都不放过,细细的品味左手推拉吟揉的刚柔急徐和右手弹弦上下位置、指甲用锋变化的虚实深浅,特别是节奏的松紧变化、张弛有度所表现出情绪的深沉的张力,使得乐句间呈现出匀称的起承转合、轻重缓急、跌宕起落,以极为个性的语言表达出来的却是中国民族传统的审美共性。理解不了的人会无知地漠视这种审美的特质,甚至把这种中国式的节奏变化叫做“抽筋”,“神经病”,我为这样的浅薄感到可怜!以印度民族音乐语言在世界上创立学派的音乐大师香卡曾说:“我们从来不认为那些孤立的没有被装饰的音符叫做音乐!”这句话是我在他的讲座中亲耳所听,我钦佩这位大师身上的民族文化自信。
学习《塞上曲》的下一个阶段是自我简化的过程,要把复杂的音符(一个动态音的过程可能由一个以上的音高组成,其间配有音色、力度、揉弦和速度的特定变化)找到词句感,也就是旋律感,每个音符相互依托组合汇成句子,句子之间相互协调铺垫构成段落,段落之间的对比结构出整体,从头至尾的延续都是以情感变化为主干,一旦有了对音乐情感和精神的理解,就有了表达音乐的依托,而不会苍白的像只有技术堆积的音符,穷的像只有钱的“乞丐”。我抱着琵琶自信的走上舞台,就是要表达对音乐本质朴素的倾诉与情愫,目的简单而纯洁。
从简单到复杂,再从复杂回到简单,是艺术学习和创作过程的大规范。毕加索画牛的过程就是一个删繁就简、提炼升华的过程,中国的艺术也是以“删繁就简三秋树”的审美为艺术创造的追求。
【结 语】
跟王老师学琴是断断续续的,但良师益友一样的交流却是永久的,这种两代人之间的学习沟通构成了文化的血脉相传。五十年的音乐生涯对王老师是在漫长坎坷中成就收获的,对于浩瀚的五千年民族文化,他具有璀璨银河中恒星一样的光耀。他们这代人为心中的事业倾注了近一生的心血,他们成就的过程见证着历史,也成为了历史的见证。五十年对于他们来说本应是广阔的天地,但坎坷的生活不仅带给他们的不是一帆风顺,而且无情的耗费了他们太多的精力和生命。从这一代人由民间跨入专业教育之后的半个世纪里,他们的创造为我们留下了弥足珍贵的财富,但毕竟一代人的时间和精力是有限的,总结和发扬中国民族音乐的传统不是一代人能够完成的,他们已经播下了种子,更多的工作还需要我们这一代和我们的后辈来完成。
中国人面对几百年历史的美国人时,会为我们几千年的文化感到骄傲自豪,而面对经济发展带来的社会生活迅猛变迁,尽管你有热情,万万不可因为肤浅无知,而臆断的、刻意的去为传统创造未来的历史,从而对历史和传统造成破坏性的灾难。作为一个从事文化工作的人需要清醒地认识历史,本着尊重的态度公正的看待前人的智慧和他们留下来的财富。只有如此,文化才能不失其本的延续下去,而这种延续关系到我们的昨天、今天,更关系到我们的明天!
(全文有删减)
文章原载于《中国音乐》2006年0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