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的士停在作协大门口,从车内走出来一位瘦高的中年人,着浅色的长衫,披白色的丝巾,白里渗黑的肌肤透露着浓厚的文化底蕴与高傲。我去邮政局发邮件,在门口碰到他。“请问老刘忙是哪位?”“在下正是。”他认真地看着我,“你是老刘忙?”“是的。”他有点不相信,眼光在我身上来回审视,那神态像安检。当时我二十出头,一米六的个头,看上去不足十五岁。这是许多人的共识。我盼望长大,变得老练些沉稳些,跑长途做搬运晒太阳淋雨,日子过去了模样没改变。作协院内的作家总喜欢摸我的头。他这样看我,能理解。他是大学讲师,在他的思维里我应该是满脸沧桑一把胡子带着学者风度。他有点失落,甚至有点受骗的感觉。他说,登上飞机时感觉很好,到了长沙就有点不舒服,这种感觉前所未有。
穿过门前的空地,我带他去办公楼的对面,那是杂志社的宿舍,四室一厅的房子,所有来宾都上那儿招待。当时杂志发行很好,经常有地市教育局的干部来做客。温馨的服务让这位上海的朋友感受了家的温暖。中餐刚过,饭菜还热,只是不够用了,他要了个酸菜汤,家乡味道加长沙风味,吃起来挺有文化的味道。他要去橘子州头,把行李暂放我处,我提醒他把贵重物品带走,他很敏感:“咱没有贵重物品,钱都在银行卡上。”边说边拿出卡来看,那时只有少数人才有,这是对人的不信任,也是有意向人显摆。那卡,我瞧都没瞧,转身把他带到公交站,告诉他坐几路车,就打道回府。
促进会波折在张家界举办过两次笔会,有一定的经验,总编对他的成功很感兴趣,决定和他联手举办一次笔会。在没有确定方案之前,获悉了波折一些丑闻,我把信息转达了总编,建议取消合作。总编很固执,认准了的事不撞南墙不回头。这是总编的妻子说的。他妻子是英语教师,因为杂志社搬迁,她留在原地,两座城市不是太远,双休日她常来,一起出门散步,总编总会叫上我,不是总编把她甩在后面,就是她和总编拉开一米距离。都不说话,然后毫无表情地向总编要回家的车费,总编不理,随手拿钱,当女人傻得只会要钱的时候,女人就在男人的心里就死了。男人最怕欠债也最怕讨债,狠心把债给还了,心就复活了。总编是带着这样的心情离婚的,而且把所有的家产都给了她。杂志社很红火,拥有那些陈旧的东西,只在弹指之间。
我劝总编好几次,认为波折不可靠,弄不好赔本还坏了杂志社的名声。就算要搞活动也没必要跑那么远。总编说杂志社赔得起。带着宣传资料,我去了张家界。那时没有高速公 路, 汽车开得很慢,路况不太好,车匪路霸也多。路上上来了几个年轻人,一下占据了车内所有的角落,其中一位坐在我的左边。他的脸上有疤,针线缝过的疤痕看上去象一条爬行的蜈蚣,那人扫视了一下整个车厢,清一色的强壮男子汉,这是我的幸运。那几个人最终没对乘客下手,拉着司机乱打,向司机要几条烟钱,乘务员给了五十,赚少,抢走了线路牌。车还是发动了,全车人松了口气。
车过桑植,天就开始黑了,有了进山的感觉,山又高又陡,车灯在山上扫来扫去,一会看到山体,一会看到山谷,深幽的山谷让人心惊胆颤。车到山顶,空气稀薄了,有点冷有点头痛,月光淡淡的照过来,让谷底的村庄静得飘逸,浮云薄弱如蝉翼。山是空灵的道是曲折的,张家界这个山中的城市,诗一般轻盈。整个人在诗境里,整个思维都在清风里。站在街头,竟不知往哪走,路边小店很精神地开着,那招牌忒招眼,“公用电话。”这才想起混在张家界的波折,今晚,他咋就没来接?二十分钟后幽灵一样出现。笑着把我带进了小吃店。咱真个儿饿了。
夜色深了小店没有其他客人,咱俩围着土灶烤火,店小二在灶上架了口锅,扣上大碗牛肉,又加了些野菜,如咱们常吃的火锅。称兄道弟喝酒,把夜喝热把街头醉出酒香。左摇右摆哼曲子,倒在教工之家的床铺上,波折又幽灵一样消失在街头。
醒来后就是第二天了,进了米粉店,张家界的方言难懂,店小二问我大碗还是小碗,我听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琢磨了半天,指着桌上的一只碗,伙计就给我下料了。吃完了才明白,大碗就同长沙的三两,小碗是长沙的二两,我吃的是牛肉面,花了四块钱,我好心痛,在长沙只要一块八。说给波折听,他叫我去食堂吃,每顿只要二块钱。吃了才知道,过的是苦日子。
邀请函发完了,离笔会时间还有十多天,我回了长沙,剩余的工作由波折去做。上车时有人说波折在张家界有了女人,我不知他有没有结婚,交个女朋友走私一下婚姻是人之常情。也许在这闭塞的城里有些大题小做了。为此,我没有在意。总编还是听到了一些声音,他让我一人去参会,我不同意,总编没法,租车请作家去讲课。
总编和我还有诗人,一起出发了。一路迎风,满野油菜花开。诗人言谈不止,说得不喜诗文好安静的总编露出了怪异的笑。车过益阳,诗人指着路边的小店得意地笑。嘿嘿,这店还是关门了。诗人说,上次去桃花源,路过此处小解,上了小店的厕所没吃小店的饭,小店说诗人的车挡了小店的生意,不让诗人走,诗人说理怎么也说不清,诗人言激店主动粗,几个人打起来了。最后是司机赔了钱才得以离开。坐在身边的记者一句话也没说,拍了几张照,写了一则题为《著名诗人在家门前遭劫》的消息发在省报上,同时配发了照片。市公安局长亲自打来电话给诗人致歉,小店封了人也抓了,这是诗人的骄傲,说起来神采奕奕。就在这里吃饭,店里生意不好,诗人和我出去走走,有家农舍是新房,贴着对联,门前站着美女,对联红纸黑字,美女红衣皮裤,有一种新的味道,诗人很喜欢这味道,诗人动口念对联,美女笑,诗人打浑,美女听不懂,听懂了板着脸把门关上。从美女的脸上可读到她今天遇到了不正经的老头。有点色。色是一种调侃的润。诗人笑我也笑,笑是一种完美而自然的解脱。
张家界的山,诗人爬过几回,而总编没有,几个男人憋急了,去林边小解,牛钤叮当响,看不到牛马也看不到放牛娃.一山翠竹探向山谷,如拂风的纶巾,把吊脚楼扇得灵光四射,我说有人,男人皆惊,指指山顶那棵苍老的树,形态象极了诗人,诗人德高望重,司机笑总编笑.
车到张家界,已是华灯闪烁.停车有人急急的说,快去看看,已经乱套了.这是意料中的事.
总编似乎有了预感,他听同事和朋友说了关于波折的一些不光彩的事,出门前副总编叫他出远门多带些钱,处事方便一些,总编把皮带解下,皮带上有个可以装钱的拉链,总编拉开拉链把钱装得满满的.车子刚到站就围满了人,我和总编走下车来,一位作者拉住我的手说,老师,来了400多人,没有接待好,有几位大学教师在闹事,快去看看,边走边听人倾诉,所有与会者都很激动,开这样盛大的会议,来了400多人,应是非常完美了,参会者来到张家界,走下火车在站台口没看到迎接的标语,发现会场没有布置好,宾馆的级别也不是太高,没有新闻记者,他们感到失望,因此挑起事端.说完了就全明白了,问题出在促进会波折身上,他怕经费要自己一人承担,把接待工作交给了旅行社,服务不到位得罪了这些远方来的客人,正巧当天张家界市区停水,那些有文化有修养的大学讲师就有意见了,大声地诉苦,咱已经十几个小时没有涮牙了,借此有人不交活动费,吃了饭不给钱,扬言要拨中央台焦点访谈的电话.当时其他杂志社来了几位友人,看到此事唯有静观苦笑.总编很镇定,总是脸带微笑,耐心地解释.
会照样开,课照样讲,论文也照样探讨,我独自抓办有关事宜,尽可能做得完美些,晚上在打字店坐到半夜.此时有人找我要喝开水,我也没水喝,我说请去找服务员.这话激怒了这位小学教师.他骂我,你是组委会的,我们是你们请来的,为什么要我去找服务员,要找你去找.反正我要喝水.没有水喝咱拨焦点访谈的电话,把此事曝光,把你们抓进公安局,你和波折是骗子.许多人来了,有几位大学教师把他拉回了房间,劝他冷静点,把这事闹大了,对大家没啥好处,也许大家因此全完了,你看,过去我们得了那么多奖,参加过那么多的会议,如果让人知道是假的,脸往哪里放,今后还会有人相信你吗?你还有机会公费旅游吗?这是极不光彩的事,切不可外扬,就此打住,回去后谁也不能说,连老婆也不能说.事情就这样平息了,真是解铃还需系铃人啊.
第二天一切平静了,倒是有许多教师围着波折要填获奖证书,有的抢来证书自己填写,都要一等奖,填就填吧,只浪费一本证书,让所有的人满意,有位学生得了个三等奖,看到其他人都是一等奖,当场哭了,她告诉老师自己得了一等奖,她妈奖了她几百元钱,我不得不给她补填了一等奖,也许这个谎言能影响她的一生.此时有些学生拒绝交纳活动费了,说钱花光了,无法回家了,总编给每人赞助了200元钱.为杂志社友人报销了往返车费与住宿费.一切妥当了,波折又交不起教工之家的欠款了,请了些流氓扣杂志社的车,经磋商,欠款不足3000元,就由波折打借条,波折的傲气全没了,由总编起草,波折重抄,最后补上一句话,在有偿还能力下偿还所有欠款.
此时,床上躺着一个女人,正是波折的老婆,她是湘阴人,在家里听说波折在张家界玩女人,一年多也没回家了,这次是来抓奸的.却看到了这样狼狈的一场风波,她无语.
总编没有心情去看山了,参会者要看山,这是他们用公费旅游的好机会.总编叫我随队上山,带了2000元钱,到山上如果再有人闹着要酒喝咱就为他们买,到山上,一切都好,钱是他们交给导游的,与我没多大关系了,我只关注会员的安全,不想闹出事端来,有位女生生病了,幸好有父母看护,导游请了轿夫,把女生抬下了山.在山下一位上海朋友被路边的小摊贩拉着不让走,是因为他想买胶卷,价钱不合适,看了不想买,小贩硬说他损害了他的东西,要上海朋友赔.我叫来导游,指明这是我们的队员,导游与小贩说理,我连忙让上海朋友走.这位朋友来过我们杂志社,一起去看过岳麓山,他是上海某卫生防疫站的,借公费旅游,用摄影挣钱,在山上他拿酒精棉给我们擦手,说这样可以消毒,省事,他的行李除了照相机就是各种色彩的帽子.色彩搭配是一种艺术.他没有随队,自己一个人行动的,我认识他,就叫导游帮他解了围.
闹事的大学教师都直接去了火车站,他们担心波折会请流氓进行报复,彼此都四下散了,笔会结束了,我看到了他们的虚伪,我在中途下了车,随导游去了张家界.宾馆里有总编和诗人在等我.当天晚上,总编和我请了与会的杂志社友人一起吃饭,向他们致谢,并借酒话别.
车返长沙,开得有些快,过小年了,大家都信这个,得回杂志社一起吃团圆饭.然后再放假回家.诗人不开心,昨晚有点冷,我用衣服盖在总编的被子上还感觉冷,总编去找服务台要了两床毯子,第二天,让住在隔壁诗人看到了,诗人去找服务台理论,为什么不给他毯子,七十多岁的人了能不冷吗?服务员态度不好,诗人怒发冲冠,骂了起来,一个劲的喊,我是作家,你是什么.回家了,诗人忘掉了不快,诗人很兴奋,他带的诗集全卖完了,还有人求赐墨宝,诗人给我讲起了一个很有意思的插曲,那位上海作者请诗人一起合影,这是文学爱好者常有的事,娱乐界叫粉丝.诗人带着微笑,心里琢磨着这位朋友会送他一张,因为美光一闪照片就打出来了.没想到这粉丝可真够粉了.拿着照片走过来说,咱的照片十块钱一张,你的诗集十块钱一本,粉丝想用照片换诗集,诗人笑,笑得很含蓄.我们弄不明白,用照片换诗集,是不是包含在艺术之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