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圆几百里无人不晓芙蓉乡有个赞师傅治无名肿毒很厉害,据说是祖传秘方,大医院治不好的肿毒到他那里用一小撮草药敷上,不出几天就好了。让人难以置信的是看病从不收钱,还请人吃饭喝酒,把人感动得涕泗横流。本是些受人欺负的穷苦百姓,得到如此厚待感恩戴德铭记于心,事后想方设法回赠礼物以示感谢。因此,赞师傅家境不好,衣食倒是无忧。


我家居马路边,上门问路找人者居多,每逢有人推门问路,父亲吩咐我搬凳沏茶请人入座。得知人家是大老远慕名寻医的,父亲得意地笑起来,您这是找对人了,问我省了不少周折。喝完茶咱叫小儿领你前往。说得人家病餍餍的脸上荡起一丝笑意,鸡啄米一样磕头致谢。


我并不想领病人去赞师傅家,路虽不太远,可病人走起路来比送葬还要慢,把地上的蚂蚁都踩光了。我无法忍受这种折腾,又不敢违抗父命。赞师傅不在家,门是开着的,家里没有什么贵重的家什,与咱家一样尽是些桌椅板凳,一地尘灰。


赞师傅,赞师傅,站在门外大喊了几声,无人应答,倒是邻居精明,一眼便看了出来。说赞师傅刚刚还在家,他平常出门不会太久,半个时辰会回的。


赞师傅果真回来了,是邻居找回来的。赞师傅个儿不高,身体有点发福,长相不怎么好看,象乡间水师养出来的蛊,深藏不露的威仪让人顿生敬畏。


赞太公。我亲昵地喊了声,赞师傅脸上堆起了笑,用他又厚又软的手摸了摸我的头,那种感觉异常的舒适,没有亲身经历是道不出来的。赞师傅是我的祖字辈,无权无职很在意辈份的称呼,我这样叫他很管用,他抓起一撮甘草惬意地塞进我手里。我自然也乐意接受他的奖赏,甘草的味道是符合我的品性的。


赞师傅给人沏茶,按风俗,客人不饮则已一饮三碗,否则视为瞧不起主家,是会挑起事端的。外来客大多不懂民情,自然喝不了三海碗浓茶。赞师傅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有着掂量的。别人看菜下饭,他是看茶下药的。喝得完三大碗茶的,一定是穷苦人家,他格外看重,便会把药下足,避免客人来回跑,累了人家。不事稼穑之人是喝不完的,这些人他是瞧不起的,就得磨磨他的性子,让他多跑几个来回。


见得多了,也就明了其中的端倪,趁他人不在,赞师傅闲暇之即,斗胆问。赞太公,赞太公,喝茶多你下药足,喝茶少你下药少,同是求医者,为何另有对待。


赞师傅说,下药如挑担,体壮的人挑重担,体弱的人拈轻挑,小屁孩只能扛扁担。喝得了三海碗茶,身体肯定硬朗,下得体力霸得蛮,整日为生计操劳,是没时间也没资本与病魔纠缠的,多备些药,免得来回奔波,这些人平生过于劳苦,总得体谅一下人家。至于喝不了三海碗茶的人,经济条件宽肴,人长得白皮嫩肉,一包烟钱足让穷人吃喝几天,进门尽往凳子上坐,一点礼节都没有,你好心给他沏茶,他嫌你茶脏,这种人非奸即贪,我等平民百姓侍候不起,弄不好会引祸上身,草药性烈,是有毒之物,以毒攻毒,情同战略,敌强我避,敌退我打,多次扰敌方可全胜。打仗如此,用药也相同。我竖起大拇指,夸,赞太公适合当军师。赞师傅笑。


赞师傅与父亲一起修过水库,挑过石头,推过板车,夯过土坝,拿着顸杠子顶过力气,父亲瘦如麦秸,看上去弱不禁风,赞师傅个矮肌肉发达,憨猛好胜,总挑衅着与父亲比力气。聊起赞师傅父亲就叹气,说穷人很悲哀,穷得只能拿力气寻开心。赞师傅那条腿是比力气时伤的,与他的争强好胜有关,与父亲的小聪明有关。说起此事,父亲心里多少有些愧疚,觉得对不起人家。如果赞师傅当初不伤那条腿,现在家境会有多宽肴不说,起码不是农民了。


在农村懂一两门绝学的人我见过好几位,父亲是手艺人,与他们有来往,这些人没有读过多少经书,对自己的绝学是颇有研究的。且到了巅峰造极的地步,让人心生敬畏。他们用自己的本领求得家室温饱,大多力不从心。就说赞师傅吧,没有上过一天学堂,他挖寻的草药方本草纲目上没有,尽是些无名野草,田野地沟随处都有。他说万物皆药,只是你不懂得用来治什么病,大多荒废在旷野地头,独自枯荣。人有时象草,有一技之长,难为他人所用,象草一样埋汰乡野。赞师傅为人光明磊落,可配方下药总是偷偷摸摸的,想着法子躲开他人视线,把草药搅混在一起捶成浆咀成粑,没人能看清药方,也没人能嗅出药味。


村子很小,仅几户人家,土砖房零星地搭建在山坡上,让丘陵看上去象一张丑陋的脸,彼此张望着,从山上到山下,从村头到村尾,嚎一声能听到彼此的呼唤,抬头能看到彼此的身影。山路有同他们的思维,九曲十八弯的,走近他们很难,走进他们心里更难。


山坡上有一块地,是村里闲置的晒谷坪,有几间废弃的土砖房,过去是用来储粮藏工具的。大多破败不堪,瓦砾满地,杂草丛生,这里还有一户人家,让晒谷坪留存了一点生机。


村长领着赞师傅来到这里,指了指土屋说,这房虽旧,修缉一下还能住的。这里离井水近,还住着晚宝,生活上可以帮着打理。晚宝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单身女人,个头又瘦又矮,长相倒是不错。她听说有人搬过来住,倒是欣喜地出门迎接,给来人沏茶,茶碗又黑又大,是那种便宜的土碗,看上去多年没有洗,茶水显得不怎么清亮,村长连连摆手说不渴,刚从家里喝了好几碗出来。赞师傅一点也不在乎,捧着碗咕咚几下喝了个精光。用手抹了抹嘴,村长意味深长地看着赞师傅,好象这茶水是他在喝,沤得直想吐。喝完茶,赞师傅主动把碗送进屋里去,令他意想不到的是房子里相当简陋,不象是人住的,仅铺了一张木床,一张补了又补的黑被褥。土墙上千疮百孔,风出风进,一眼便能看到天.


晚宝在处理家务,被套床单是蓝花布料,用久了已经褪色。紫蓝的花纹不再鲜艳。赞师傅走到门口就止步了,他以为把茶碗往桌子上一放就完了,可屋子里没有桌椅,找不到搁放茶碗的地方。他只好站着等晚宝来收。此时阳光暖暖地扑进屋来,映着土墙黄熠熠的好看。晚宝感觉到了他的身影,机敏地接过茶碗。赞师傅笑了一下,掏出烟袋卷了一支烟,抽到一半,他忍不住发问,你老公呢?晚宝没有搭理他。


赞师傅找村长借了张木梯,翻捡了瓦砾,修了墙洞,屋子变了个样,有种清新的泥香。门外墙下排放着三个土砖,土墙已薰黑了一大块,乡下都用这种土灶生火做饭。晚宝去地里摘了几个南瓜,抱回一捆枯柴,她说煮南瓜粑给赞师傅吃。赞师傅没有拒绝,帮她把柴折断,生起火来,炊烟象一面旗帜迎风飘扬。


村子里没有电。萤火虫很多,蚊子哼哼唧唧的。赞师傅没法忍受蚊子的叮咬。在坪里点起了蒿草火。蒿草冒着浓烟满野弥漫。


晚宝点了一盏煤油灯。挂在墙头木钉上。灯是用玻璃瓶做的,粉红的灯光闪闪烁烁,险些被风吹熄。


喝点酒吧。赞师傅说。

好,我这就去买酒。晚宝说。

不用去买。咱带来了酒。赞师傅把蛇皮袋打开,提出一壶酒来。


晚宝喝了一口酒。赞师傅也喝了一口。

晚宝说,酒好辣。火烧一样往胃里蹿。

放心喝,这酒是自家酿的,正得很,没掺假的。赞师傅说。


晚宝又喝了一口酒,往嘴里拌了一嘴南瓜。

赞师傅喝了一口酒,也往嘴里拌了一口南瓜。

抓贼,抓贼。村子里有人大喊,接着点着火把追过来。

赞师傅说,抓贼。

晚宝说,喝酒。


村民问晚宝有没有看见贼。晚宝说没有,她坐在坪里喝酒,贼肯定不会来。晚宝说的有理,村民便往别处找了。


晚宝拿根枯柴往柴垛里捅了捅。说,出来吧。柴垛里便钻出个贼溜溜的后生。

我没有偷东西。后生说。


没偷东西,为何要瞎跑?赞师傅不信。

我看到贼猫进了人家的门,便跟了过去。想趁机抓个贼。没想到那贼进去心急火燎地剥衣服,剥得一丝不挂,往人家床上一钻,两坨白白的肉粘在了一起。床上早等着一个女人,女人咯咯地笑,床便咔叽咔叽地摇起来,贼累得不行,女人一声不吭,贼停下来问,你为何不叫?女人大声喊了声,抓贼。咱一慌,绊倒了门外的尿壶。我便只能跑了,这事就算长了八张嘴也说不清的。


赞师傅听了又气又好笑,晚宝剜了他一眼,看你这副德性。


那人长得咋样?赞师傅问。

那人瘦高瘦高,钻进被窝里脚丫露出一大截。后生说。


晚宝有点心烦,把碗往地上一蹾,喊了声,喝酒。赞师傅便端起酒碗碰了一下,一口把酒喝了。


后生青骨腊瘦的,人挺机灵,整日尾随赞师傅身边,一肥一瘦,一高一矮,象对油盐坛子,怪逗哏儿。后生养了几只羊,喜到工地上放牧,有天羊走丢了,把山坡上下找遍了也没有羊的踪影,后生吓得号啕大哭,想叫赞师傅帮他找羊,赞师傅仰躺在草地上睡着了,后生哭着哭着就不哭了,他看到赞师傅裤管里钻进了一条蛇,蛇尾摆在脚踝边一动也不动。后生并没有把赞师傅吵醒,赞师傅依然张嘴打着鼾。后生急出了一泡尿,一股脑撒进嘴里。后生得意地笑,赞师傅气急败坏地坐起来,惊动了裤管里的蛇,蛇头把裤管高高顶起,情急之中掐住蛇身猛力一撕,裤管裂了,蛇撕成了两节。


赞师傅惊出了一身冷汗。幸亏一手掐住了蛇头,不然就没命了。意外逮到一条毒蛇,赞师傅倒是异常的兴奋,来不及缝补裤衩,顾不了寻找山羊,把蛇身吊在树上,剥皮刮肉,说要用蛇肉给大伙打牙祭,好久没有开荤了。后生看上了瘾,站着不动,赞师傅唬了一下,骂,还不快去找羊,羊丢了小心你爸把你当蛇刮。后生依依不舍地走了,一步一回头。结果后生没有找到羊,羊不知跑哪去了,他爹把他吊在树上毒打,打得皮开肉绽的。脱下衣服如同剥了皮的蛇,让人看了心痛。


赞师傅舀了一碗蛇肉给后生送去,说是蛇肉其实只是蛇汤,蛇肉沌烂了只能捞起白细的蛇骨。


山羊吃饱了,自己跑回家来,进圈时朝后生咩咩地叫了声。后生咬着牙骂山羊,扬言要用棒子打杀山羊炖汤喝。后生当时被绑吊在树枝上,抖了抖身子,跺了跺脚,他的挣扎除了摇下几片枯叶,逗来父亲一顿臭骂,啥用也没有。


你耍什么威风。不睁开眼仔细看看,你的一切都得靠羊,没有羊你能上得了学?没羊你娶得了亲?没羊你就得饿死。羊吃饱了知道回来,长肥了可以换钱花,你一天到晚疯跑,能捞回半个银吊子吗?我看你只配给羊舔屁股,说不定羊还嫌你舔得不够舒适。你还能做什么呢?后生不出声,由着父亲骂。


嘴别那么损。他只是个孩子。赞师傅边劝边为后生解绳,他爹倒是没有阻拦。


清晨,村子里闹哄哄的,象煮开了一锅猪潲,咕咕咚咚地散着沉闷龌齪之气让人窒息。


晚宝来找赞师傅,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好象日本鬼子进村了,张着嘴呼吸,双手抱着肚子,腰弯成了一张弓。赞师傅挪了一张木凳让她坐下,接下来给她倒了碗茶,晚宝喝了半壶茶,用衣袖擦了擦脸上的汗,才把事情说清楚。她说昨晚村子被人偷了,一时没了主意,竟毛急火燥地找上门来,赞师傅正从地里回来,地里的辣椒树,不知谁偷走了几株,正为此生气。

报派出所了吗?


报了。派出所说过几天会派人下来调查处理,目前警力不足,出了几个刑事案,民警走不开。


日他奶奶的脚。我昨天还看到所长带着几个人在农家乐打麻将,钓鱼。


咱们建个农家乐,请警察也过来玩玩,小毛贼就会躲得远远的。晚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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