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有老屋 成烦恼

文化   2024-11-26 11:09   湖南  


我家住在马路边,我说的马路也只是古时的驿道,一条山间泥道。沿路有一排铺子,铺子的南边听说有个茶亭,但亭子现在已不复存在,且踪迹全无,连残砖断瓦都找不到了。至于是否有亭,亭为何物,也只是道听途说,无从稽考。铺子其实不长,就两家店。一家是我奶奶开的,一家是我叔爷爷开的。我奶奶开的是酒店,我叔爷爷开的是漆店。两家店风牛马不相及,老死也不怎么往来。

此地属茶亭组,土著名铺里。铺也是简单的铺子。木板门,火砖墙,木柱架构,二层民房。上盖泥瓦,下嵌楼板,板也是木制的,踩在上面咚咚响。既可防盗,也可解闷。

门前有条阶檐,立了四根圆柱,柱子与柱子之间有横木相连,可坐,可卧。上有盖瓦,与房子浑然一体,能遮风避雨,也能供人喝酒聊天。

屋内有一厅堂,空空荡荡的,靠墙有一木梯上楼。堂中有一地灶,灶芯埋在地里,旁边留有一个方形通火孔,用木板盖着,用来通风取灰,封炉关火。记得有个同学被人激怒后,扬言要把人家屋里掀个底朝天,连通炉板也要踢烂。通炉板大多也是楸木做的,很厚实,能用上几代人,想损坏它也不是一件易事。

灶上架有一张四方形饭桌,饭桌是楸木做的,超大而笨重。灶上架有一只烤酒用的大铁锅。铁锅与饭桌之间有一定的空隙。四个角落皆可容下一人。经常有小孩爬到桌子里边去烤火,看上去像围着四个小罗汉,好生喜爱。灶是大灶,火也是大火,火焰紫红紫红的,像个蛇信子,吐得丈把高。舔得锅底黢黑,烤得脸上通红。一不留神便把裤管烧烂了,把肉也烧痛了。裤子上烧出几个焦糊糊的洞,像眼睛,贼溜贼溜的闪。

锅里架了一个圆形的木甑,木甑上倒扣了一只大铁锅。甑中斜搭了一笕桥。笕桥一头搭在甑内壁,一头伸出甑外,笕下置一坛子,坛子用来接酒,酒坛放在通炉板上,四平八稳的,体不荡,酒香也不外溢,只听得里面嗬嗬嗬的滴酒声,仿佛有人在尿尿。

铺门大开,路人进来也不打招呼,把担子往檐下一摞,把扁担斜立在门边,径直往里走,边走边唱:古怪,古怪,真古怪,两个帽子反着戴。进来的是老顾主,这谜语也猜了上千回。奶奶头也没抬,声也未吭,转身取提子舀酒,舀一提,倒进酒碗里,再取一竹筒瓜子,一并递与客人。此时才回话,一寸光阴一寸金,一提马尿,一锭银。顾客二话不说,便摸出一吊铜钱,拍在桌面上。把响声拍得脆脆的,把铜钱也整得服服贴贴的。铜钱乖乖的呆在桌面上。喝酒的喝酒,干活的干活。仿佛这钱没人要,拿了也干不了什么事情。

来店里消费的大多是坳背后的担脚人,也就是当下的流动小贩。偶尔也会来几个山贼,山贼不是什么江洋大盗,是几条有情有义的汉子。担脚人有挑煤的,有砍柴的,还有上街换生活用品的。山贼有远的有近的,有认得的也有不认得的。山贼不吃窝边草,不踩熟人田。来了只管喝酒。酒酣时只要旁敲侧击一说,只见门外野鸡飞,不见片羽落竹篱。哪天也落几根鸡毛看看。这是行话,山贼听后一笑,不出几日准会从门后扔进几只鸡来,听说有次还扔了二脚肉。

喝酒的,喝完就走。卖酒的也不会强留。那个年代,都是过了今天,不晓得明天。来来去去的人,都没有留下什么印象。挣了钱买酒喝,卖了酒开店。倒是坳背后那些上街换货的人,留下了不少奇葩事。坳背后,也就是山旮旯里,交通闭塞,山穷水恶。走进去山里有山,望过去云卷云舒,进去难以出来,看了心里没底。

坳背后的人与我们同姓。相处自然有种亲切感。上街路过时会来店里坐坐,返程经过时也会来店里坐坐。坳背后离蓝田镇有百余里山路,往返步行要一天,逛街购物就得两天了,非得在镇上旅店歇一晚。坳背后的人与我们铺里的人聊得来,什么卵事都说。许多奇葩事,如今还被拿来当谈资。

当初坳背后的人不知冰棍为何物,见镇上人都喜欢吃。味道很好,价格又便宜。以为可以储存,便买了几个放进箩筐里,顺便带回去给家人尝尝。没想到天气热,路途又远。走着走着,冰棍也就悄悄的在箩筐里融化了。待到我家门口拿来炫耀时方才发现冰棍不见了,只留下一张纸与一块竹签了。误认为在路上掉了,还急着跑回去找了半天。听说后来又流行喇叭裤,坳背后的人也羡慕得不行,上街买又舍不得花钱,便寻思着自己请裁缝做。喇叭裤做出来了,因布料是粗棉的,绉巴巴的,没街上买的那么笔挺。不知谁想出了一个馊主意,用米汤浆得硬硬的,笔直笔直的,走路时裤管与裤管挨着嘎嘣嘎嘣地响,听起来很是韵味,心里也很有成就感。便穿着来上街,可走到我家门口时,裤管又变成绉巴巴的了。原因是山间小道上的露水把裤脚打湿了,把浆上去的米汤给化了。

这是五十步笑百步。笑他们也在笑自己。铺里人不知这个道理,令我为此感到悲哀。

后来修通了公路,路上通了班车。坳背后的人开始乘车上街了,很少有人走路打门前过了。因此酒也没人喝了,生意也没得做了。叔爷爷的铺子拆了,我们的铺门也改成了砖墙,只是风雨浸浊,梁木腐烂,瓦檐年年被大风掀翻,一度弄得疮痍满目,溃败得不成样子。

父亲临终前把铺面的房契与管业证交给了我,叫我好好保管。他说有人用契约收回了半边坟山。他也希望这张房契能给我带来福音。因请不到人,又长年没在家,房子的反复维修已让我焦头烂额,心力交瘁。而此次确权,老母亲又把产权归属到了我名上。这栋摇摇欲坠,近乎废墟的老房,便成了烫手的山芋与难啃的鸡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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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小文 自由撰稿人。编过报刊杂志。 第五届“潇湘杯”诗歌组二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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