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景新博士对话性学研究专家裴谕新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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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你是一个有耐性的好人。当年你早上等我一起去学校，我总是慢悠悠，你却从没怨言。直到后来，你还是忍不住提醒我：走路时，你可不可以把脚抬高一点点?这样步伐就可以快一点点………”我刚在沙发上坐下，谕新就一边说一边大笑。
在我认识的高级知识分子中，裴谕新教授是最孩子气、也是笑点最低的一个。认识她十几年来，她的笑点从来没有提高过，任何一点挺寻常的不寻常，都会让她咯咯乐起来。
十几年前，她从香港大学获得哲学博士学位并入职中山大学社会学系。我们都在大学城任教，每天早上我会开车顺路兜她，风雨不改。从认识开始，我就发现她是一个笑点很低的人，半小时的车程，她在29分钟中可以为各种话题而笑——我心里曾嘀咕，哲学博士不应该是不苟言笑、高深莫测么?
后来我才明白，学问做到一定程度之后，人对世界感知度就会提升，对周遭的一切会有敏锐观察力，就如打通任督两脉之后，气血通畅能量倍增。这样的人更容易从寻常中看出不寻常，从庄严中看出荒诞不经，一切的风吹草动就变成了开心的哨音。
笑点低，通常是智商高的表现。
在香港大学社会工作系读了五年，谕新的头脑里充满了西式的开放，那就是拥抱一切的可能。我欣赏她从来建设而不批判，嫉俗而不愤世，每天半小时车程，我们聊明星八卦、校园趣闻、社会故事，云淡风轻，漫无边际。当年在我眼中，她只是一个知识丰富、能侃会笑的女生，只是没想过有一天她会暴得大名——今天的裴谕新，以中国知名性学研究者的身份，以对女性的性学研究闻名学术界。
今晚我带着摄影师，来自裴老师的家里。我们的对话将以性作为切入点，聊聊人生的快乐与痛苦，两性关系的和谐与矛盾。
对话者：裴谕新，中山大学社会学与人类学学院副教授，香港大学哲学博士。
研究方向：性与性别关系。
林：以前天天跟你同车，你看我的眼神是那么纯真。没想到你的头脑里竟然想的都是性……为什么会想着研究性?
裴教授：哈哈哈……我没有研究你的，我只是研究女性的性。
学生时代，我阅读了社科院李银河与人大潘绥铭教授的著作，他们对性的研究视野之广让我大开眼界，这两位也是中国性学研究领域的先驱。性学教育是基本人文教育之一，是一个人成长必须拥有的基本知识。过去，中国文化忌讳谈性，在某种程度上其实造成许多人变成知识性盲，而性盲必然带来两性关系的认识误区与矛盾。我研究的是女性日常生活中的性，研究她们的性生活，分析她们的两性关系，最终目的是希望帮助女性提高生活的幸福感。
林：在我成长经历与过往所接受的教育中，性知识的获取渠道是有限的。读大学一年级时，同宿舍的同学问我，男人有没有子宫?我想了好久，说有……就这样，我被笑了很多年。
后来我才知道，问我的那个同学，其实他也不知道答案的。姜文执导过一部改编于王朔作品的电影《阳光灿烂的日子》，看完你就会发现，在中国像我这样的生理盲是挺普遍的。
以前，电视或电影中只要出现一点点两性亲热的镜头，马上会被马赛克。1993年，贾平凹出代了一部曾称为当代金瓶梅的小说《废都》，里面一些露骨的表述，出版时竟然直接被编辑缩成一句话“此处省去500字”……
当社会有意识对性知识获取进行压制时，会给一代人带来对性的巨大无知。现在的年轻人是否也存在这种知识获取的迷茫?
裴教授：性知识的压制会带来更大的性好奇，甚至是性犯罪，这就是人的逆反心。现在的90后00后获得性知识的途径非常便捷，他们对性的了解甚至比父母还多。我们需要警惕的是，不少年轻人获得性知识的渠道不是正规的性教育，而是通过色情片去了解，这会扭曲了他们的性观念。色情片中的性行为是夸张的，不是生活中真实的。如果一个人按照色情片的动作进行性生活，其性生活的质量会很差，因为电影剧本与生活本身有很大的差距。经常观看A片的人，不仅不能获得正确的性教育，反而走入性的误区。
林：每年你都在美国与欧洲不同国家做访问学者，哪一个国家的性教育做得比较特别?
裴教授：美国其实是一个性保守的国家，跟我们在电影上看到的风气并不完全一样。欧洲的性教育做得比美国好，比如瑞典在幼儿园开始就进行性教育，三岁以上的孩子就开始接受这方面的知识。因为在他们观念上，性教育与艺术教育、文化教育一样，都是一种正常、大方、不需要被遮掩的教育。在瑞典的祼体海滩上，父母会跟孩子一块光着身子游泳。瑞典有些家庭，甚至在孩子10来岁的时候，还会跟父母一块洗澡。他们通过这种方式，对孩子有一个初步的性教育，让他们对身体器官有基本的了解，从而消除孩子的性好奇。
中国的父母就不可以用这种方式对孩子进行性知识的初步教育，因为中国社会是不会有父母与孩子一块洗澡的习惯——集体意识与社会文化决定教育的方式，太过与众不同反而是有害的。
林：孔子说因材施教，不仅适用于大众教育，的确也适用于性知识的教育。目前中国学校教育中，性知识的教育是否做得完整齐备?
裴教授：大部分的学校是有开设相关的生理课程。在一些不太追求升学率的学校，反而比重点学校在性知识的教育上做得更完整齐备。因为这些学校知道自己在升学率上比不过一流的学校，所以就侧重学生的整体素质教育，性知识教育也成为其中的一块。性、身体与其他任何知识一样，都必须通过学习才能懂得，没有人生下来就知道，建立正确了解方式与正确的渠道，就是在帮助孩子形成成长的正确观念。由于过往，整个中国社会都羞于谈性，一些非常有学问的知识分子甚至是大教授，在性知识上却几乎称得上文盲。这间接突显我们国家教育的知识模板里的缺陷，羞于谈，不代表不存在，更不代表就可以忽略。
性无知，会导致我们对感情、关系、婚姻诸多方面把握上出现问题。
林：你的观点让我想起20世纪50年代，美国社会学的先驱威廉·马斯特斯和弗吉尼娅·约翰逊做出了一系列性学研究，并出版《性爱大师》一书。在书中曾这样提到：
男人天真又自私地以为，凡是他们觉得很舒服的方式，也会让女人觉得很舒服才对。大多数男人都不知道，能让他们达到高潮的做法，对女人却没什么作用。
我们常说男女间很难有真正的友谊，因为距离太近就容易产生性方面的念想，距离太远就会关系冷疏。是否意味着男女只有在肉体上互相摒弃时，才能有友谊产生?
裴教授：哈哈，你说得不对。比如我一直觉得你挺帅的，但不妨碍我们是好朋友。
男女间的友情不能理解为只有“性”一个结合点，但反过来，性却常被男女当成检验彼此关系的度量衡。比如男生与女生交往到一定程度之后，男生提出性的要求，女生如果拒绝，男生第一念头就会是“原来她不爱我啊”。听到交往不久的男生提出性请求，女生第一念头就会是“原来他只是爱我的肉体啊”
困惑当代年轻人的不是性本身，他们在性生活中的自我保护意识都挺强，懂得如何使用安全措施。年轻人困惑的是由性延伸出来的两性关系：感情到了什么阶段，可以拥有第一次性行为?发生性行为之后，应该如何与对方相处? 在中国，父母辈的成年人缺乏的是性行为过程中的技巧与质量，年轻人缺乏的是性关系中的感情相处。
一次社会实践中，一名女博士生认识了一个读本科的男生。在某种情况下，他们发生了性关系，都是自愿的。后来，女博士生对这名男生说，我们不合适的，还是保持学姐学弟的关系，男生同意了。但是这名女博士生后来又忘不了这名学弟，看到他频频在朋友圈给一名认识的女生点赞就火冒三丈，不仅找到那名女生质问，还专门打电话骂了学弟一顿。学弟就把她拉黑了，骂她是控制狂。这个女博生很伤心，电话给我说这个事。
当你把性关系当成身体交付，把身体交付当成人生契约时，就把性关系当成了控制他人的筹码，思想就容易会产生偏激。以前的社会把性视为无上的神秘，男女发生性关系便是产生了某种最坚固的纽带关系。今天，我们要重新审视这种观念：性既是关系的纽带，也是一种情感的先验。有时，你要懂得把性关系与感情关系分开看待。
林：在多维文化中，性既是身体的权力，也是一种意识的觉醒。每个人是否有权利自由处置自己的身体，这不仅涉及法律问题，更是伦理与文化的问题。
裴教授：食色，性也。好色绝对不是男性的专利，女性同样也会有这种心理。
我不会从道德的制高点去评判一个人的生活。在法律框架内，每个人都有处置自己身体的自由。至于处置身体的目的是为了快感、报复还是其他目的，这个要看当事人的出发点。
中国一些男性在拥有了一定社会资源和社会地位时，多偶现象已经很普遍，甚至在圈子里可以公开，这种公开甚至可以是一种体面。而女性到了一定年纪，天生似乎就该相夫教子，寄情山水，甚至彻底退出性生活。
当然，《水浒》里的阎婆惜、《金瓶梅》里的潘金莲，我们知道她们坏、坏得离谱，而且下场都很悲惨。在历史上，贤德的女人一定会被歌颂，可女人如果想争取一下性自由的利益，想“变坏”一点点，又要避免阎婆惜、潘金莲那样被集体责骂的下场是不可能的。基本上，每一个“坏女人”都是单打独斗的状况，不像男人的“坏”已经制度化了，形成一个集体了。
林：美国著名的性学专家雪儿·海蒂（Shere Hite）在1976年出版的轰动全球的《海蒂性学报告》中指出：女人缺少的并不是知识，而是权力——社会权、经济权、身体权等。换言之，并非由于无知，才导致女人陷入性剥削与不满足的处境，真正的原因在于女人手上毫无左右大局的实权。
同时，我也看到一篇医学文章的表述：男人每天会产生23次的性幻想，这样性幻想甚至在做爱的过程中也会产生，他会把正在爱爱的她想象成另一个她！这代表什么?男性的思想深处有无可救药的坏?
裴教授：在性爱过程中，产生变化的性幻想对象是正常的，对提高性爱质量也是有帮助的。夫妻结婚多年之后，要一直保持对彼此身体强烈好奇与兴趣是困难的，如果没有改变一些东西，性冷淡或疲惫就必然出现，这时适当的性幻想出现可以舒缓这种疲惫感。性幻想也是性治疗的一种有效方式，因为心理的投射会带来身体的愉悦，同时身体的愉悦又促进心理更高层面的满足。
在中年群体中，性疲惫的状态很普遍。夫妻或者情侣在一块相处久了，会被重重杂务困扰，在这种杂念丛生之中，性爱质量一定不高。没有和谐的性生活，情感促进就减少了一个很重要润滑的渠道，所以适当自我调整就显得非常有必要。
有一个男人结婚三次，第三段婚姻又到了七年之痒。我当时就建议他把卧室里的全部东西，从墙壁颜色、床的款式与摆放、被单枕头，包括内衣内裤全部更换。如果可以的话，带着妻子一起出去旅行一次，两人重新体验一次蜜月的感觉。
几个月后，他回来告诉我，他与妻子重新体验到了更高质量的性生活，两人的感情关系也得很大的改善。
在两性关系中，男性喜欢新鲜感，女性喜欢安全感。要把这两者有效调和，向内自我进行性的探索是最恰当、最安全、最持久的。
林：探索一词讲得非常好。如果把身体比喻成一个微型世界的话，我们的确对这个天天携带的世界了解太少。我们乐意乘坐喷气式飞机飞往全球，探索各地奇山异水，但很少有人有耐心、有意识把探索的眼光对准自己的身体，了解其结构与功能，了解愉悦所在。
裴教授：中国的文化一向不鼓励女性探索身体的快乐，许多女性也不知道什么是性爱的乐趣。因为在两性关系中，女性的角色就是被动，许多女性生完小孩之后，就不愿意跟丈夫同房了，这不代表她不爱丈夫，而是她从来没有在性爱中得到真正的快乐，甚至以往觉得这是一种责任的负担。
我曾建议一名在婚姻中完全感到性疲惫的女性去买情趣玩具，然后回家与先生一块使用。没想到她的先生很配合，也很高兴——我认为每对夫妻的卧室里，都应该有一个性的情趣玩具。不必对此感到羞涩，性玩具不是见不得人之物，就像手机是信息与感情交流的玩具，情趣用品就是身体的交流玩具。借助玩具，向内探索身体的快乐，探索身体的真实，不仅可以释放焦虑，也可以提高生活幸福感。
前段时间，一个女性朋友去相亲，认识了一个男人，见过几次面，之后她跟我们说，男人的各方面条件还过得去，唯独一点，对着他真的没有一点性幻想，反而一想到确定交往的话，要跟对方发生关系，就忍不住一阵毛骨悚然。女朋友当机立断，在最后一次见面时就跟对方说明白，从此相忘于江湖。
身体不会说谎，在寻找爱的过程中，性，是一道重要的考题。答对了，可能进阶。答错了，很抱歉，下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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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裴老师录制完对话，已经晚上十点半钟。我与好朋友兼摄像师谭荣聪老师走在寂静的街上，风轻、夜静。远处高楼上的灯，正在逐渐黯淡熄灭。夜的深处，许许多多生动的故事正在展开。我把耳朵竖起，试图从空气中听到一些撩人心扉的声响，可惜一切都是寂静无声。
当我还是一名大学生时，某一个夜晚，宿舍同学带我去了广州石牌东路著名的石牌村体验神秘。逼仄的小巷里，到处都挂着灯光暧昧的招牌，衣着暴露的女郎紧盯着过往的行人。在一间挂着“播放室”牌子的屋子前，我们每人交了十块钱，然后就被带进了一个黑乎乎的屋子。
在这里，我第一次看到了露骨的性爱电影画面。
我看不清屋里有多少人，我只看到黑压压的人头，我只听到周遭使劲压抑的呼吸声，我只感受到一片无处不在的贲张血脉与巨大的原始冲动。电影叫什么名字我不记得了，电影是什么情节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男主人公与女主人公在准备上床前，他深情地说了一句令人热血沸腾的话——
系好你的安全带，这将是一个颠簸的夜晚。
那是广州90年代末的一个夜晚，一个比其他夜晚还平常的夜晚。在这个夜晚，一个姓林的大学男生与三名室友，各自用了10块钱完成人生第一次性知识的电影教育，虽然他们不知道电影里性知识与现实是有差距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