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想

情感   情感   2022-01-02 22:11  

我二姑的婆婆,生于上世纪30年代。婆婆还不到20岁的时候,生了一个儿子,也就是我的二姑父。儿子还没满月,婆婆的丈夫,也就是我二姑的公公,跟着国民党去台湾了。当然,那个时候都不知道他是去了台湾。都以为他战死了。


80年代初,算起来婆婆才50出头呀,就是我现在这个年纪,她已经做了真正的婆婆,有了自己的孙子,两个。忽然接到台湾来信:原来以为战死的丈夫,居然还活着,在台湾做中学老师,已经再婚了,生了四个女儿。连大女儿也已经结婚了。寻亲信件里还有大女儿穿着婚纱与全家的合影。


震惊了十里八乡。


我从此经常在婆婆家玩耍,还接到一个任务,辅导那个最顽劣的小孙子写作文。这算是我人生第一份以知识资本换食宿的零工。


我更喜欢陪着婆婆,听她讲台湾故事。其实她不是讲,她只是让我一遍一遍地念台湾来信,给我看墙上镜框里一张又一张台湾彩色照片。


那时候彩色照片还没普及到内地小城。信的内容是什么,我念了很多遍全忘记了,但台湾彩色照片里的摩托车、水果、女人的衣服、发型、脖子上的项链和嘴上的口红,我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还记得那种又是迷惑又是向往的心情——我的迷惑在于,这是真的吗?为什么这些人和我们完全不同?


婆婆一点也不在意公公“新娶的妻”和那些女儿们全面展示他们在另一个世界的生活方式。其实算不上“新娶”了,人家已经一起过了30年。婆婆和公公,满打满算在一起也就是一年。


婆婆像是竭力压制着炫耀,一遍一遍重复着她从信里听到的内容,对“台湾家庭”每一个人物的动向交待的一清二楚。比如,大女儿做什么,二女儿做什么……挨个报告一遍。对于公公的二夫人,她也一视同仁地报告,从来没有流露出一丝嫉妒或有意忽略。


以我那个时候的情商,我也没搞清楚这是什么样的心情和情绪,以及怎样的人物关系。我只是觉得,活在“台湾家庭”里真是好呀!一切都那么具有可说性。我们都是婆婆忠实的听众。


婆婆自己的生活是完全不具有可说性的。婆婆自动成为“台湾家庭”的宣传员,仿佛他们的幸福,通过婆婆的嘴说出来,婆婆也就像他们一样过上了那样的生活。


或者婆婆也未必想那样生活。但是婆婆拥有了让自己发声的素材。


这种发声的幸福持续了一段时间。婆婆的讲话开始有了新内容。


因为公公开始计划从台湾返乡探望这边的小家了。


小家规模不如台湾的大。但小家是“正统的”。婆婆从来不会说出“正统”这个词。这个词是我洋洋得意的二姑父说的。想起二姑父就想起他洋洋得意的脸,永远带着红晕,兴致勃勃,胸脯挺得很高。


我妈讲话比较机智(刻薄)。我妈说:“他以前说话好小声,夹着尾巴走路。”因为他父亲虽然被认为是死了,但是成分不好,全家成分不好,所以才娶了同样成分不好的我二姑。


我妈说:“最走运的是你二姑父。他是个儿子,又生了两个儿子。要是台湾家里有一个儿子,你看看。”


在婆婆一日复一日的倒数中,公公返乡了。出乎预期,公公是一个人回来的,没有带台湾婆婆也没带女儿们。据说都有事走不开。


公公返乡的盛况我没有亲眼见,听说带了彩电、冰箱、现金,以及一人一个金戒指。我真后悔没有翘课去迎接公公,就算没资格得一个金戒指,亲眼看看也是好的呀。


我妈又绘声绘色向我还原了“衣锦还乡”的另一面:据说公公见到儿子、孙子老怀大慰,但见到房屋简陋心生悲凉,吃不惯,住不惯,即便二姑父二姑用尽了他们的想象力进行最高规格的接待。


一个细节我永远忘不掉。我妈说:公公和婆婆只在一起住了一晚,都没脱衣服,说了半晚的话。第二天,公公就住到客房里去了。之后,就是各家各户连轴转认亲、探亲。


公公和婆婆那一晚说了些什么?无人获悉。我妈发挥她的编剧天分,告诉我说:“肯定是说你太不容易啦,这些年你抚养儿子太受委屈了,我感谢你一辈子,以后全家的生活都靠我,你不用担心了。”而婆婆呢?我妈模拟说:“肯定只是哭,只是点头,只是听。还能说什么呢?”


公公住了十几天,一个人返回台湾。据说,将来想把小孙子也接到台湾去。大孙子太大了,不可造。


一年之后,婆婆就去世了。我们都不知道她得的是什么病。


其实公公回去之后就不断地往这边小家打钱。作为台湾一个中学教师,他能有多少钱呢?幸好那时我们太穷了,所以台湾的钱寄过来就成了巨款。二姑父不断改造家里的房子,终于成为方圆十里八乡最体面的家居之一。二姑父说,等下次公公再来,带着台湾婆婆和女儿们,也不会觉得挤,不会觉得不习惯.


婆婆去世一年多,公公果然带着台湾婆婆和几个女儿女婿返乡了。那又是另外一番气象。我没亲眼见识到,奇怪的是我妈也没有再向我转述。


今天忽然想起婆婆,想起特别多特别多的人和事。一时冲动,想把这些都记下来。但最终我还只是记下了婆婆。


一个人如果没有期盼,固然生如草芥,却也安然于方寸之间。


一个人看到了新的可能,升腾起希望和渴望,转眼又幻灭,这是残忍的一刀。


婆婆在一个超级传统的地区和时代,一个女人带着儿子,挺了30多年,没挺过幻灭这一刀。


我也想不到,到今天,挺,又成了生活的主题。

幸爱大师
走自己的路,为人类福祉而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