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蜀平:书写《他从东方来》的神奇经历(下)

科技   2024-11-01 20:40   北京  

编者按

团结出版社今年出版的由著名作家、科技史家、哈佛大学费正清中国中心协作研究员姚蜀平撰写的长篇历史小说《他从东方来》,讲述了一对孪生兄弟应征一战华工时意外走散,先后远赴欧洲找寻彼此,各自颠沛流离的人生际遇。小说将国家与战争的大事记浓缩于小人物的抗争与无奈中,史诗般再现了二十世纪上半叶世界剧变的惨痛历史,表达对一战华工的纪念和敬意。本书获首届全球华文文学星云奖。


鉴于姚蜀平女士珍贵的科学精神与坚定的价值观追求,以及她在长城战略咨询开展科学社会学与留美学人相关研究中发挥的重要作用,我们特刊发姚女士关于此书历时30余年的创作历程(分上下两篇),以飨读者。


(接上篇)我疯狂地投入了工作,先翻箱倒柜从众多资料中,把30年来收集的有关一战华工的所有东西统统找出来,再上网搜索。2011年网络发达,早已不是我在1986年开始写第一稿电影剧本时的窘境,可以看到不少以前没有看到的信息。那年6月我还回国了一次,事先告诉在北京的姐姐购买几本新出版的有关一战华工的书;回去后,就贪婪地读着;还在国内电脑上搜索百度,内容和美国谷歌有的雷同,有的不同,对这边没有的也统统打印下来。回到美国已是7月份了,本想赶紧投入写作,恰好8月我杭州的四姐带着外孙来美国游玩。我必须接待,好在开始几天我大儿子在家,他开车带他们出去游玩,不过购物和烧饭还是我要做的。大儿子回国了,留下我的大孙子——前两年我的小孙子出生,他们夫妇工作太忙无暇顾及两个孩子,就把他们的大儿子放到我这里,孩子本就出生在这里,此时他正在我居住的小镇读小学。我白天要顾及方方面面,晚上拼命写作。后来四姐看我手忙脚乱的样子,自知带外孙来的不是时候,也知道我的写作日程,决定让外孙独自回国,她留下帮我做家务,照顾孙子,好让我赶稿子,那时已经是八月下旬了。
我每天算计着时间,后来是倒计时:还有多少天,还需写多少字。四姐每天都焦虑地问我:“还剩多少字?”有的晚上我要开车送孙子去参加足球训练和其他课外活动,我只好在运动场旁坐在车里构思下面要写的情节,回去赶紧补上。后来眼看来不及了,只好让主人公之一的弟弟天亮失踪——我实在舍不得让他牺牲,这么安排还是明智的,后来增补时就不必太费口舌;当然也让小说减色不少。最后我按照总字数所需,要按时完成必须每天写3千字,我每晚写到11点疲惫不堪只好先上床,把闹钟开到半夜3点,闹钟响后爬起来再写3个小时,到早上6点,爬上床迷糊一小时,7点还是要起来……就这样,我终于在9月25日完成了13万字初稿。自知匆匆结尾甚为不妥,不过已经顾不上了。
下一步是需要打印五份,我家中本有两台复印机,这在一般人家本不多见,可是天不助我,两台复印件竟然都在打了数十页后就罢工了。急得我团团转,对着复印机又拍又打也不见好,找不到懂得修理的人,只好搬着沉甸甸的复印机到附近购买的文具店请他们修理。另一台太过庞大沉重不敢问津,修好后小心翼翼地用这一台,终于完成了五份稿子的复印,还一再检查页码有没有搞错,有没有缺页。终于在9月29日把放置了五份稿子的全部稿件,放在一个硕大厚实的信封中,开车直奔邮局。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我心情激动地一路开车过去,天空逐渐转暗,我不安地抬头张望,途中竟然掉雨点了。等我把车停在邮局对面的停车场,外面竟然已是狂风暴雨。天上雷鸣电闪,阵阵炸雷在头顶滚过,磅礴大雨砸得车顶清脆洪亮,吓得我双手抱着胸前大包书稿不敢动弹。马路很窄,可是我抬头望着那似将全天上的水都倾盆倒下的暴雨,哪敢开车门,狂风把邮局门口两棵低矮茂盛的灌木树丛吹得四面摇晃,像极了两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在使劲摇动着满是湿发水珠的头颅。我在车里坐着、看着、害怕着,外面风雨没有丝毫减弱的趋势。等了不知多久,当一阵雷声滚过,我实在无法忍受,不想无止境地等待,便把书稿用衣服包住紧贴在胸前,打开车门低头冲过小马路,一头扎进邮局里。经过一系列繁琐手续——这是海外邮件,又是厚厚的稿件,解释了半天;给了几张表格;又填写了许久,花了半个多钟头,总算交到邮局工作人员手中。我大大地吐出一口气,缓缓地打开邮局大门,走了出来。
忽然一阵耀眼的阳光刺痛我的眼睛,定睛一看——没有狂风暴雨,没有雷鸣电闪,刚才是下过大雨吗?门口那两棵低矮的灌木树丛不再疯狂地摇摆,树叶正往下滴着水,那是大雨留下的印记。我回想刚才那阵天昏地暗的暴风骤雨,突然一阵狂喜,刚才确实下过暴雨,那阵暴雨该是几十万一战华工的泪如雨啊!现在我把书稿寄出了,雷不鸣,电不闪,雨也停了!你们放心了是吗?我真想伸开双臂对天吼道:“天青、天亮,我把书稿寄出去了,我要让全中国的人都知道你们,我要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你们!你们听到了吗?”(天青、天亮是《他从东方来》两位主人公兄弟)
一个多月后的一个晚上,那是11月17日,我忽然接到一个越洋电话,声音来一位自陌生女子,她细声细气地问我的名字,我小心翼翼地回答,“是的,你是哪位?”对方告知是星云教育基金的,还说你获得全球华文文学星云奖历史小说的佳作奖了,奖金有二十万台币。我捂住话筒对一旁的怔怔看着我的四姐说:“我得奖了……“电话那边在继续,她问我是否愿意来台北参加颁奖典礼。我回答当然愿意,接着不知怎的蹦出了一个十分愚蠢和可笑的问题:”奖金够我买飞机票吗?“因为我对台币如何折合美金没有任何知识。对方笑着回答:“够!”她说我可以邀请我的亲友来参加颁奖典礼,只需提供来的人数量和他们的信息。我被告知我将在颁奖典礼上发言。我说我要和家人商量一下看谁能来,对方表示会给我发电子邮件,我们可以继续沟通。
那两个月赶稿子,我的颈椎骨引起的神经压迫,使我此时颈椎疼痛导致左臂麻木,订机票前的那个半夜,我独自开车到当地医院看急诊,医生说我是颈椎间盘突出,做几周理疗会有效。我说我马上要去台湾,医生说最好不要去;我回答我是去领奖还要发言,一定要去。医生只好嘱咐一路小心,不要提重物,不要做推拿。感谢我的四姐当初决定留下来,这样她在我离开的日子里,可以帮忙照看我的小孙子。四姐不会开车,小孙子只好暂停课外活动,我给他们留下一些现金,冒险做了这次长途旅行。我小儿子夫妇从上海前来与我分享获奖的喜悦,国内其他亲人因各种原因都没有来成,身处台北的黄海夫妇参加了颁奖典礼和晚宴。我非常感激他们及时给我提供这一可贵信息,看来既是缘分,也是天意。我是创作奖中第一个登台发言,星云大师就坐在一侧,近距离地看着他慈祥地对我微笑,心中莫名地感动,我深深地向他鞠了一躬,心中默默念叨:“我是代表几十万华工向您致敬和致谢,感谢您给了我这样一个机会,让一战华工名扬天下。“我在台上发表了获奖感言:“我写《他从东方来》是对几十万华工的敬意和纪念,他们用自己的苦力、血肉和孤寂的魂灵,为一次大战协约国的胜利做出了贡献,也争来了祖国的一点振兴和进步。希望借此机会能有更多的人知道他们,怀念他们和尊敬他们。“我住在台北佛光山,那里也有中医,可是我记住医生对我说的:“可做牵引,千万不要推拿。“我没敢声张。硬撑着回了家。
我自知初稿写得匆忙,在此之后的2012年和2013年上半年,卯足全力补充修改。我从所住小镇图书馆借来许多一战的大型影集图册,我需要感性资料。那些几百页一本用最好纸张印制的大型影集沉重无比,我的颈椎病还没有完好。无奈中,我只好把那些厚厚的大书从书架抱下放在一个布袋里,在地上拖行到柜台前,一本一本地抱上去,办好手续重新一本本放进布袋,拖到门外车前,再一本本放进车里,到家也是这样一个程序。借回的书里那成百上千张照片,给了我可贵的感性知识,对我补充修改大有裨益。我再次疯狂地工作了一年半,终于完成了26万字的修改稿,字数比初稿多了一倍。关键完善了天亮的余生,我补充了西班牙内战和二战,因为我在这个时期,从燕京图书馆查到更多资料,知道了西班牙内战的国际纵队中,有一百多个中国人,他们绝大多数是留在法国的一战华工;我也知道在二次大战时,留在法国的一战华工参加了抵抗德国的地下斗争。他们此时已经把自己提升到了更高的层次,在经历了战争洗礼、提高了认知后的觉醒,怀抱更加崇高理想的一种人生。
那些年,常有一些国内来哈佛大学的访问学者,他们一般逗留一年或两年,我都尽量给与他们力所能及的帮助。记得那年就有位文学教授到哈佛,从寻找住处就开始和我联系,秋天是波士顿最美的季节,我曾经开车带他到波士顿北面游玩,还带他到大型折扣商场购物。这是短期来美没有驾照也没有自己私车的中国学者所期望的。我请他读了我的一部长篇小说,给予点评。就此与他结为文友。
2013年,我收到一封信函,邀请我5月参加在北京举办的一个国际会议——“创伤记忆与文化表征,文学如何书写历史”。而该会的主办人就是那位在哈佛结识的文学教授,或许作为在哈佛期间我给他提供帮助的回报,我这次国际会议免交会费和食宿费。于是2013年5月26日我带着论文:“纪念被遗忘的一战华工群体——兼谈长篇小说《他从东方来》”欣然赴会。我刚刚完成这部书26万字修改稿,正在联系出版社。海螺沟考察结识的另一位文学编辑给我建议了两家出版社,我和他们联系的结果,不是开价太高,就是要求删节厉害,我都不想考虑。这次参加的国际会议议程中,最后安排了半天专门讨论我当初给文学教授点评的那部长篇小说,那天大多数与会者都已经离开会场,仅留下文学教授所在文学院的一批专家老师们,还有几位我请来关心这部小说的朋友,这是个特别专场。那天坐在我身旁的是位未曾谋面的陌生人。他尊称我为“姚老师“,客气地说早在八十年代作为一个本科生时,就看过我的文章,那是从《自然辩证法杂志》上读到的,还说听闻姚老师又写小说了,今天因朋友推荐而特别赶过来参加讨论会。原来他刚从上海调到北京,在一家出版社工作,他轻声问道:“姚老师最近有没有什么新作品啊?”我马上回答:“有,还没有找到出版社呢。就是会上我发言提及的那部……“
这位编辑八十年代读过的我的文章,也就是促使诗人流沙河到机场接我的那些文章了。时隔二十多年,他念念不忘,还记得作者,更感兴趣作者现在竟然写小说了。他对我说,你可以把书稿发给我,我刚到这个出版社,看能否在我们那里出版。后来我才知道,此时的他,不是一个普通编辑,而是该出版社总编辑。于是,我很快给他发去这部·书稿。两个星期后,我收到他的回信,他们出版社决定出版《他从东方来》!签约是2013年6月27日,距离那次国际会议仅仅一个月。这次出版如此顺利,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我写的文章和近年我写的另一部小说为嫁衣裳,是否又是一个奇迹?
小说很快在2014年3月出版了,虽然压缩到24万字,不过无妨大碍。不久我回到美国,在哈佛文化工作坊给了关于这个题材和这本书的演讲(早在2012年11月4日,书还没有出版时,就曾经在大波士顿区中华文化协会讲过一次),以后在各种场合——包括国内和国外,我就这个题目和这本书讲过无数次,最近一次是2022年2月在美国韦斯顿大讲堂上线上和线下同时进行的演讲,据悉当天收看收听的达千人,每次演讲后,听众都会纷纷上来对我说上一句:“怎么以前从来不知道这些事情,你讲得真好。”不是我讲得好,是一战华工真实的动人历史震撼了善良人的心!
2014年4月5日,我收到一封陌生人来的邮件,那是远在巴黎的江敬世先生,他是法国齐鲁文化协会负责人,告知巴黎也有研究一战华工的华人,法国正在拍摄一战纪录片,其中有一集是关于华工。闻讯我出版了《他从东方来》,正在寻找途径获得此书,我很快给他寄去了五本。2016年巴黎举办了“他从东方来’——纪念一战华工赴法百年论坛暨书画展”活动,我很惊讶,他们以我的书名作为活动主题,醒目地出现在论坛。该年12月11日,由法国邮政部门和中法文化教育交流基金会联合制作了一战华工纪念邮票。首日封上也出现了“他从东方来”五个字。2018年6月,巴黎的江敬世先生邀请我前往巴黎参加一战结束百年纪念活动。我终于圆了30多年夙愿,站在了华工墓园,面对数百名百年前为了世界和平,为了国家振兴,为了自强不息,也为了生存和明天而捐躯沙场,静卧异国他乡的华工战士们,我深深地鞠躬,表达了心中的敬意和深深的愧疚,你们应该得到更多的荣光和尊敬,却没有得到,你们是时代的英雄,祖国和人民不应该忘记你们,你们将留名史册,永垂不朽!
一次偶然查询谷歌,发现《青岛日报》正在连载《他从东方来》,仔细一看,竟然是最后一期,后面有个醒目的(完)。什么时候连载的,都载完了?我却全然不知,仔细查询,原来是2016年12月19日开始连载,每周五刊出,每期1800字,连载了136期,到2017年6月27日完! 我计算了一下,共244,800字,那是全书啊!我问了出版社那位副主编,他也不知道。不过他认识《青岛日报》的人,对方告知,寄了稿费给出版社的一位编辑,当初还是她推荐来的呢,而出版社一查,此人已经辞职离开了。我和出版社的副主编都表示不必追究了吧。讲述一战华工的长篇小说能在赴欧华工最多的山东连载,让更多的人知道这段早已被淡忘的历史,也是好事啊!
无巧不成书,一位电影制片人竟然从《青岛日报》上看了这部书的连载,他还认真读了两遍,非常喜欢,后来又从威海博物馆陈列部主任那里获赠了一本书,当他第三次读完这本书后拍板:“就是它了!“ 2020年7月3日,他给我发来一信,提及看了这本书:”让我很感动,您写得太好了。“数周之后他告诉我,他们影视公司想制作《他从东方来》40集电视剧,8月6日发来了初步合同。2021年又打算同时拍摄同名电影。电影和电视剧都获得审批通过。这两年,我们微信电话往来频繁,常常一通电话就两个多小时,我答允写剧本,又是全力以赴,写到八月底,我的左臂麻到后背,我自知老毛病又犯了,紧急收尾刹车,把初稿交给他们剧组去完成吧。
从1980年至今,这40多年的种种奇迹般的经历,今天不仅书出版了,一战华工还将搬上银幕(屏幕)——这是大众喜闻乐见的形式,是影响最为广泛的大众传播媒介,这些作品的公演,会让更多人知道一战华工,起到最大的影响和最好的效果。这是我多年的心愿。我期盼电影和电视剧制作成功,我也深知拍摄战争片的艰辛,唯有祝福拍摄顺利,我相信百年前曾经有过的那么一群人,他们的经历和归宿,将永远牵动我们的心,将永远留在史册上,一战华工的丰功伟绩也将流传百世。
2023年4月5日,追忆于麻省小镇丛林角




姚蜀平女士与王德禄所长、刘志光理事长的珍贵友谊图集
 
2012年10月美国波士顿市哈佛大学,王德禄所长与姚蜀平、刘志光拜访傅高义

2014年3月美国波士顿市哈佛大学,王德禄所长与姚蜀平、刘志光拜访傅高义

2017年5月29日,在美国波士顿哈佛大学校园,剑桥中国近现代留美史研讨会上。左起王德禄、丘成桐、姚蜀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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