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光三十年(1850),海虞顾湘辑成《小石山房印苑》十二卷,所录自元代朱珪作“玉山完璞”朱文印起,至程德椿道光十年(1830)为顾湘所作“顾氏鉴定”白文印止,囊括元、明、清三代诸多印人传世精华之作,而其中的明人篆刻部分,因多为明代张灏学山堂旧藏,其作品之宝贵、品质之上乘时人称誉有加,邓石如之子邓传密在为《小石山房印苑》所作序文中赞之为“无美不备,无法不具,结体既不背李许,用意悉本之嬴刘”,肯定了顾湘对于篆刻严谨又独到的眼光,并说顾氏于印后著录作者生平信息的用心,乃是“振芳华于艺苑,遵时晦于林泉,不炫奇以贸名,不枉道以徇俗,流风未邈,景行昭然”,难怪此谱会与同样荟萃诸家之作的《啸堂集古录》《赖古堂印谱》《飞鸿堂印谱》等名谱鼎足并峙,成为历代典范。
Lot 1732
顾湘、顾浩辑
《小石山房印谱》
清道光年间钤拓本
两函八册
19.7×12.5 cm.×8
RMB: 5,000-8,000
文人篆刻的发端虽然可以追朔至宋元时代,然其真正的发展却是在晚明,出现了文彭、何震、苏宣、归昌世、汪关、朱简、梁袠、程远等一大批影响深远的印人,而此一时期篆刻艺术成就的体现,主要就集中在张灏所编的《承清馆印谱》《学山堂印谱》两部印谱中,前者是我国首部汇辑诸家印作的印谱,后者则被公认为“三堂”印谱之首,明代那些享有盛誉的印人佳作,以及不少无载姓名者的精彩孤品,都赖此二谱得以传世,为后世考察明代文人篆刻风貌提供了最为直观可靠的重要依据。正因此,当顾湘后来得到张灏旧藏的明代篆刻原石后,便已经在道光二十九年(1849)动手集拓了向《学山堂印谱》致敬的《学山堂印存》,在印谱自序中,顾湘遥想张灏当年集印成谱的风雅之举说:
“先生邀致一堂,诗酒唱和,遇春秋佳日,择子史中格言俊语可法可戒者制为印章,彚而成谱,令读者怵目警心,足为养正之助,其意善矣。至其配合章法,工巧天成,殆于秦汉人治印外,自树一帜。其卷帙流传,煊赫于世也。”
事实上,比之印谱卷帙的流传,篆刻原石的流传往往困难得多,在张灏的年代,如若不是他的“别有用心”,哪怕是著名印人的作品也很容易被忽略,这是历史无可奈何的局限;而到了顾湘的时代,明代印人原石更是早被视为“天壤瑰宝”,多数人难得一见;至晚清民国时期,强大如集文人篆刻之大成的《明清明人刻印汇存》《丁丑劫余印存》等名谱中,明代篆刻的著录也是寥寥无几。在这种背景下,那些流传有序、具有明确出处的明代篆刻名家作品,更显出其非同一般的价值,甚至可以这么说,如以对于篆刻艺术史的重要意义而言,其珍稀程度可比之宋人作品在书画艺术史上的地位。
本专题乃是今年春拍小石山房旧藏明清篆刻珍品专题的延续,总共呈现包括何震、归昌世、汪关、汪泓、叶德荣、沈野等人作品在内的十件明代篆刻,以及林皋、程德椿等所刻三方清代作品。这些作品曾钤拓于《学山堂印谱》《传经堂收藏印谱》《学山堂印存》《小石山房印苑》等谱中,其内容皆为可诵可玩的成语散句;以此种内容入印进行有主题的创作,正来自于张灏等明代杰出鉴赏家的推动,其中所展现出的文人精神及审美趣味,正如顾湘在《学山堂印存》序言中所说的:“名人制作虽雕虫小技,而一时精神所注,自能长存于世”,乃是对篆刻艺术的一大贡献。
何震(1530-1604)所刻“柴门深处”细白文印,风格仿汉人玉印式,全印篆法一直线和斜线搭配,刀法以冲刀为主,局部辅以切刀,线条劲秀挺拔,趣味雄阔雅健,与他的名作“云中白鹤”白文印有同曲同工之妙。边款署“何震制”三字,楷法高古,虽无纪年,然若以作于万历三十二年甲辰(1604)的“云中白鹤”一印为参考,则其创作年份想必亦不会相差太远,即作于其去世当年左右,为最晚年之作。
另一方“千秋渔父”白文印在风格上则接近“听鹂深处”,布局以对角呈现疏密关系,线条浑厚而富有变化,用刀猛利中更见老辣苍茫;落款署“癸卯夏,长卿”,可知乃万历三十一年(1603)何震去世前一年之作。何震在早年以临古闻名,且为文彭代刀不少,这奠定了其稳健古雅的底色;而后来渐趋迅猛拙厚,由此创出文人印的新格局。正如当代篆刻大家吴子健跋其“柴门深处”印曰“士人刀施石上,得未曾有之趣,新奇可喜,开一时之风气”,观此二印,将有助于理解其成熟期白文印的复杂特征。
归昌世(1573-1644)刻“为善而急人知,即种恶根”白文印语出《菜根谭》,布局、运刀皆一丝不苟,线条圆润稳健,气息娴雅浑穆,果如吴子健先生所评,堪称一方“恬淡精微”的经典之作。这路印风虽承袭自三桥一派,然微妙细腻之处实有发展,其中的轻松优雅远非一味精工者所能梦见。
明代诸印人中,若以对近当代印风的影响而论,则汪关(约1575-1631)无疑是其中佼佼者。汪关的篆刻虽然也受到过文彭的影响,但他对秦汉宋元印独到的理解与再现,让他后来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其严谨纯正、典雅静穆的印风,与当时徽派、吴门诸家均有所不同,在晚明就已经受到当时士大夫阶层的广泛追捧。“风棂月牖一壶冰”“醉教莺送酒,闲遣鹤看船”两方白文印体现出汪氏白文印的经典面貌,“风棂月牖一壶冰”用篆圆转优雅,字形大小对比强烈,有种富贵磊落的气象。
“醉教莺送酒,闲遣鹤看船”结字方整妥帖,线条看似平滑,实则中间稍鼓,可谓平中寓奇。而这一切都有赖于其精致漂亮的刀法,故其线条似直实圆,有一种不可捉摸的优美弧度。李流芳说汪关“能奄有秦汉宋元之长,而独行其意于刀笔之外”,诚为知者之言,又说他“萧然无累,似有道者”,虽然说的是他的性情风神,然若用来形容他的印艺,似乎也颇为贴切,正可印证人与艺的合一。
汪泓作为汪关之子,其篆刻作品似未见专谱,《学山堂印谱》中所录者,便是其传世印作的基本规模。虽然张灏对汪氏父子颇有微词,但这桩公案周亮工早已作出解释,况且其艺术成就昭然,故并不影响后来父子二人应有的历史地位。“往事勿追思,追思多悲怆”“冉冉征涂间,谁是长年者”两面印为仿玉印风格的细白文印,线条柔和自然,流畅中带有些许稚拙,这是冲刀中以局部切刀辅助的结果。
“龙虎谢鞭策,鹓鸾不司晨”白文印用刀亦是冲切结合,然而运刀更为率意,局部作残破处理,对于线条的稳定和精美不作刻意的追求,应当是有意仿汉烂铜印之法。这两方印很能见出汪泓与其父在风格追求上的区别,即不一味追求精致优雅,而更在意优雅中蕴含的一丝随性浑朴。
明代印章中还有沈野“怀古醉余觞”和叶德荣“壮心徒许国”两件白文作品,二印亦为学山堂之物。据叶为铭《再续印人小传》中记录:沈野,字从先,吴郡人,著有《印谈》。他曾说自己“每作一印,不即动手,以章法字法往复踌躇,至眉睫间隐隐见之,宛然是一古印,然后乘兴下刀,庶几少有得意”。
而叶德荣之名在《广印人传》卷十四有录,然无具体生平信息,其原名应为叶国华(1584-1669),字德荣,号白泉,南直隶昆山(今属江苏)人。为万历乙卯举人,历仕浙江定海教谕、国子监学录、刑部司务、四川司主事、工部都水司主事。在张灏的《承清馆印谱》中收录有不少叶德荣的印,多为张氏作刻者。从这两方印可以看出,二人都比较喜欢用切刀,叶德荣“壮心徒许国”印线条以大量小切刀的组合来推进,而沈野 “怀古醉余觞”印则切刀兼披削,可见以刀法的变化来令印面产生不同趣味,前人早已尝试,后来的刀法系统一事都是历史演变的结果。
但文人篆刻自明入清后并没有一路向前继续发展,在清初反而落入了一段低谷,莆田林皋(1658-1726后)继承汪关,在清初印坛一派不重法度而重装饰的气氛中,颇能守住此派清贵的气象,在当时影响很大。此“疏帘半下香销印”朱文印线条圆转遒劲,章法疏密处理周详,气质远接元人正脉,卓荦不凡。故而此印虽不署款,前人多认为或是林皋手笔;此虽非定论,然其作为一方能体现林皋流派艺术特点的佳作则毫无疑问。后来程德椿所刻的 “农人告余以春及,将有事于西畴”,也可见此种遗风。
文/ 陈灿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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