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清初火炮过眼录

文化   2024-07-04 19:30   英国  

又有半年多没写过公众号了,这次来一篇图多字少文章。发这篇的缘由是又看到一堆人争论明清火器技术在世界上处于什么位置、明军和清军火炮哪个强这种日经斗兽话题。闲着无聊斗斗兽虽然无妨,但我们身边其实就有为数不少的明末清初火炮实物,去寻访、抚摸一下那个大航海和火药帝国时代遗留下来的真正遗物,也是个暂时离开互联网的喧嚣享受人生的好办法。

关于明末清初的火炮的资料,著名科技史学家黄一农院士的大量文章里已经有非常详尽的总结,感兴趣的可以查阅,我就不在这班门弄斧了。当然黄院士的很多研究结论我是不赞成的,比如他对多层炮身(复合金属)炮的研究我认为就属于有点过分拔高而且对制造工艺问题缺乏考虑——这也是本文想讨论的一个问题,所谓“复合金属”的工艺,其来源到底是哪里?

这篇文章汇集了本人十几年来在全国各地拍摄的所有明末清初各势力铸造的各种火炮(最早的照片拍摄于2011年)。文字内容只讨论出版物和互联网上少有提及或者没人讨论过的火炮,那些有名的只放图片,反正随便搜一下就知道怎么回事。写这篇文章的目的除了纯粹欣赏图片以外,主要是以下两个:

(1)断代。古炮断代是相对容易的,因为很多都有铭文,虽然很多铭文残缺不全,但根据里面提到的官名很容易断代。有了大量的断代标准器之后,很多没铭文的古炮就能一眼看出跟有铭文的某某炮长得完全一样,那它的时代和来历就一目了然了。

(2)类型学。看了大量的火炮实物之后,就可以看出明末清初不同地区在仿制红夷炮/西洋炮的过程中采用的制造工艺是完全不一样的,可以非常粗略的划分为北方和南方两种类型。但细分来看,广东和福建工匠采用的工艺都完全不一样。大家都是仿制红夷炮,为什么即使在明/清国家范围内,不同地区也会采用不同的工艺?想清这个问题,就会逐渐知道为什么南欧、西北欧、奥斯曼土耳其、印度、中国、日本、东南亚各个地区的古炮都会有那么多差别,这岂不是比单纯斗兽有趣多了。

那么按照从北向南的顺序开始吧:


  1. 1.     黑龙江省博物馆

东北我去的少,辽宁省博那门著名的吴三桂捐造的“定辽大将军”我也没拍过,只拍过黑龙江省博的三门炮:两门崇祯六年两广总督熊文灿等监造的红夷炮和一门康熙十五年的“神威无敌大将军”铜炮。

黑龙江省博可能是全国最寒碜的省博没有之一,但必须点赞的一点是他居然给两门看不清铭文的崇祯六年铁炮放了铭文拓片。曾辗转任闽粤两省总督的熊文灿绝对是明末最重要的铸炮官员,但这个拓片里面最重要的是最左边两个不起眼的小字:“廣匠”。记住这两个字,之后要考。

“神威无敌大将军”,这炮因为跟雅克萨之战的联系上过中学历史教科书,不多说了。


  1. 2.     北京军博/德胜门箭楼/天津大沽炮台/天津老城博物馆

为什么混到一起说,因为这几个地方的火炮关联性很强。

又见面了,两广总督熊文灿的炮,军博有三门。我是完全不理解为啥军博要把炮反着放让铭文朝底下,唯一能看清的只有“廣匠”和督造官马继龙的名字,这个马继龙我们后面也会再次遇到他。

暂时与熊文灿告别,来看看很明显是不同工艺的一门炮,保存近乎完美,铭文密密麻麻,可以很清晰的看到“总监中西二协军门御马监太监”字样,和很多“密云”字样。标牌上写着这炮的编号是“神机营四营三司头队二号”,应该是在我看不到的角度的铭文里有提及。

炮口处有花纹,内外双层炮身。

非常类似的炮在德胜门箭楼还有一门,铭文照样是“总监中西二协”打头,火炮的编号是“天字肆号”。这门炮黄一农院士的文章里有考证,据说在首都博物馆里还有一门“天字伍号西洋炮”,是崇祯十年所铸,也是“密镇捐助”。还有至少一门无铭文的:

依然是北京军博,依然是内外双层炮身,依然是块范法铸造,虽然没铭文但一眼知道是一家人。总而言之这一批炮应该是明末密云镇捐造的,去向不同编号也不同,但很明显的是没有使用南方技术而是用的北方流行的块范铸造法,属于非常典型的北方类型本土西洋炮。但块范技术的一个问题是很难铸出高质量的内膛(总不能让炮膛内壁也到处都是范线/合模线吧),所以熟铁内膛闪亮登场。先用熟铁人工敲成一个大差不差的相对光滑的内膛(具体工艺不明,估计也是用熟铁条盘成的),然后在外面按正常块范铸造法包一层厚厚的生铁。其实一直到闹捻军那时候中原地区本地铸造的火炮大多都是这个模式,包括我之前写过的阜阳那门“保寨大将军”

这就是被黄一农院士的文章捧得很高的所谓“复合铁炮”,然而我觉得至少在北方铸炮工匠们看来,这只不过是用本土技术解决仿造红夷炮/西洋炮难题的一种变通办法。至于黄院士说的“增加炮体的抗膛压强度”这一点,不能说当时就一定完全没人意识到复合铁炮的这个优点,但绝大多数工匠大概都没这个意识。

京津地区我拍过的第三种明末火炮,德胜门箭楼有一对,“崇祯庚辰”(崇祯十三年,1640年)造,“出镇昌平”、“总监昌宣二镇(昌平镇、宣府镇,宣府就是宣化)”的铭文来看,大概是昌宣二镇捐造的。简单搜索一下,发现国家博物馆恰巧藏有“崇祯十二年三月钦差分守昌宣二镇等地方太监魏邦典为捐造火器事科抄题本”,里面说那时候昌宣二镇已经“造完西洋大炮十二位”。而从德胜门箭楼这两门炮来看后来又在继续造,估计起码造了二三十门吧。顺便说一句,这对铁炮的炮架是友人张鸿铨、刘烜赫两位老师的作品,应该是国内最写实的复原炮架了。

同样的炮天津大沽炮台还有一门,馆方标注“清单层体(估计是笔误,双层体)前装滑膛铁炮”,但跟德胜门箭楼的炮一比较身份立马揭晓。天津的古炮保存大多不好,铭文锈蚀的精光,但这门炮炮口破损恰好能看到“双层体”的结构。

大沽炮台和天津老城博物馆还保存有两门完全一样的双层炮身铁炮,造型比较奇葩,长着一对叫人捏一把汗的纤细炮耳,可惜是两门都没有一个字铭文。但我个人认为其造型与密云镇的那批炮颇为相似,应该八九成也是明末的东西(主要大沽炮台的清朝火炮跟它们造型完全不一样)。

最后还有军博那门著名的英国东印度公司铁炮,不说了。


  1. 3.     济宁市博物馆

黄院士也考证过我以前也写过,国内极少数能确认是直接仿制葡萄牙在澳门的博卡罗炮厂的红夷炮就在济宁,一共六门。根据黄院士的考证,五门是崇祯十二年(1639年)两广总督张镜心监造,一门崇祯十三年(1640年)河道总督张国维监造。时代、技术来源全都清楚,没什么可说的。黄院士文章中提到张镜心曾在崇祯十二年向北运送红夷炮一百门,这大概就是其中的遗品。

然而济宁博物馆的明代古炮并不止这六门,其实还有一门叫做“安攘神炮”的玩意儿。这货虽然名字威猛,但一打眼看上去真叫人忍俊不禁,全身用块范法铸造,又短又胖,差点以为是炮身断裂了,但仔细一看炮耳又差不多在重心位置,可见原本就长这样,我一开始以为这大概是19世纪铸造用来抵挡捻军的。

仔细看看这炮铸造的其实还算精美,“安攘神炮”的名字外围还有花边,炮身上还铸有龙纹。就是铭文虽然保存完好,但不知是否因为泥范收缩导致字很难辨认;但仔细辨认之后大吃一惊:铭文中提到了“掌印指挥X世臣”。指挥使自然是明代有清代没有的官名,而这位“掌印指挥X世臣”叫做张世臣,他的名字和官职也出现在那门崇祯十三年河道总督张国维监造的红夷炮上。这就再清楚不过了,这门“安攘神炮”和那六门红夷炮一样都是明代末年守卫济宁的兵器,只不过那些红夷炮或是来自广东或是由广东匠人铸造,而这门炮却是由北方工匠采用本土的块范法铸造。所以济宁这一批明代古炮是非常典型的北方类型和南方类型并存,和辽东、北京等地一样。


  1. 4.     南京博物院

南博在重修以前曾有十多门炮露天展示,重修之后就只剩下两门最大的了,其他的炮不知道去了哪里。这十几门炮颇为混杂,大部分是19世纪英国商船炮,也有两门一鸦时代的清朝炮,剩下一门是明末红夷炮,一门是吴三桂铸造的“周炮”。

这有且只有一门的明末红夷炮和一门一鸦时代浙江铸造的“红衣炮”、一门19世纪英国 Bailey & Pegg的商船炮放在一起,倒是能清晰地展示出它们的异同。铭文大部分已经漫漶不清,但能清晰地看到“军门俞(?)造”,明代无疑。依稀可辨还有个“九”字,或许是崇祯九年?总体特征接近于福建工匠所铸(之后会具体讨论)。此炮不知现在在哪里,作为曾是南明都城的南京的唯一一门真明代红夷炮,岂不比现在城墙博物馆不知从哪里买的那些东南亚和葡萄牙/日本古炮有意义多了。

周炮为吴三桂铸造,不多说了。而今和那门明代红夷炮一样不知在哪里。


  1. 5.     上海吴淞炮台湾公园

清初顺治三年(1646年)铸造的三层炮身重炮。能确定是江南地区明末清初本地铸造的红夷炮仅此一门,有一些很有趣的特征:虽然是多层炮身,但很明显并不是北方类型的块范铸造,倒是有比较类似于福建炮的一圈一圈的横向范线。


  1. 6.     嘉兴南湖革命纪念馆

很震惊吧,要不是公众号另一位作者威威猫参观后向我报信,我都不知道这地方有古代史展区,更别说古炮了… 但事实就是这里有一门极其有趣的明末红夷炮。

锈蚀严重,炮耳也没了,但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异常清晰的“广东都司操[捕]”这几个字——全称应该是“广东都指挥使司操捕官”,明代官名,具体是干嘛的我不懂,但同样的官名后面还能在别的明代广东红夷炮上见到,所以这炮也是明代无疑。

炮的造型没什么可说的,但亮点在于炮口:这炮里面也是一层很薄的熟铁筒,分明也是先打造熟铁炮膛再在外铸造生铁炮身的工艺。但这可是一门广东炮啊,怎么广东工匠也开始学起“北佬”的铸造法了?

其实有一个可能的解释:虽然道理都一样,但广东工匠的熟铁内膛+生铁炮身的铸造法并非来源于北方,而是来源于印度。印度古炮虽然以熟铁为主,但并不是说就没有铸造炮,但印度的铸造炮中很多都和中国北方类似,是在熟铁筒外加铸一层铜。古代印度的铸铁工艺不如中国,但别忘了博卡罗铸炮厂原本就在葡萄牙在印度的殖民地果阿,博卡罗受到印度铸造工艺影响乃是顺理成章之事。当博卡罗铸炮厂挪到澳门以后,也吸纳了东南亚工匠,或许也会受到印度铸造工艺影响。其实,文章的最后我们就将看到一门可能来自博卡罗铸炮厂,却同样采用了熟铁内膛+生铁炮身的铸造法的铁炮。


  1. 7.     惠州市博物馆

由此正式进入古炮集散地广东(我不知道为什么福建古炮那么少)。名不见经传的惠州市博物馆立马就可以给古炮爱好者一个下马威:一门极有可能来自于澳门博卡罗铸炮厂的大铁炮,和中国大陆我知道的唯一一门荷兰东印度公司(VOC)铁炮。

极有可能来自于博卡罗铸炮厂的大铁炮,为什么说极有可能,因为在北榄府的泰国海军博物馆里见过一门体积和造型都极为相似的葡萄牙大铁炮。然而可惜的是当时根本没意识到泰国这门炮的重要性,所以只拍了这一张照片。重要性就在于这是我见过唯一一门基本上能确定来自博卡罗铸炮厂的葡萄牙大铁炮,我以前一直困惑为何保存在欧洲的博卡罗大炮都是铜炮而明末仿制的博卡罗炮却是铁炮,保存在广东和泰国的几门可能来自博卡罗铸炮厂的铁炮或许就是答案所在。

稍稍了解西欧火炮史的都知道,在西欧从熟铁炮时代进入铸造炮时代之后,铁在火炮上的使用就大为减少,以至于除了英格兰和瑞典,别的西欧国家基本上都不生产生铁炮(瑞典的生铁炮厂最早是荷兰人投资设立的)。当然生铁炮比起铜炮是不如的,铜炮易加工,炸膛前一般有征兆,但生铁炮很容易突然炸膛而且会炸的粉碎炸死人。但生铁炮最大的优势在于量大便宜。西欧之外,明清中国是全世界唯一一个以生铁炮而非熟铁炮或者铜炮为主力的火药帝国,原因不难理解,中国是个贫铜国又有比较悠久的冶铁传统。当然中国生铁炮比起英格兰和瑞典的肯定不如,但起码解决有无问题。明末清初葡萄牙恰好正在海上与荷兰争霸,既然荷兰人能在瑞典造生铁炮,葡萄牙人怎么就不能在澳门造生铁炮了?正如瑞典生铁炮也要供瑞典人自己使用,葡萄牙生铁炮也得供明朝人使用,一切就变得合理起来。然而估计葡萄牙人很快发现中国生铁炮比较劣质,于是并未大量采购。

葡萄牙人的死对头荷属东印度公司铁炮,不排除来自瑞典(Finbanker),而今和疑似博卡罗铁炮一起呆在惠州市博物馆。

虽然没铭文但基本可以确定是明末红夷炮。

清顺治十三年(1656年)铁炮。必须吐槽一下惠州市博物馆,铁炮室外裸展是没什么问题,拦个铁栅栏不让人靠近或许也无可厚非,但是难道不能立个介绍牌抄写一下炮身上的铭文么?让人能看见有铭文却几乎一个字都看不清,是在考验观众的视力呢还是观众的相机/手机镜头质量呢?


  1. 8.     广州市博物馆(镇海楼)

起码五门明末清初红夷炮,至少三门有铭文,可惜当时参观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只仔细拍了有比较清晰的铭文的一门,南明永历四年(1650年)造。都比较正常,没什么可说。

  1. 9.     深圳南山区博物馆

这是真正的压轴大戏,南山博物馆虽然规模不大,明末清初的火炮也“只”有五门,但除了一门康熙十九年(1680年)铁炮比较平平无奇以外,别的四门几乎每门都非常有趣。而且馆方还贴心的给四门炮的铭文/纹饰都制作了拓片,参观体验极佳。任何对明清易代史感兴趣的读者,只冲着这四门炮,南山博物馆都值得你一游。

平平无奇的康熙十九年铁炮。

那么沿时间顺序开始。还记得文章开头介绍的崇祯六年两广总督熊文灿的炮,上面有“廣匠”两字铭文吗?你是否好奇为啥要强调这些炮是“廣匠”所造?当当当,答案来了:因为这批炮里还有一些是“閩匠”所造!南山博物馆里就展示着一门“閩匠”为熊文灿所造的铁炮,而更巧合的是,与北京军博里那门被倒置的“廣匠”造的炮一样,这门炮的督造官也是“马继龙”!足以证明这两门炮是同批所造,只是工匠身份不同。

闽粤古建筑里有“对作”的说法,就是两批工匠同时负责一个建筑的对称的两个部分。这两门炮或许也可以看作一种“对作”,由此能揭示出明末福建和广东铸炮工艺到底哪里不同。很明显,两门炮的整体造型是完全一致的,主要差异有二:“閩匠”炮的火门是个预先安在模具里的熟铁管,而“廣匠”炮的火门看起来是直接在炮身上开出来的;“閩匠”炮炮身有明显的环状合模线,显然是使用逐层套接的模具铸造,与南京博物院和上海炮台湾公园两门炮的工艺非常类似;而“廣匠”炮炮身没有明显合模线,可能是失蜡法铸造(《天工开物》里铸鼎和铜钟的方法)。这两种方法做出来的炮大约性能是相似的,但却代表了两种完全不同的工艺传统。

另一门崇祯十七年十月铸造的铁炮,特别之处并不在于工艺而在于铭文:这炮的铭文犹如一篇题本,记载这位“巡按广东监察御史刘”此批捐造的所有火器:“”壹千斤大铳贰拾位,番鸟铳壹千门“,由“广东都使司操捕”督造。然而令人唏嘘的是,在这批火器制造的时候,崇祯皇帝已经在老歪脖树上吊死半年了。明朝的败亡又不是缺少火器造成的,很多人连这点都搞不明白。

剩下的一门是隆武二年(1646年)铸造的“战胜营灭虏炮”,名字有时代特色,不多说了。

最后一门炮装饰比这些明末火炮都更加细致,但却没有铭文。从提把的造型来看,显然也与澳门博卡罗铸炮厂有关系,或许也是博卡罗铸炮厂铸造的一门铁炮。然而神奇的是,它却采用了与嘉兴南湖革命纪念馆那门明末红夷炮一样的铸造工艺:在薄铁管内膛外加铸生铁炮身。这或许就证明了,广东工匠的双层炮身铸造法并非来源于北方的同行,而是更可能来源于印度或者东南亚。


文章到这里就结束了。其实斗兽思维本身没有什么问题,有问题的是将斗兽的内涵和外延无限扩展。但是我还是觉得斗兽是个非常无趣的思维方式,因为斗兽的结局无非是三种,“A比B好”、“A比B烂”、“A和B差不多或者无法比较”,无法得到任何其他的趣味和享受。但看看现实世界中的明清火炮,除了可以发思古之幽情以外,还可以思考很多别的问题,比如为什么同样是仿红夷炮/西洋炮不同地区造的会有这么大差异?为什么有些明清火炮炮身是好几层的?这些问题的答案就有许多种,我在文章里说的只是我的答案。别人,比如黄一农院士,对第二个问题就有他自己的见解,而我在观察了这么多真炮以后选择不接受他的见解,但我也无法证明他的见解就一定是错误的。你的见解又是怎样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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