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说一下,这篇并非书评(因为我还没看完这本书),只是阅读过程中的一些吐槽而已。鉴于正如标题所说,这书令人比较失望,因此决定看完全书三章中的头两章就弃坑。因为我是跳着看的,目前还差第一章的最后两节。
《大象的退却》中文版封面
知道伊懋可(Mark Elvin)的这本书,其实是通过白馥兰(Francesca Bray)的《技术、性别、历史》(Technology, Gender and History in Imperial China)。白馥兰在《技术、性别、历史》的导论部分多处批判性引用了《大象的退却》,将其作为Geertz的“内卷派”学说的代表(“内卷”就是involution,就是认为亚洲农业文明在近现代的衰落来自于农耕成为劳动密集型产业,随着农业劳动力的不断增加,每增加一个劳动者获得的产出增长不断递减),总体上对伊的观点持不以为然的态度。
简单翻一翻《大象的退却》就知道为啥白馥兰对其不以为然——从专业知识角度来说,白对伊简直就是降维打击:白馥兰可是在1984年就出版过经典的The Rice Economies的硬核农业技术史专家,而伊懋可则是汉学家和历史学家。非但如此,伊在导论部分还颇自负地夸耀说:“I am a historian by training, but with enough knowledge of some areas of science to have collaborated with professional scientists.” (“我接受的是历史学家的训练,但对自然科学的某些方面有足够了解,足以与专业科学家合作。”)
《大象的退却》英文版标题页(SOAS图书馆藏书,我看的这本)
这话或许不假,但至少从这本书来看,伊懋可似乎并未体现出与能与一般科技史学者比肩的专业素养。《大象的退却》作为“中国环境史研究的开山之作”虽然选题新颖,但写法上其实更加类似普通的中国历史类著作而非更加偏科技的研究。正如豆瓣上有读者评论的,“这是一本中国环境主题古诗词集锦”。
不得不说这种很“水”的写法使《大象的退却》虽然读起来轻松,但读后的成就感和收获远不如The Rice Economies这种硬核科技史著作。而且《大象的退却》大量征引文学作品的做法在国内曾引起很大争议。比如陈全黎2016年就在《中国环境史研究的史料问题———以《大象的退却》为中心》中颇为含蓄地指出了《大象的退却》中大量征引古诗词和文学作品作为史料的不可靠性。而范静静2020年的《重评伊懋可《大象的退却:一部中国环境史》征引史料问题》则认为伊对史料的运用其实问题并不大,问题在于伊经常把话说的太死、太绝对。我对范的观点是完全赞同的,因此直接拷贝如下:
然而说实话,《大象的退却》实在不能称为一本烂书。因为伊懋可在书中花了一半篇幅讨论的问题——中国古代的森林退化——恰恰是我目前的研究中特别重要,而前人系统性的讨论又非常缺乏的一个领域。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对中国传统木结构建筑的研究今天已经汗牛充栋,然而在正经学术作品中却很少有人探讨清代中后期以来缺乏大直径木料对中国传统木建筑结构的影响,而这又是中国森林退化的直接后果。甚至梁思成说的“唐宋木结构建筑斗拱雄大,而明清建筑中斗拱逐渐退化为装饰性构件”会不会在很大程度上也是高质量木料成本越来越高的结果呢?
《大象的退却》的书名实际上就是象征着“森林的退却”,这也就是之所以我会说“大象的退却”是个好故事。伊懋可能够将这一少有现成研究而又十分重要的领域作为自己著作的最主要研究对象,使人不得不赞叹他作为汉学家的“问题意识”之老辣。不仅如此,他对此的探讨也颇多亮点,比如1.4节最后利用《丹噶尔县志》以及简单的指数与对数曲线的关系解释了为何在木材匮乏的环境下树木往往长不到成熟就被砍伐,就颇有见地。
然而即使在这个很有价值的题目下,伊懋可的许多论述也只能用混乱和无聊来形容。比如在详述古代中国的森林退化时,伊懋可在1.4节的接近开头处就抛出一个论点:“The core culture of classical China (…) thus had no attachment to forests, no commitment to preserve them except – in rather late times – as reserves of useful timber, and certainly no reverence for them.”(“古典中国的核心文化……并不依恋森林,也不坚持保育森林——除非在很晚期将它作为有用的木材储备,同时当然也不崇敬森林。”)之后,伊不断地回到这一论点,但除了反复强调之外基本没什么有逻辑的论证:
“Forest seem to have been primarily the lairs of demons.”(“森林似乎主要是魔鬼的巢穴。”英文版46页)
“Here are a people who seem not just to care for useful trees but to love forests. (…) The underlying sentiment comes from somewhere else, from some tradition that was not Han.”(“这里的人们不仅仅关心有用的树木而且热爱森林。……(碑文)表露的情感源于别处,一些非汉族的传统。”英文版57页)
“(…)but where trees and forests did have a numinous quality in the Chinese world of late-imperial times, it seems likely to have originated from outside the world of classic Han Chinese culture, at least as narrowly defined.”(“但在帝制晚期的中华世界中那些树木和森林确实具有神圣品质的地方里,这些品质很可能源于狭义的古典中国汉族文化的世界以外。”英文版73-74页)
“We have seen that the original core of classical Chinese culture was hostile to forests (…) The major later ideological exception to this attitude was Buddhism (…)”(“我们已经看到古典中国文化最初的核心是敌视森林的……在后期,对这一态度主要的意识形态例外是佛教……”英文版78页)
凡此种种,不一而足。所以伊懋可做的只是在引用“传统中国人并不崇拜森林”的史料的时候评论一下“看吧我说的没错”,而在引用“传统中国人也崇拜树木和森林”的史料的时候评论一下“这并非汉族/古典中国的核心传统”,这算哪门子论证?
其实“传统中国人是否崇拜树木和森林”这本身是个很好的研究题目,放在古代中国的森林退化这个大题材下也是理所应当的。然而与其像伊懋可这样拉拉杂杂的粘在一些不太相干的内容底下,还不如独立出来专门进行有逻辑的讨论,甚至结合一些人类学和考古学的成果。就我粗浅的认知,晚清英租威海卫总督庄士敦的《北中国狮龙共存》(Lion and Dragon In Northern China)这本古老的英文书里就有对山东崇拜神树习俗的描述,哪怕基于这个进行讨论也比这种典型的先射箭再画靶子式的论述要强多了。
总而言之,我觉得《大象的退却》是个把好问题做砸了的典范。伊懋可作为汉学家选题的眼光之好,不仅仅在于全书主要的研究主题(中国古代的森林退化),甚至在于书中研究的分论题(比如传统中国人是否真正崇拜树木和森林,如果是又是一种怎样的崇拜)。然而可惜的是这本书写的实在是太“水”了,不但真正有价值的论述偏少,还出现了上文这种毫无逻辑可言的内容。《大象的退却》可能确实是“中国环境史研究的开山之作”,但也是一本“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的作品,期待这一题材下能有更高质量的著作面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