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从今年年初开始就想写写这个话题,但是离开南京之后一直很忙,想写公众号的时候又碰到别的有意思的话题,就把它搁置了。今天正好任务稍告一段落,决定趁机把这个坑填上。
关注南京城建动向的人们多少会赞同,南京近两年的城市更新项目在“设计感”上面亮点频出,在疫情和经济下行的大环境下竟然给人一种“逆势上扬”的感觉。为首的自然是去年一炮走红而闻名全国的小西湖城市更新项目,此后的颐和路街区、碑亭巷原南京卷烟厂改造创意园、北极阁山脚下老宾馆改造的“文学客厅”等无论在媒体报道还是在参观打卡中都刷足了存在感。相比之前被拆除又复建的和记洋行(原南京肉联厂)文物建筑,以及升州路/南捕厅片区和湖南路商业街改造,乃至很多人喜欢但饱受老建筑爱好者吐槽的老门东“传统街区”,不能不说有了肉眼可见的提升。
然而正如标题里所写,这里不仅仅想写小西湖,更想写完全处于大多数人视野之外的南京另一片老街区——浦口东门大街。东门大街作为南京现存最重要的传统商业街之一,在大多数住户迁出后,除了少数几座建筑得到修复之外,绝大多数都处于“摆烂”状态,被各种挖宝党和盗贼光顾,场面惨不忍睹。尽管境况如此不同,但把它俩摆在一块,至少可以引出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小西湖作为一个样板是否是可以复制和扩散的?如果不能,它是否至少为当下国内传统街区的保护利用这个老大难问题提供了一个新的思路?
我并非规划专业人士,也不想对这个问题进行学术研究(《建筑学报》2022年1期的小西湖专辑,尤其是李华老师的《作为提问的小西湖实践》一文(公众号可以搜到),强力推荐)。但作为土生土长的南京人、城乡规划专业本科毕业和建筑史博士在读,并且在去年多次盘桓于这两个老街区,似乎也不能说是完全的局外人视角。这篇东西只能说是对亲身所见的一点感性总结和照片展示,如果能让大家能对传统街区的问题产生兴趣乃至亲身到这些或光鲜或残破的地方看一看,那就很成功了。
小西湖
去年秋天去了两次小西湖,之间也就间隔一个月左右,小西湖的变化却不小。第一次是在国庆节假期,不知是南京疫情刚过去还是施工没完成,小西湖开放的店铺并不多,虫文馆、剧本杀和“欢乐茶馆”都大门紧闭,而靠马路的餐饮店大多还在装修,只进入了“歌子书店”游览。第二次去时业态状况则大不相同,好几家咖啡厅以及虫文馆都已开张,在改造成pine&dine的老宅里喝了杯咖啡,颇为惬意。
筒子楼底层开的酒吧
第一次去小西湖的时候,虽然所见远不如所闻,但却发现这地方的区位优势实在不小:马路对面就是人流量颇大的老门东,南京的不少著名景点——夫子庙、瞻园、大报恩寺和中华门瓮城等等都不远,小西湖内部大量的酒店民宿业态显然充分考虑了这一点。有了这个片区的人流带动,小西湖无论如何开发,商业前景是不会差的。
无论在大众媒体还是专业刊物上,对小西湖的描述更愿意侧重于它的创新一面:(部分地)“自下而上”的城市更新,对街区内居住功能的保留,对建筑遗产的保护与挖掘(尤其是三官堂遗址)等等。但从商业角度来看,实际上小西湖街区的开发还是颇为传统的——依托区位优势打造的“文旅综合体”(这个概念实在不算新),辅以精心的设计改造和强力宣传,成为新一代的网红商业街区。它在对于原有建筑的改造设计以及改造时与原住民的互动上确实都有许多创新点和实验性,但这些创新点多少还是依托了区位优势和商业化的传统模式。很多古迹爱好者和公众喜欢以是否保存修复了传统建筑作为城市改造是否成功的标志,但保护和修复是需要钱的,而商业资本当下仍然是城市更新的第一驱动力。
当前荷花塘片区的城市更新已经提上日程,象征着南京对在全国省会城市中质量和数量堪称首屈一指的传统街区的更新改造正式进入深水区。然而荷花塘的区位和规模使它在借助商业资本上不会那么容易,也大概率不会是一个放大版的小西湖。在小西湖更新中初步进行的以产权地块为单元的更新模式和保留部分居住用地的试验,如何能在改善居住环境的同时将难得的传统风貌传之后世,个人觉得并不是个轻松的问题。
然而不管怎么说,小西湖有一点实在是个极大的创新,就是它在改造设计过程中并不拘泥于“复原”一个想象中的某过去时代风貌,而是充分尊重了场地上现有建筑的层累性,并在这个基础上去寻找空间的趣味。在小西湖,看不到整齐划一的所谓“明清街”、“民国街”,而是原住户们翻建的红砖房、六七十年代的筒子楼、建国初的小住宅和保存完好的清代古宅摩肩接踵的存在着。在这里游览,自然会想到,究竟什么是建筑遗产?那些所谓的“棚户”、“搭建”、“筒子楼”,作为几代人的栖身之所,真的是无价值的吗?能提出这样的问题并在设计中予以回答,无论结果如何,至少在思想上已经站在了世界的前列。
有意思的是,很多新做的栏杆也故意模仿了七八十年代的风貌
最后是一个tip:前面说的pine&dine那个老宅就算不喝咖啡也一定要进去看,它的最后一进有剥腮的月梁在南京现存古宅中很可能是独一无二的。这个房子梁架举折非常平缓,而且月梁是一整个大木头不是晚清常见的拼帮,这些特征都指向相当古老的年代。虽然大概也没法早到明代,但保守估计太平天国以前基本没问题,甚至清中期都有可能。
东门大街
说来也巧,浦口东门大街是出国之前除了自己家以外去的最多的地方。首先是跟沧浪兄一起去游览了一次,然后惊奇的发现VFS签证中心居然离它很近,干脆在每次去签证中心之后都去转一圈,于是得以用相机记录了东门大街的几乎每一幢房子。
签证中心原本在河西,然而疫情之后出国人流锐减,只得搬到这个拆迁工地隔壁的小楼里。光是这一点也就能看出小西湖所具有的“区位优势”东门大街可以说一点都沾不上:虽然江北新区目前是南京城市建设的重点,然而从商业和消费角度来说它甚至还不如拥有百家湖的江宁,与老城区相比更是天上地下。东门大街虽然在晚清民国时代是浦口的商业中心,然而今天却处在前后不靠的位置:南边是高架,西边是快速路,东边是待开发地块,这样连那些商品房小区的人流都难得有了。
周边住宅楼上俯瞰东门大街
相对于小西湖,当时的东门大街恐怕代表了全国更多的老街区所处的状态:一小部分居民和店铺还在坚守阵地,大部分的居民都已离开了曾经居住的大杂院。回想起2014年第一次去东门大街的时候那里已经开始动迁,现在的状况显然也可以预料。对于多数原居民来说居住条件应当是改善了,但失去了人烟的老街却只能每况愈下。除了包括有名的东门染坊(个人怀疑最初是淮军将领、乌衣人吕本元所建)在内的几座老建筑已经得到修复以外,绝大多数空置的民居和店铺虽有铁皮围挡的保护,却还是无法躲过逐渐破败并被挖宝党光顾的命运。
前廊已经坍塌一半的杨广生住宅
尽管不像老城南那样有那么多雕饰华丽的高等级住宅,东门大街的房子一点都不缺少特色。这里不仅拥有两处南京市文保的大宅——四座跑马楼并联、处在传统大宅向近代石库门集合住宅转型阶段的东门染坊,以及中西合璧、在南京极少见的大量使用彩色玻璃的杨广生住宅,还拥有许多各具特色的商业建筑。尤其是六角井附近的一座商店,在四合院上方建造了一座卷棚顶的“气楼”,创造出明亮开阔的室内空间,在南京现存的老店铺中非常独特。其他的多进合院式大宅虽说相对平平无奇,但贵在数量多而且保存完好;另外很多细节都与南京城区的老宅不同,而是与今天已经彻底消失的江浦县城的老房子一致。
老店铺里的卷棚顶“气楼”
由于居民都已迁出,我难得的得以大批量参观和拍摄这里的老房子,简直是经历了一次南京传统住宅格局的现场教学。然而看到的状况却是令人痛心的:不少老宅的柱础已经被挖走,柱础下、石门槛下还出现了大坑,显然是有人寻找当年奠基宝物的结果。更加惨不忍睹的是市级文保杨广生住宅,不但前廊的铁艺栏杆早已无影无踪,前廊本身都因为被人挪走柱础寻找奠基宝物而塌了一半。更有甚者,室内的木地板都被人全部掀走寻找宝物,倒是得以一睹民国住宅地板下的构造——后来在沙塘园老宅里也见过一样的构造,只是那里是为了修复老宅,这里却是破坏者留下的烂摊子。
杨广生住宅被掀掉的地板
精致与破败:彩色玻璃挂落下方是两根悬空的柱子,柱础已经被挪走
游览小西湖后又访东门大街,仿佛从城市更新天堂跌回了残酷的现实。一边是连建国后的筒子楼和自建房都得到出色的改造,一边是连文保老宅都在死亡线上挣扎。虽说东门大街的状况或许是大量传统街区命运的缩影,但却因为与小西湖的出色同处一城而尤为扎眼。小西湖与东门大街的同时存在,再次说明了尽管小西湖在城市更新的方式上做出了种种创新,“区位”和背后的商业利益仍然是城市更新最重要的内驱力。
在去年,我认为这种现状是难以改变的,然而今年的疫情或许能让人有不一样的思路。当跨城市或跨区域间的流动成本提高,居民对于本地生活服务乃至旅游消费的需求自然提高,今年五一各种公园出现的“露营热”已经体现的很明显。当然,疫情、更重要的是全球经济的变化也导致了商业资本的退潮和居民消费能力的下降;长远来看,今天认为难以撼动的以商业利益驱动的城市更新,乃至今天的大规模城市建设或许都将难以为继。到那时或许不会有那么多人消费和旅游,但将传统建筑还原为它原本的多种多样的功能,无论是商业、廉价住宅还是办公和仓储,岂不是比今天单一的“旅游消费”多了许多的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