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实在是太忙了,没时间写什么太复杂的内容。那就写个比较单纯的老照片和建筑考证吧。
中国的古塔,成双成对的很多;光在长三角地区,现存有名的就有宣城广教寺双塔、苏州罗汉院双塔、嘉定南翔双塔三处。然而以一座寺庙而有两对双塔的,却非常稀少。杭州萧山祇园寺,就曾是这样的一座寺庙。
最早是五年前从公众号“一函”的文章“消失的古塔——萧山祇园寺四塔考”中了解的萧山祇园寺四塔,知道它们很可能是五代时期(10世纪末)吴越国的遗物,拆毁于1966年。看到四塔矗立的照片,大为震撼。于是又根据这篇文章的引用找到了王屹峰先生发表于《东方博物 第十七辑》的《萧山崇化寺五代金石刻铭及拓本》(崇化寺即祇园寺)一文,发现其中有详细的多的关于两座方塔建造和重修历史的考证。
50年代初拍摄的萧山祇园寺全景,来源见图
去年年初,偶然在孔网上以非常便宜的价格拍到了5张侵华日军拍摄的萧山祇园寺照片。然而一分价钱一分货,这些本就不太清晰的照片曾经遭受日晒水浸,老化非常严重,于是照例扫描后就把它们忘了。
最近偶然又看到朋友分享祇园寺的照片,就想起了躺在文件夹里的扫描件。使用PS一番操作后,居然“挽救“回了5张照片中的4张。当相对清晰的内容展现在眼前,又使我大吃一惊。
两座方塔
祇园寺两对双塔,靠前金刚殿前的两座是七级的“圆塔”(实为六角塔),靠后大雄宝殿前的两座是五级的方塔。《萧山崇化寺五代金石刻铭及拓本》一文中有一张标注为西侧方塔的近距离照片。这座塔整体秀丽精致,出檐深远,确实有典型的宋代江南方塔的风格。不过尤其惹眼的是塔檐下的砖雕(?)斗拱,做的精细程度令人称奇。尤其众多纤细的象鼻昂,精致程度甚至使我不敢确定这是砖雕。
标注为西侧方塔的照片,来自《萧山崇化寺五代金石刻铭及拓本》
然而当用PS调节去年买回的老照片后,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祇园寺两座方塔看似一对,其实完全不一样。照片中的一座塔的确也是飞檐斗拱的款式,但另一座除了最上层能看到象鼻昂以外,每层檐下却完全没有斗拱,而是叠涩出“菱角牙子”的样式。甚至就连两座塔塔身上的装饰也明显不同,这座没有斗拱的塔每层塔檐下装有类似倒置山花蕉叶的疑似“挂落”,而另一座有斗拱的塔却完全没有。仔细比较各张照片,证明《萧山崇化寺五代金石刻铭及拓本》一文的图注是正确的,有斗拱的是西塔,叠涩菱角牙子的是东塔。
30年代照片中的祇园寺东西方塔
这件事其实很好解释——两座塔竣工年代不同,或是曾经的双塔曾毁去一座又重建,都会出现或多或少的偏差。那么到底是哪座塔是重建产物?我想当然的认为必然是做工更简单的东塔,而不是飞檐斗拱的西塔。然而《萧山崇化寺五代金石刻铭及拓本》文中列出的史料证明恰恰相反——光是有清一代,西塔就于1776年、1861年毁去两次,最后一次重建晚到1890年。而东塔反而从未彻底被毁过,只有1890年重建西塔时顺便重修。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19世纪末的重建竟然比原版更加高级了?然而仔细观察照片,两个线索充分证明了文字资料所言不虚。第一,前面提到了西塔的昂嘴是象鼻昂,而象鼻昂是明清江南斗拱(也叫“牌科”)的标志;而全国所有宋代及以前的砖石塔,仿木斗拱要么不雕出昂嘴要么是唐宋式样的锐利的批竹昂,不可能出现象鼻昂。第二,东塔的最顶层隐约可见昂嘴,但以下四层全是叠涩菱角牙子出檐。古塔坍塌多数是从上往下,极少有下面四层是新建塔顶却是原物的情况。
砖雕象鼻昂,摄于苏州留园
叠涩菱角牙子出檐在早期古塔中也很常见,这是一般被认为唐塔的宁波天宁寺塔
又是在爱人的水彩本上的涂鸦,这次比较失败,出檐明显画短了,更像北方的塔
由此不难证实,吴越时代的两座方塔确实原本应当都是叠涩出檐,到19世纪末,西塔已经倒坍,东塔塔顶也有损毁。然而1880年代负责重修两座塔的工匠却狠狠炫技了一把——按照九百年前东塔的造型重建了西塔,然而却把原本非常简单的叠涩菱角牙子改成了极其繁复的五踩以上的砖雕斗拱,还雕出了纤细的象鼻昂;东塔的最高一层自然也做了同样改造。
两座“圆塔”
相比两座方塔,两座“圆塔”(其实是六角塔)的历史更加晦暗不明。这两座塔的仿木斗拱远没有西塔繁复,与著名的苏州罗汉院双塔(北宋)几乎一样,很可能也是吴越的遗物。
“圆塔”与西侧方塔的照片,很明显“圆塔”是七级
《萧山崇化寺五代金石刻铭及拓本》一文引述清代人蔡英《祇园寺记》的内容,称今存萧山博物馆的显德五年金铜阿育王塔最初是在1776年大水后被人发现的,“系供于砖塔第七级以内”。作者王屹峰先生认为这里说的砖塔是方塔之一,但他也产生了疑问——根据宋代记载,方塔只有五级,哪里来的“第七级”?而这批老照片恰恰清楚地显示,虽然方塔是五级,“圆塔”却是七级!
如果这座金铜阿育王塔原本是出自“圆塔”,那么就足以证明祇园寺四塔全是同时建造,靠近山门的金刚殿前是高大有力的两座“圆塔”(六角塔),而地位更显赫的大雄宝殿前的则是秀丽精致的两座“方塔”。这或许才是一千多年前吴越时代崇化寺(祇园寺)的真正全貌吧。
成住坏空,生住异灭。当我们在为壮丽的吴越四塔存留到了二十世纪后半叶,却未能保存至今而惋惜的时候,或许没有料到这四塔中其实至少有一座完全是19世纪末重建的“新”塔。而1880年代那位公然向九百年前的先辈炫技的工匠,或许才是真正参透了这个道理吧。
客宿萧山县,祇园古道场
钟声冥不度,塔影暗无光
佛远僧都怪,人衰鬼便狂
病身吝割肉,不饱似豺狼
玉皇法师《宿祇园寺》,19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