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一群人类学家吃完晚餐之后

情感   2024-10-05 16:03   新加坡  

说来也巧,我完全没想到那桌人会是一群人类学家。

搞有机农业的常老师来新加坡开会,开完会后问我有没有兴趣跟着一起吃顿饭。我说好,以为会是一群搞农业的朋友。家里毕竟早年种过地,也不算是陌生领域,去就去呗。

而且这群人竟然在一个没有农业的国家谈农业,多么神奇的一件事。

那天吃饭在小印度一家印度餐厅,在满桌烤馕和咖喱上来之前,我才弄清楚,原来他们不是搞农业的。这些人都是研究亚洲各国食物供应系统方面的专家,专业是人类学。常老师是他们的研究对象,来旁听人类学家如何研究农业。

具体说来,比如坐在我对面的澳洲人,他研究的是印尼农作物,食物如何生产,如何运送到市场之类。斜对面的日本女孩,研究的是泰国农业。她旁边的马来西亚女孩,也是研究泰国农业的学者。

他们竟然是一群人类学家。不知道你有没有看过一本书,叫《天真的人类学家》。我依稀记得当年饶有兴致翻过一阵。那本书里的作者,用今天时髦话讲,特别有没苦硬吃精神。一个牛津大学人类学博士,启程去西非某个部落做宗教仪式研究。书是好多年前看的,只记得看完书后,深感人类学家跟部落住民差不多,都给人一种“这人好特别”的别致感受。

我一直渴望着现实中能碰到人类学家,一起聊聊,怎么想的呢?

眼前赫然有八九个活的人类学家。可惜这天晚上,我被安排在英语角,英语本来只能对付下日常对话,碰到这种场合捉襟见肘不够用。通过简单的对话,我大概明白,人类学家进行田野调查,通常要先申请项目,然后等待经费落实。

看起来他们跟我们的差别是,他们去远方靠赞助,普通人一般靠自己花钱去。

我还惊奇地发现,每个人类学家都是语言大师。澳洲人类学家会说印尼语,而且他似乎非常精通。他说不会印尼话,完全没办法在印尼做田野调查。日本女孩更厉害了,她会泰语,英语,法语。她说,泰国人很害羞,不是旅游景点,他们基本不说英文。看起来想要在亚洲做研究,学会当地语言是进行研究的唯一方式。

还有,一个国内人类学家很认真跟我说,我们这行必须要吃苦,不吃苦写不了论文。

我跟他们吃完饭后,再次燃起了对人类学的熊熊烈火。

回来又看了一遍《天真的人类学家》,发现当年没看完。这本书之所以不是人类学著作,是因为作者其实没能成功观赏到多瓦悠族人最重要的仪式,割礼。

他在这个部落里花了整整一年多时间,得了数次疟疾,病毒性肝炎,车祸,牙齿断裂……这些身体上的病痛困扰,还不是最惨的。这人成天住在一个小茅屋里,下雨天必漏水,没水没电没网。出门只能靠走,这竟然还是他唯一获得私生活的方式。其它时间,无论何时何地,他的身边都围绕着一大圈人。

我真佩服人类学家,他们如此勇猛,能把自己像一颗炮弹一样,发射到一个跟自己毫无半点联系的地点。

书里讲述了他如何刻苦学习富来尼语,如何在西非使用法语跟人沟通,重头戏是学习最困难多瓦悠这种土著语,熟悉多瓦悠人的说话方式。

我还看过另一本国内人类学家陈波写的尼泊尔田野笔记,书中透露了他学习尼泊尔语的方式方法,坐上当地的公交车,中巴就是他的尼语课堂。一上车就开始向周围的人学尼语,主动开口,拼命记录。这让我琢磨,人类学家必定个个都是e人,我们写故事这行,做不到这么外向开朗。

虽然形式上差不多,都是在观察着周遭发生的一切,并述诸文字。但人类学家太投入了,他们恨不得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吸收异域文化。我这种观光客,每次去个三五天的旅行,犹如手在溪流里浅浅试了下水温,他们是毫不犹豫一个猛子扎进去,管它河里有血吸虫还是大妖怪,都要自己游一趟。

多瓦悠人有一种传统祭祀仪式,叫头颅祭。每当一个人过世一段时间后,就到了拿出此人头颅祭祀的时候。从纸张上看到这些字,感受到的是土著人的某种生活方式。但有时候我忍不住会想,如果是我,看到那些头颅,或者用牛皮包裹的尸体,会不会吓得一口气跑出非洲?

我在非洲马塞马拉土著部落的小泥屋里略坐过一会,欣赏土著男子试图兜售给游客的陶器。出来就发现,自己浑身痒得不行,几个跳蚤上身,我整个月都在挠那二十多个痒块。十几年过去了,难以忘怀这点苦。

再看到那个人类学家,把跳蚤入侵的肉整块剜掉,防止它们在里面产卵。

我内心大呼,妈呀,杀了我吧,人类学家真了不起!

不过看完书后又心生羡慕,只要熬得了寂寞,吃的了苦,素材就会像大雨一样打在脸上。

好多年前我看过乔治.奥威尔的《巴黎伦敦落魄记》,讲述他在巴黎伦敦自愿走入贫民窟,过起流浪汉一般的生活。奥威尔本身毕业于伊顿公学,身为贵族,却对社会底层有着强烈的好奇心。仔细想来,这跟人类学家去做田野调查其实挺像的。

在普通人看来,是没苦硬吃,放着好日子不过,非要去落后地区感受一番。对他们来说,必须解决这种好奇心。

如果启蒙再早一点,譬如16岁时看到这些人类学著作,怎么着也要寒窗苦读,去念个人类学试试。

直到后来看到陈教授写,人类学是富人的职业,非常耗钱,没有经费,实地研究基本无望。

看起来最难的不是去过苦日子,是怎么申请到一笔经费,开启这场田野调查。

沉浸式看了几天人类学家的生活后,我跟朋友聊起对田野调查的向往。

朋友说,你现在开始学,也不晚呐。

想什么呢?读完都快五十了,那时候已经吃不了田野调查的苦了。

我只后悔那天在餐桌上没多问一些,请问,可以具体说说,吃了哪些苦吗?以及他们到底是如何界定,一个人是否能吃苦的呢?

这种对人类学的沉迷,另一个后遗症是,现在看到那些无聊的热搜,富家公子在赌场玩老虎机之类,第一反应都是:这个人怎么不去搞人类学呢?把家里的钱以一种更有益人类的方式花掉,岂不更妙?

我甚至在脑海中幻想了一个小说开头,贫穷的人类学女博士,为了能只身前往印尼某部落做田野调查,想尽办法找了个富人男朋友……

这不是更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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