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居
唐·柳宗元
久为簪组累,幸此南夷谪。
闲依农圃邻,偶似山林客。
晓耕翻露草,夜榜响溪石。
来往不逢人,长歌楚天碧。
我久在官场,身心疲惫,没有自由,所幸这次被贬来到了偏僻的南地永州。闲时便和农田菜圃相伴,有时候看起来颇似在山林隐居修行的人。
大清早去地里翻除带有露水的杂草,晚上就乘船沿着溪水行进,船桨碰到溪石发出响声。独来独往,一路上碰不到几个人,仰望楚天的碧空放声高歌。
这首诗是柳宗元于唐宪宗元和五年(公元810年)所作,距离他被贬永州已经过去了整整五个年头。 初读此诗,似乎柳宗元已经从被贬的困顿中走了出来,好像很享受永州清闲的生活,仔细品读就会发现,这不过是强写欢愉罢了。
优美的山水的确是治愈心灵创伤的一剂良药,王维、苏轼等人就是最好的例子,可唯独对柳宗元来说是个例外。为了排遣心中的苦闷,他效仿前人畅游永州美丽的山水,可这只能给他带来短暂的快乐。
这点可以在他给好朋友李建写的信中看出:“时到幽树好石,暂得一笑,已复不乐”(《与李翰林建书》)。我身处好山好水中,不是不能获得快乐,但是它是那么的短暂,长不过一笑。
为何柳宗元在永州生活了十年之久,却始终没有从被贬的痛苦中跳脱出来呢?除了性格和母亲离世等原因以外,更多的是他始终没有放下对建功立业的追求。这并不是说他心里只想着光宗耀祖,而是作为一名正直的儒生,他一直渴望能给百姓带来更多的实惠。
永州司马是个闲职,纵使他的内心有很多良策,也无法付诸行动,又怎能不痛苦呢?不信你看,当他收到朝廷让他回京的诏书时,他自认为终于等到了机会,心情也畅快了很多。“十一年前南渡客,四千里外北归人。诏书许逐阳和至,驿路开花处处新。”
可没过多久,柳宗元又被贬到了更荒凉的柳州。虽说柳州刺史是大唐下等州的父母官,但远比永州司马要强得多。在柳州,他没有了永州时的愤懑、痛苦,放开手脚大干一场,做了很多利国利民的好事。
在永州的柳宗元强做欢笑,内心痛苦。在柳州的柳宗元,心里只想着当地的老百姓,一心一意为民谋福祉。两地的精神面貌截然不同,这便是“能做事”这一实权带来的好处。
久为簪组累,幸此南夷谪。
第一联是正话反说,不过是诗人的牢骚之语罢了。诗人说久在朝中做官很累,没有自由,幸亏被贬永州,过上了闲适自在的生活。
簪(zān)组:古代官吏的饰物。簪:冠上的装饰;组:系印的绶带,此以簪组指做官。
被贬又岂能是幸事呢?被贬意味着他多年的心血付诸东流,也意味着他个人的前途变得更加未卜。不幸之事说成幸事,足见他内心的痛苦和对那些破坏“永贞革新”的小人的痛恨。
闲依农圃邻,偶似山林客。
第二联则具体描写他在永州生活的“闲适”之情。“农圃”既可以理解成农田和菜圃,也可以理解成务农的人。闲暇之时,和农田菜圃为伴。
一个“闲”字,既写出了诗人在永州没有实权这一事实,又道出了他不得不和田地为伴以求糊口的处境。
这样的生活实在是太像那些在山林中修行的隐士了。但紧接着诗人用了“偶似”一词,可见这种生活并不是诗人真正想要的生活。即使有时候也会有些许隐士的快乐,但并不是经常的,只是偶然的,一晃而过。闲适的外表下有一颗不甘寂寞的心。
晓耕翻露草,夜榜响溪石。
第三联进一步交代了在永州生活的“闲适”之情。清晨在地里翻除带有露水的杂草,晚上就泛舟溪石。
榜(bàng):船桨。诗中是当做动词使用,划船。
响溪石:触着溪石而发出的响声。
这两句颇有陶渊明“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的风采。陶渊明回到田园,犹如倦鸟归林、池鱼返渊,是从令人窒息的樊笼回归到了美丽的大自然,是真心实意渴望天人合一的田园生活。然而,这种生活并不是柳宗元内心深处最渴望的,他并不想在永州了此余生,他对仕途还有强烈的期待。
来往不逢人,长歌楚天碧。
最后一联与其说是诗人的自娱自乐,倒不如说是一种无奈的调侃。独来独往,有时候整日也碰不见一个人,索性放声高歌,声音久久地飘荡在楚地的碧空中。
为了排遣心中的抑郁,他放声高歌,似乎这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行为给他带来了些许慰藉,但与此同时也展现出一份天地之间令人胆寒的、痛彻心扉的孤独。
可以想象一下:只有自己,别无他人,在广阔的天地之间放声高歌,就好像行走在广袤的无人区一样,担心、害怕、无望包裹着弱小的自己。
这首诗是柳宗元在永州精神面貌的真实写照,让我们看到了一个挣扎、拧巴、甚至是有些不堪的柳宗元,但毫无疑问,这也是一个真实的、活生生的柳宗元。他和我们大多数人一样,都有这样的一面。
好在他在永州的十年结束了,迎来了新的人生。虽然在柳州他只工作了短短的四年便离开了人世,我想,最后一刻他定是和过往达成了和解,也许他也会觉得柳州才是他人生真正的高光时刻。
—君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