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田玉作为玉中精品,自古备受宫廷和民间喜爱,如今在故宫博物院的玉器藏品中,仍占有重要地位,尤其是乾隆彻底控制西域后出现的以密勒塔《大禹治水图》玉山为主的一批和田玉雕精品,造就了中国古代玉器制作的巅峰。纵观中国古代历史,举凡中原王朝强盛繁荣时,和田玉便源源不断地通过丝绸之路流入内地,而当王朝衰落,用料情况也随之衰减,从宫廷和田玉料使用多寡似乎也能佐证王朝之兴衰。至清代,和田玉料的输入十分稳定,宫廷用玉品质也得到大大提高,对和田玉的推崇更是达到了极致,而这一切首先得益于康、雍、乾三朝多次出兵西域,历时近百年先后平定准噶尔之乱、回部“大小和卓”之乱,统一西北边疆,并维持了新疆社会相当长时间的平稳安定。清廷收复天山南北,合称“新疆”
乾隆五十七年(1792),82岁的乾隆皇帝爱新觉罗·弘历写下了《十全记》,记述自己一生的“十全武功”。这“十全武功”便是乾隆以10场战争开疆拓宇,奠定了中国大一统的版图,促进了各民族的文化交融。当然,“十全武功”个个困难重重、艰苦卓绝,有的赢得酣畅淋漓,有的败得也十分狼狈。要说在乾隆皇帝心中的得意之作,一定少不了平定准噶尔之乱和平定回部“大小和卓”之乱。乾隆二十年(1755),准噶尔汗国已不复康、雍时期的强盛,内部政局混乱、政变不断,借着准噶尔内部再次动乱和阿睦尔撒纳求援的机会,乾隆终于找到了平定准噶尔汗国的战机。但朝中大臣却因先前平乱的失利,畏惧不言。据《清高宗实录》记:“惟大学士富恒,奏请办理。其他尽畏怯退缩,恐生事端。”为了平复朝中畏战的压力,也为了证明自己此番乾纲独断的正确,乾隆高度重视、昼夜策划,前线名将尽出。兵部尚书博尔济吉特·班第任前线总指挥,乌雅·兆惠总理后勤粮草,阿睦尔撒纳任副将军劝降各部民众,仅用6个月时间,便平定了准噶尔汗国。由于取得胜利过于迅速和顺利,为减少战争压力和统治代价,清军主力战后便撤军,仅留少部分军力驻守伊犁和乌鲁木齐。清政府也没有对准噶尔汗国进行有效整合和直接管控,而是寄望于羁縻政策,对阿睦尔撒纳进行封赏,令其分管各部。结果,战争结束两个月后,阿睦尔撒纳因对封赏不满再次反叛,虽被清军快速平定,但阿睦尔撒纳外逃哈萨克汗国。此时,漠北蒙古厄鲁特各部起兵反清,清军补给线被切断。准噶尔其余各部也相继叛乱,清军主力被困,两任前线总指挥班第和策楞先后战死,仅有兆惠率千余孤军突围而出。面对战果的付诸东流和朝堂内外交困的复杂局势,时年46岁的乾隆终于下定决心,要彻底解决准噶尔部的问题。乾隆二十二年(1757)三月,以兆惠、成衮扎布为清军前线总指挥,分为东西两路第三次出兵平乱,仅用3个月便基本控制准噶尔大部。叛军首领阿睦尔撒纳经哈萨克汗国逃亡沙俄,在清政府的压力之下,沙俄将已经染病身亡的阿睦尔撒纳尸首交还清政府。至此,长达百年的平定准噶尔之乱彻底结束,清政府实现了对北疆的完全控制,并外慑哈萨克汗国和沙俄,遏制了其对西域的野心。乾隆二十年(1755),当第一次平准噶尔之乱的清军攻入伊犁时,被关在准噶尔汗国大牢里的南疆回部“和卓家族”的接班人大小和卓也幸运地结束了长达40年的牢狱之灾。乾隆答应大小和卓兄弟的请求,派兵帮助其整合南疆脱离准噶尔的附庸,成为南疆回部领袖。然而,两年之后,第三次平准之乱的清军刚离开巴里坤大营进入准噶尔盆地,“小和卓”霍集占便不顾劝阻裹挟“大和卓”布拉尼敦,在叶尔羌和喀什噶尔城竖起反旗,并胁迫南疆诸回部反叛清政府。乾隆二十二年(1757)十月,刚完成平定准噶尔之乱的清军,又马不停蹄地开始平定“大小和卓”之乱。兆惠、雅尔哈善先后被任命为主帅,兵分两路进军。由于北疆刚刚平定,百废待兴,局势也尚未完全稳定。直到乾隆二十三年(1758)四月,兆惠才带着平准之乱的清军南下。其时,另一路平乱大军已将“小和卓”霍集占围困于库车城。时任主帅雅尔哈善却指挥失当,贻误战机,导致霍集占带领少量残兵突围而逃。随着携平定准噶尔之乱余威的兆惠带领清军进入南疆战场,宣告乾隆的招降上谕:“但闻霍集占起义倡乱,布拉尼敦被迫从行,已命分别办理。夫以兄弟至亲,朕尚较其情罪轻重,期无枉抑,何况尔等回众,全无干涉,岂有株连犹害之理?”(据《清高宗实录》记)本就没有多少反清想法的其余部落便纷纷投降,仅剩“大小和卓”控制的喀什和叶尔羌尚未投降。这时,虽然清军已基本控制南疆各地,但实际兵力不足万人。由于连年征战,承受着各方压力的乾隆要求前线清军速胜“大小和卓”,故兆惠仅带着4000精骑奔袭叶尔羌,以求直取主谋“小和卓”霍集占,结束战争。可清军到达叶尔羌后,发现错误地估计了城市规模和军力配置,只能在叶尔羌河以东扎营。叶尔羌河又名“喀喇乌苏”,意为黑水,故此营被称为“黑水营”。黑水营孤军深入,被“大小和卓”数万大军围困,历经大小数十次作战,困守3个月,终于等到富德率领的援军抵近,拼死突围而出。在外无援军、内无粮草的情况下,面对数倍于己的敌军,黑水营坚守3个月还能突围而出,绝对是乾隆朝最艰苦卓绝的一场战争。乾隆二十四年(1759)六月,兆惠和富德会集3万大军直取叶尔羌、喀什噶尔。七月,清军追至帕米尔高原的尹西泻库河谷,降一万两千人。九月,霍集占和布拉尼敦身死巴达克山。平定“大小和卓”之乱后,西域再次回到中原王朝的统治中。清政府收复天山南北,合称“新疆”,“新疆”一词也沿用至今。乾隆向中外宣示领土主权,明确天下一统,称“今所见者迥异乎所闻,则是秦皇不必筑长城,而汉武不必悔轮台也”(作者注:汉武帝晚年有《轮台诏》,对西域用兵耗费国力过甚有过反思和调整)。为实现对新疆地区的有效管辖和治理,清政府设置伊犁将军,逐渐在新疆确立军府制,巩固了西北边疆,维护了国家统一。清廷设立贡玉制度,和田玉进京
中华玉文化冠绝世界诸文明,深度参与了早期中华文化一体化的缔造过程。中国玉料主要有三大类,即蛇纹石、透闪石和其他地方玉。从汉代开始,新疆所出透闪石系玉料成了主流,统称“和田玉”,其中和田料更是新疆玉料中的精品,《千字文》中有“金生丽水,玉出昆冈”说法。昆冈玉便指的是和田玉。随着乾隆收复新疆,西域地区社会平稳,宫廷造办处的玉料来源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中国历史上唯一的一次贡玉制度由乾隆设立。贡玉制度规定和田所产玉石拣选好料送往京城,每年两季,向中央贡玉4000斤。这仅仅是基础数量,如遇重要庆典,还会有专门的特供。此项制度保证了皇家玉料的充足。观中国历史,乾隆是少有的痴迷玉器的帝王,且尤其喜爱和田玉。乾隆对和田玉的钟爱,与古人将昆仑山作为黄河源头、中国国脉的渊薮有关。《汉书》等认为于阗“东水东流,注盐泽(罗布),盐泽潜行地下,其南则河源出”,认为黄河之源是昆仑山流出的和田河,即今天的玉龙喀什河—“白玉河”和喀拉喀什河—“墨玉河”(“喀拉”意为黑,“喀什”意为石头,和田墨玉县政府所在地即喀拉喀什镇)。白玉河与墨玉河流入塔里木河,汇入罗布泊,伏流地下,与青海昆仑山地区的三江源相连,构成“伏流重源”的黄河源。因此,新疆昆仑山的和田玉就有了其特殊的象征意义。清代玉工善于借鉴绘画、雕刻、工艺美术的成就,集传统做法和历代艺术风格之大成,并吸收外来艺术为己所用。制作技法的大成,加之和田精品玉料源源不断供应,催生出了我国古代玉器的巅峰。尤其是乾隆一朝,不仅有著名的“乾隆工”,制玉器的数量更是逐年递增。据统计,乾隆二十四年至乾隆四十三年(1759—1778),新制玉器2217件/组,改制玉器460件/组,收拾玉器931件/组,配做器物4189件/组。制玉的繁荣不仅体现在制玉数量激增和打样比例大幅提高上,更体现在开创“乾隆特色”的宫廷玉器上。新做数量的显著增加与改做数量的骤然回落,都反映出创作热情高涨,无暇改做旧玉[1]。时至今日,故宫藏玉的精品超过一半都是乾隆朝制造和收藏的。其中既有和阗白玉错金嵌宝石碗、白玉仙人杯、白玉镂雕螭龙纹佩、白玉羊首耳瓶等,技法精湛、风格多样、品种齐全的各式摆件、配饰、实用器具,也产生了类似于九云龙纹玉瓮、《秋山行旅图》玉山、《丹台春晓图》玉山。这些前代少有的“玉之重器”,足见贡玉制度下宫廷玉料之丰富。其中最久负盛名的,便是陈设于宁寿宫(现故宫博物院珍宝馆)乐寿堂内的密勒塔山《大禹治水图》玉山。乾隆钦定,造《大禹治水图》玉山之传奇
乾隆四十六年(1781),一块巨大玉料运到了紫禁城。此玉料重达7吨,开采自昆仑山脉深处的密勒塔山。密勒塔山(今新疆喀什地区的叶城密尔岱山)自古以来便是西域重要的玉料产地,据《汉西域图考》记:“莎车国,今之叶尔羌,有铁山,出青玉。”清代洪吉亮在《昆仑山释》记载:“昆仑为产玉之山,今南山自叶城至于阗皆产玉,而密尔岱山为最大,半岭以上纯玉无石,故世人称之玉山。”巨大的玉料如何开采、如何从山脉深处运出,又如何从遥远的新疆和田运到紫禁城,这中间花费了多少人力、物力,已无史料可查。但我们可以从一些清代著作中探寻其中艰辛。清代姚元之《竹叶亭杂记》记述:“叶尔羌西南曰密尔岱者,其山绵亘,不知其终。其上产玉,凿之不竭,是曰玉山。山恒雪,欲采大器,回人必乘牦牛,挟大钉巨绳以上,纳钉悬绳,然后凿玉,及将坠,系以巨绳,徐徐而下,盖山峻,恐玉猝然坠地裂也。”民间有云:昆仑山采玉,百人去、十人还。可见,采玉条件十分险恶。清代黎谦在《瓮玉行》中有大型玉料运输的记述:“于阗飞檄至京师,大车小车大小图。轴长三丈五尺咫,堑山导水湮泥涂。小乃百马力,次乃百十逾。就中瓮玉大第一,千蹄万引行踌躇。日行五里七八里,四轮生角千人扶。”可见,为运送此玉料,专门制作轴长约12米的特大运输车,车上有铜制如“生角”的扶把。在车辆前行时,车前用牛马拉拽,车后有众多劳役推运。逢山开路,遇水架桥,冬天则泼水成冰,在冰面上拽运,每天只能走七八里地。由此推断,巨大玉料从密勒塔山运出之艰难,以致从和田运抵京城需花费3年时光。面对如此巨大的玉料,乾隆选择了《石渠宝笈》中收录的《大禹治水图》作为蓝本,命造办处制作。清代曾流传这样一句话:“造办处苏州的玉,作以精巧见长;扬州的玉,作以大取胜。”扬州的玉雕艺人特别擅长加工大型玉雕,故“禹山”的制作也是通过河运发往扬州。据《造办处活计档》记载:“乾隆四十六年二月初十日,将九千斤大玉一块,画得《大禹开山图》纸样,正背左右四张,具奏。奉旨:‘九千斤大玉准做《大禹开山图》样式,将内里收贮《大禹开山图》发交舒(作者注:造办处大臣),著贾铨照图式样在大玉上临画,准时发往扬州,交图明阿(作者注:时任两淮盐政)成做。’”同年三月二十七日,造办处拨得蜡样。闰五月初七,两淮盐政收到造办处公文、蜡样、玉料后,“以奉发蜡样,恐日久融化,故照发到蜡样刻成木样一座”。此后,遴选当地最好的玉工,经过7年,才告完工。再派专差护送到京城。运送期间,乾隆久等玉山不到,还曾下旨询问:“两淮成做《大禹开山》,业经奏过做得,至今未见送到。着舒文向伊家人问明回奏。”可见乾隆对此玉山的重视程度。20日后,舒文回奏:“据两淮盐政徵瑞坐京家人周祥声称,《大禹开山》陈设一件已经做得,现在光亮,于六月内始能下船,由水路运送解交,约于八月间方可到京。”最终于乾隆五十二年(1787)八月十六日运送抵京,并陈设于宁寿宫东暖阁。清代大型玉器的雕制工艺和技术一直是研究者关注的重点。故宫博物院原副院长杨伯达先生曾感慨:“碾琢大型玉山是清代乾隆中晚期扬州玉业最擅长的绝活,处于清朝全国领先地位。其工艺技法迄今仍是一团迷雾,尚未作出合理的科学的令人信服的解释,这不能不说是一件憾事。”而“禹山”的制作,一直也未有直接材料可据。周南泉先生曾推测玉料在运去扬州前,有在“禹山”上“临画”的记载,可见“禹山”在清宫造办处已做过出坯剖料的初步工序。而在顶部刻字时,有专门供方便刻字特制的“踏跺”一座,“禹山”的上部琢磨,料想也有类似的工具。当时琢磨玉山时,为了方便上下和前后左右同时多人制作,定要沿“禹山”周围搭一棚架,棚架上还要有可供上下左右活动升降的构造(它或许就是所谓“踏跺”一类的器械)。现“禹山”上深进的山洞,镂雕的树木枝干叶脉等处,均留下口径大小不同的圆形琢痕。可知制作时,除用传统的琢玉铊子外,还有大小口径的管钻。不论铊子还是管钻,除手工转动使用外,都离不开能使其旋转的器械,并且要用水掺金刚砂来配合。从“禹山”上刻磨字的痕迹观察,其字又不是用铊子琢刻的,而是用金刚石特制的“刻玉刀”直接在玉石上刻画的[2]。从乾隆三十七年到乾隆五十二年(1772—1787),从密勒塔山到北京,再从北京到江南制作,历经15年,辗转几万里,最终回到紫禁城,至今200余年再未离开。这块来自新疆的祥瑞巨石终于变成了《大禹治水图》玉山,整座玉雕高224厘米,宽96厘米,重约5350公斤。玉山正面雕有崇山峻岭、古木苍松,在山崖峭壁上,成群结队的劳动者在开山治水;背面则刻有乾隆帝《题密勒塔山玉大禹治水图》御制诗,下部刻篆书“八徵耄念之宝”6字方玺铭文。从《造办处活计档》可知,这座玉雕原名《大禹开山》,如何从“开山”变为“治水”?其中乾隆皇帝的心理变化,从玉山背后的《题密勒塔山玉大禹治水图》御制诗便可窥见一二。乾隆五十三年(1788)正月二十五日,乾隆命造办处如意馆朱永泰刻字,将其亲笔题字刻于玉山,全文1800余字。乾隆开篇以“神禹敷土定九州”作引,大篇幅地讨论河源位置,论述昆仑、河源与中华民族之间的关系,“汉武所定河源出昆仑,且多玉石,足为证亦与尔雅之说”。“又汉书谓,河有两源,一出葱岭,一出于阗,于阗即今和阗,实产玉也正与此合,此玉采自密勒塔山。”“汉武之言有见哉,昆仑产玉千古美。兹得密勒塔巨材,昆仑宛延干所迤。其高七尺博三尺,卓立如峰之。不中(去声)尊罍中图画,石渠古轴传治水。”后半段说:“以为粉本命玉人,宛见劬劳崇伯子。免收执斧同众工,诚感神明助力。高山以奠及大川,曰椎曰析曰剔酾。功垂万古德万古,为鱼谁弗钦仰视。画图岁久或湮灭,重器千秋难败毁,作歌敬志神禹神。”先歌颂古代圣王的治水之功,随后在结尾部分则表扬自己,明确地说明了制作禹山的目的,“予筹办西师,决机定策,克集大勋,自底定后,三十余年以来,抚绥安辑,整饬怀柔,无不备至。所以新疆各部之人,安乐爱戴,顺输忱,一家臣仆,每岁春秋采玉,供役受赏,踊跃子来,绝无劳怨之状,获此巨珍,以传古王圣迹,非耳目华嚣之玩可比也。因即免其每岁春贡之玉,着为令典,以示体恤,后之人思艰图易,抚驭有方,征求勿事,慎守旅獒之训,以凝承大宝,庶不负予制器垂裕之深衷耳。”从诗中可发现,乾隆将山的意象改为水的意象。其一,可以借此提出河源考证;其二,通过大禹治水功绩对照十全武功,而两相对照,运用地理关系和历史隐喻建立同古代圣王大禹之间关系。表面上,制作玉山是为了表达对先贤圣王的赞美,宣扬大禹的不朽功绩,实则阐述自己的政绩并告诫后人。归根结底,无论是来自新疆的美玉、不计物力财力的运输制作,还是陈设于宁寿宫这座乾隆留给自己安享晚年的宫殿,这座玉雕都像是乾隆对于自己政治生涯的纪念和赞美,宣扬自己十全武功、开疆拓土的丰功伟绩[3]。相比乾隆时期其他巨型玉器,《大禹治水图》玉山中的地名“密勒塔山”,不仅在题名中出现,还在题记中反复被提及,可见其在强调玉出昆仑,而昆仑乃黄河之源,再次形成山与水的对照。且诗中着重说明,因为对新疆地区的收复和对新疆各部人民的安抚,才能“获此巨珍”,才有机会“以传古王圣迹”,强调收复新疆是同大禹治水一般伟大的功绩。从春秋战国时期的《山海经》第一次出现昆仑丘、昆仑墟,中国典籍诗词关于“昆仑”记述不绝如缕,汗牛充栋。《穆天子传》《尚书·禹贡》《楚辞·离骚》《太玄经》《河图括地象》《集韵》等多有描述,认为“昆仑”是“帝之下都”“天地之中”“地轴”“天柱”“天梯”,是“群玉之山”“神仙居所”“河出昆冈”。“昆仑者,天象之大也”(司马光《集注太玄经》),“昆仑天形”(《集韵》),昆仑一词的词意流变如羚羊挂角,然有迹可循。总体看应该是带有华夏先民,特别是中原地区和北方人群共同的天崇拜痕迹,随着中原王朝向西的疆域扩展,不断由虚到实、由天到地、由东向西。至张骞凿空西域,中央王朝在西域设立“西域都护府”,西域纳入中央王朝大一统的版图,昆仑被雄才大略的汉武帝钦定为于阗南山。《史记·大宛列传》记载:“汉使穷河源,河源出于阗,其山多玉石,采来,天子案古图书,名河所出山曰昆仑云。”中华民族慎终追远,对黄河源的探索从未中断。隋代在鄂陵湖、扎陵湖一带设有河源郡,唐大将侯君集、李道宗曾寻访河源至此。唐代文成公主入藏和亲,松赞干布“率部迎亲于河源”,大队人马即在接近黄河源头的鄂陵湖、扎陵湖一带的“柏海”迎亲,举行盛大仪式。元代忽必烈探寻河源,元人潘昂霄根据河源使都实的考察成果写成《河源志》。清代康熙、乾隆都曾多次派出高规格的队伍探寻黄河源,并基本弄清了河源的大致所在。也正因为如此,从汉武帝命名于阗南山为昆仑,为昆仑山脉的西端画出一个点,到隋、唐、元、清的河源探索,为昆仑山脉的东端画出一个点,奠定了今天中国官方地图上昆仑山脉东西端的地理位置。黄河源头在地理学上被确认,深谙考据学的乾隆是十分清楚的,但其仍沿用河源在于阗、伏流重源、出青海、导积石的旧说。之所以如此,并非他糊涂,或大有深意。昆仑、黄河从来都不仅仅是一般意义上的地理科学的问题,乾隆这么做,小而言之是对自己用兵西域、一统江山的自许和得意,大而言之是出于建构江山一统、万年永固的政治需要。其着眼之处,言近旨远,周心深长,对标的是天下、天命、天道、玉出昆冈、大禹治水等中华超级符号。据《宁寿宫库存陈设档》(道光年本)记,直至道光年间,与这尊玉山一同陈设在乐寿堂的,还有《十全记》《古稀说》《四德论》等乾隆自我评价的重要著作,可见乐寿堂被赋予了乾隆功绩纪念馆般的象征。而《大禹治水图》玉山在乾隆心中,已不是一座简单玉雕器物,而是自己历史功绩、十全武功的纪念碑,陈列于这座纪念馆中,供其后人瞻仰。贡玉制度从乾隆二十五年(1760)开始,至嘉庆十七年(1812)逐渐退出历史舞台,后世也不再有机会产生像《大禹治水图》玉山这般体量的旷世杰作。回看《大禹治水图》玉山玉料的进京之路,据《回疆通志》记,“和阗至京师一万一千余里”,而贡玉入京的“官路”,途经今天新疆、甘肃、陕西、山西、河北等省,有嘉峪关、潼关等6个主要站点,与“丝绸之路”高度重合。这条贡玉之路并非形成于清代,而是早于“丝绸之路”的开通。“昆仑玉”(即和田玉)明确见诸古籍载录的时代,早于汉张骞通西域丝路,而与先秦用玉实践相吻合。战国时期屈原《楚辞·九章·涉江》中有“吾与重华游兮瑶之圃,登昆仑兮食玉英”。秦丞相李斯的《谏逐客书》中言:“今陛下致昆山之玉,有随和之宝。”《吕氏春秋·重己篇》《山海经》《穆天子传》等均有载。商代妇好墓出土的玉器,据检测,许多为和田玉。在东西方文化交流中,有一条玉石之路,它比丝绸之路的历史更悠久。杨伯达先生曾说:这一条玉石之路堪称我国和世界上最早一条沟通东西政治、文化及商贸的运输线,也是距离最长、使用时间最久的陆路交通大动脉。这条路为后来的丝绸之路打下了基础,这一历史功绩是不可磨灭的。乾隆时期,贡玉最后的旅程也并未止于北京。当时的宫廷玉器制作,不仅限于内务府造办处及如意馆等专门机构,还包括内务府直接管理的驻外衙门,如江宁织造等就辖有8处玉作,专门为宫廷制作难度较高的玉器。这条玉石之路也如同毛细血管一般,遍布在中国的大地上。《大禹治水图》玉山的制作是中国工艺美术史上的伟大创举,满族皇帝、古代圣王、和田美玉、江南工匠,共同成就了中国古代玉器制作的巅峰。玉出昆冈、河出昆冈、神出昆冈,不同的文化图腾高度吻合,正如杨伯达先生所说,山与水交融之下的这条玉石之路早已存在。它连通着西域与中原,输送的不只有玉器,更是由文化、技术、信仰所组成的复合体,在这条从未断绝的玉石之路上碰撞、交融、传承。玉文化成为中华民族具象化的符号之一,和田玉也书写下了灿烂辉煌的篇章。这条玉石、技术、文化不断传递的玉石之路,印证了西域与中原血脉交融为一体。
注释:
[1]唐静姝:《乾隆时期宫廷制玉活动厘析》,载《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2021年第4期,第78—87页。
[2]徐启宪、周南泉:《〈大禹治水图〉玉山》,载《故宫博物院院刊》1980年第4期,第62—65页。
[3]张震、德昭赐瑞:《试论乾隆内府巨型玉器的制作与收藏:以〈大禹治水图〉玉山为中心》,载《新美术》2021年第5期,第51—65页。
(作者单位:故宫博物院)
(原文刊载于《炎黄春秋》2024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