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从未有过的静谧夜晚,一个一如既往的冬季雨夜,结识了十六年的老朋友从杭州回来,这一别便是六年。温哥华的一切依然如故,而时间,却仿佛在她脸上刻下了几道浅浅的年轮。她刚走不久,我才把散落的茶杯和盘碟收拾干净,客厅里还残留着一丝茶香,那是茉莉花茶微微焙火的香气,像是我们久违的记忆,被重新唤醒。
为了这次相聚,我忙了整整一个下午,切菜、炖汤、摆盘,厨房里水汽蒸腾,切菜刀与砧板的声音有节奏地响着。最近养成了听书的习惯,耳机里是黑塞的《纳尔齐斯和歌尔德蒙》,每个吐字都带着某种隐忍的力量,让我觉得忙碌的家务竟然多了一些诗意。我一边听着书,一边想着我们多年的友谊,让每一道菜都融入了一丝感慨。
老朋友是复旦中文系毕业的,比我大几岁,谈吐间依然带着一种温润的书卷气息。她的儿子Peter 和我家牛牛一起长大,那时候他们总是结伴在一起游玩。老友喜欢睡懒觉,Peter 就给我打电话,我接上他一起去遛狗,再大些他干脆自己走下来,然后躺在地板上玩掌上电子游戏。后来小伙伴却各奔东西,疫情时在美国读书的Peter 无法回国探亲,就来我这里住了一段时间。
两口子放进屋不久,她笑着对她的先生老张说道,“能见到Junmei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我不好意思地摆摆手,她却接着说起曾经有人在朋友圈兴奋地宣布“终于见到了久仰的Junmei”,引得我们哄堂大笑。
她的先生老张,杭州美院毕业,有着四分之一的日本血统。他抽着一支旧式烟斗,嘴角总是带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他在疫情前结束了自己的房地产设计生意,如今完全转向艺术创作,追求一种随性而为的表达。他提起最近的作品时,眼里闪着光,说他把家里装烟丝的盒盖子都拿来作画,画了上百个,每个都独一无二。那些烟盒已经被朋友们收藏,成了茶余饭后争相讨论的“趣味艺术品”。
一位苏格兰人和三位中国人在餐桌上极力地探寻着共同语言,极为松散的言语从不同国度的趣事开始,然后被化工专业的苏格兰人引申到数学、气象学、化学、天文学等方面的探讨,两位女士忙着低头在手机上找英文术语,两位男士比比划划地探究着,这一晚上的交流真够烧脑的。
这六年,他们的房子一直租着。他们计划以后每年夏天回温哥华避暑,老张感叹创作素材如今被模仿得太多,早已失去了新意,但他说这里的森林却让他看到了一些与众不同的风景。他描述着阳光透过树叶洒在地上的斑驳光影,像极了一幅印象派的油画。我看着他,眼前浮现的是他手中未完成的画布,似乎那种清新的灵感就在不远处的某片树林中等待着他。
夜渐深,老张的孩子气开始显现。他一边抽着烟斗,一边品尝着各种酒,从鸡尾酒、红葡萄酒、灵芝酒、桂花伏特加以及四种不同品牌的单芽威士忌。每次换了新酒一饮而尽后,他专注的样子似乎在探索着滋味的边界。然后,他转向了我们的狗狗库伦。他把库伦拽到身边,俯下身子,像电影里的绅士那样轻轻地从嘴里吐出一缕烟雾,朝着库伦的方向喷去。库伦显然被这股气味吓到,四肢僵硬地站了一会儿,随后猛地钻到桌子底下,试图躲避这场突如其来的“袭击”。
可老张并没有打算放过它。他弯下身子,将库伦的前爪轻轻抓起,逗它直立行走。库伦不堪其扰,干脆趴下,躲在桌子下的阴影里不动了。老张哈哈大笑,将脚悠然地搁在库伦身上,装作若无其事地说:“这毛茸茸的垫子可真舒服。”库伦倒像是认命了一样,动也不动,只有眼睛悄悄地观察着老张的一举一动,仿佛在盘算如何逃出这场恶作剧。
窗外的雨还在下,男主人提前离席上楼休息了,剩下的三位改为全程中文聊天,从学术性的内容转为对往事的回首,茶香渐淡,欢声笑语却依然停留在空气里。
临走前,我在饭桌上摆好今晚喝过的八种酒,老张非常骄傲地和酒瓶子们合了影。据老友讲,这是老张评估自己身体状况的硬性指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