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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 匕
风和日丽的上午，桂云云遛弯来到了街心公园。一个六角亭子里围坐着十来个老人。
老远就听到了京胡的声，伴着一个男人在唱《定军山》。在黄罗宝帐领将令，气坏了老将黄汉升。某昔年大战长沙郡，偶遇着侯亭二将军。走近一看，操琴的和唱戏的，都也到了桂云云这个年纪了。琴师手里的那把京胡到是把好京胡，只是仿佛搁置久了，要调调音了。操琴的老人穿的是雪白的老头衫，灰色的西裤外面系着皮带，一身干净利落，桂云云断定，是个资深的票友。
唱戏的穿的是一件褐色织锦缎的唐装，琵琶扣，中式领，敞着襟，里面衬的也是雪白的汗衫，手里拿着一把合拢着的折扇。在小小的亭子里边唱边做，脸上的筋都起来了，额头上浸着汗珠。《定军山》唱完了，围在边上的几个老人竟然拍起了巴掌，声音虽然寥寥，却也是旁若无人地捧着场。
桂云云在一边轻声地叹了一口气，看看车水马龙的街道，这个时候，她不会在心里在鄙夷他们，小瞧他们了，也只有这些人，还那么迷着京剧唱段了。
在这以前，桂云云是再也不愿意到这里来的。她是什么人？三十多年前，小城京剧团的当家旦角。小城人们热烈追捧的明星。
京胡又咿呀地响了起来。桂云云听出来了，这回唱的是《将相和》。奉王使命到秦邦，蔺相如马上暗思量。还是那人，这回双手都握着扇子，在亭子里走着圈，做出骑马的姿势。这老家伙，嗓子虽不咋地，唱得却还是有点老生的味，一把年纪了，腰杆也还不那么僵硬。戏迷一辈子，也就在个迷上，有瘾似的听，过瘾似的唱，干吗非要粉墨蹬台呢？要说，这水准，也只能算票友的票友吧。坐在这一圈老人外面的桂云云，在心里及时地制止了自己的刻薄的想法，她算是知道了，和她一样迷戏的戏迷是怎么一回事了。
这回是个老太太在唱了。是李奶奶的岁数了，穿着件深色的衣服，脖子上挂了条玫红色的丝巾，却抖擞着嗓子，瞪着眼睛，唱孙女李铁梅的《都有一颗红亮的心》。桂云云双手抱在胸前，坐在亭子边上的一个石头凳子上，嘴里轻声地笑了一下。老太太的嗓子不纯，长了许多毛刺似的，像厨房里洗碗用的钢丝球。桂云云心里一口一个老太太，偏偏忘掉了自己的年龄。
暂时没人唱了，老铁梅用手帕当扇子使劲地给自己扇着风。老人们唧唧喳喳地说着话，没有人发现一边的桂云云，她站起身，准备离开的时候，却听见老人们说到了她。
桂云云那个时候啊，真是真是……要说桂云云啊，我第一次看她演戏是演《杜鹃山》里的柯湘。那个齐肩的短发，刘海像两边梳着，眼睛水灵的能照见人，那个扮相可真实好看，唱铁梅的老太太说着，又学她唱道：似看到，万山丛中战旗红，毛委员，指航程，光辉照耀天地明。桂云云不禁扭头看了一眼这个老太太。
一个老头说，要说桂云云么，我告诉你们，那个时候，我在厂里下了夜班，就到京剧团的练功房去看她吊嗓子，舞水袖。她那扮相那身段那嗓子，我看了，真是着了迷，那时，天天看她排《秦香莲》，我就学着老辈的人那样，在台下大声喝彩，叫着“好——”。
桂云云后来哪去了？亭子里的老人们说，京剧团的人都说不清。说是生了孩子身体发福了，扮相不行了。也有人说是生了孩子嗓子就坏了，不对吧？不是说和她丈夫一道下海了么，哈哈，那可不是票友下海啊，那是下商海。
桂云云听着，人们猜测着她编排着她追踪着她，心热了，眼湿了。她知道自己在这拨人的视野里消失了三十多年，人们并没忘记她。她的人她的嗓门，都消失在人们的视野里了，只有她的心，还是把唱戏看得重的。
她真想转过身去，拥抱一下这些还记得她的同龄人，当然，她没有这样做。她用京剧道白大声地说了一句：老身在此——。当然，她也只是在心里说了。这个时候，她站起身，回家去了。
她要回去练一练，练几段折子戏，然后也和这些老人一样，到公园里来唱，这里，原来还有那么多她的知音，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她的粉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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