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次推送得到周朝晖老师授权,在此表示感谢。本文为《哀愁的岛歌:中琉历史与文化走笔》自序,引用时请参考原文注明出处。)
一
大约从2004年起,我开始发表以琉球为主题的随笔文字。这次结集的小书,主要源自十几年来刊发在《书屋》《寻根》《读书》《厦门文艺》《军事文摘》《中国艺术空间》及《澎湃新闻·私家历史》等期刊和新媒体上的习作。恰如副标题所示,内容几乎全是有关琉球历史与文化的种种,包括文献研读、历史考证和田野访问,粗略将其归类,辑为“中国与琉球之间”“琉球人眼里的中国”“琉球风土岁时记”“历史的现场”和“文本中的琉球”五个部分,通过不同视角,来描摹琉球历史文化中鲜为人知的侧面。
琉球是当今日本冲绳县及附属群岛的前身,也就是明清史中通称的琉球国,这是我长期关注的领域之一。我试图在这部小书中,首先立足于中国史的立场,借助史料与文本,从远处眺望往昔中琉之间频繁的互动往来,勾勒出琉球国兴衰起落的基本轨迹,特别聚焦其历史劫难之流转演变的几个关键瞬间,揭示其不幸结局的内外部因素;同时通过对历史现场身临其境的田野踏查,发掘年湮代远的历史记忆,恰如深夜聆听深海波涛的历史回声与封尘锦瑟的弦外之音……
这本书从构思写作到结集出版,为时不短,抚今追昔,漫漫来途都化作了回望中的风景。
二
与琉球结缘的契机,源自学生时代一次偶然的游历。
1995年,人在日本。那年深冬,我作为临时翻译陪一个东京商社社长去冲绳和一个来自福建来的石材商见面。尽管旅居日本已过数年,冲绳却是初游,因此旅程充满新奇和兴奋,记忆也尤为鲜明。作为临时抱佛脚的行前功课,我购买大江健三郎的《冲绳札记》和司马辽太郎的历史纪行《街道之行:通往冲绳先岛之路》踏上从东京羽田飞往那霸的航程。
飞机越过九州岛南端,开始进入一片莽莽苍苍暗蓝色海域。从几千米高空的舷窗俯瞰下来,那散点在汪洋中的大小岛屿,在毫无云彩遮挡的艳阳朗照下,珠光宝气熠熠生辉,象是不小心撒落在蓝色绸布上的翡翠碎粒,又象是被流放世界边陲的贵胄遗族,初见之下的那种华贵、璀璨却又落落寡欢的神秘气质深深感染了我,感觉即将要造访的是一个遗世而独立的海上仙境似的。
其后两天里短暂商务停留中,厚道的冲绳接待方缝插针为我和福建石材商安排了半日冲绳观览,虽然只是计程车上的走马观花,但此地带给我的印象相当强烈,那种迥异于日本四岛的亚热带海洋景观,令人联想到紫禁城迷你版的琉球国都首里城、明清牌坊风格的守礼门,还有那珊瑚石葺成的白墙与红瓦屋顶的风狮爷,以及民居院落开得荼蘼的三角梅和扶桑花,都让我油然而生一种似曾相识的亲近感,那是我羁旅日本多年所不曾有过的体验……留在记忆中的还有冲绳的民谣。我才知道,原来当时因周华健演唱而风靡华人世界的《花心》,竟然是翻唱自冲绳本土民谣巨匠加纳昌吉的《花》。冲绳民谣是那种属于有故事的音乐,曲调苍凉、意境深远,激越的感情压抑在舒缓悠扬如泣如诉的旋律中,在孤悬汪洋的苍茫背景中听来有一种直抵人心的震撼力。回东京的前晚,在那霸港海边一家民谣酒场,我吃着久违的闽南苦瓜炖菜,喝着清冽芳醇的琉球烧酒,我对这个神秘的岛国萌生了浓厚的研究兴趣。
在九十年代的日本,冲绳可以称得上是一个热门话题(至今不减),甚至说是一门“显学”也不为过。自1972年5月冲绳“复归”后,冲绳作为一个富含异国情调元素的观光区域,回应了经济繁荣时代全民旅游的热潮,成为人气旅游目的地;而基于冲绳县前身的琉球国在东亚海洋史上曾扮演过独特的角色,“复归”后的冲绳所将以何种面目出现,引发了日本乃至东亚学界的悬想和讨论。与此同时,日本史学界的相关研究突飞猛进,各类有关冲绳历史与文化的出版物非常丰富。我曾购买过好几种有关冲绳的著作,如梅原猛、司马辽太郎的历史随笔,甚至包括当时改编成历史剧在NHK黄金强档播出的“大河剧”《琉球之风》小说原著也在我涉猎范围之内。不过,真正打开阅读之门的是从神田古本屋地摊上买到的旧书《冲绳の历史》(川平朝申监修),是一本出版于1972年冲绳“返还”前夕的乡土历史,由当时的琉球政府文化部门编撰,用图文并茂的方式叙述了从冲绳民族起源到明治初期“废藩置县”中琉球国消亡的漫长历史,又用很多篇幅介绍琉球群岛的地理和人文景观,以及在漫长历史进程中形成的琉球艺术与文化,具有百科全书的严谨和实用性,至今还在我书柜上。这本质朴而厚重的乡土史是我了解冲绳历史与文化的入门书,我得以阅读比较专业的书籍文献,从大城立裕的琉球历史文化随笔,到赤岭守、比嘉实、高良仓吉等出身冲绳的历史学者写的的各种文库本,再向上追溯到伊波普猷、东恩纳宽惇等早期冲绳历史文化学者的研究论著。同时也利用先父在厦大出版社的便利,让他代我搜寻相关的研究著作,其中谢必震教授的《中国与琉球》是我多年来研读琉球历史文化的重要参考。数年后我回国工作,曾利用去福州出差的机会专程到师范大学闽台文化研究所向时任所长的谢必震教授致谢请益。这是后话。
透过这些文本阅读,曾经在心中悬念不已的琉球影象渐渐浮出烟波迷茫的海面。
三
如果说,今天位于日本最南端的冲绳群岛以旖旎明媚的离岛风情而广为人知,那么有关她劫难流转的历史记忆,对大多数国人来说则是遥远而陌生的,而这种历史记忆对于我们并非毫无干系。要深刻理解其中的意义,首先需要追溯琉球建国到战后冲绳归属的那段历史。
冲绳县及其所属岛屿,其前身是古代琉球国,位于东亚海域东北部,介于日本九州南部、朝鲜半岛南部和中国台湾东北部之间。古琉球自成乾坤,原不属于日本,不仅拥有独立主权和领土,也拥有一套与大和民族迥然其趣的历史、语言与风俗文化。从14世纪开始确立的琉球王国开始向明朝进贡,使用明朝年号,接受册封,成为大明王朝主导下的东亚封贡贸易体系的核心成员。与明朝建交,成为琉球国获得快速发展的巨大机遇,在宗主国明朝政治、经济、文化、技术、人才等全方位的扶持下,琉球国“以舟楫为万国之津梁”,通过与中国的封贡贸易以及和日本、朝鲜和东南亚等国家和地区开展海洋中转贸易,迅速积累了巨大财富,一度创造了辉煌的繁荣局面。但是这种繁荣盛世,随着十七世纪初日本萨摩藩的入侵而宣告终结。
1609年5月,在日本德川幕府授意下,九州南部的萨摩藩不宣而战侵入琉球国,在洗劫了王都首里城之后掳走尚宁王君臣到江户向幕府将军称臣。此后失去自主性、独立性的琉球国被置于幕府萨摩藩统治支配之下,接受残酷的压榨和盘剥超过两个半世纪之久。在这个过程中,琉球被纳入江户日本的幕藩体制架构之中。
琉球国的兴亡与宗主国明清王朝的盛衰互为表里。琉球地位之丧失,使得明朝开始构建的东亚海洋册封朝贡体系受到严重削弱,直接影响了此后中日两国在东亚海上势力的此消彼长。这种形势到19世纪中后期,通过明治维新实现富国强兵的日本以琉球人被害为借口武力入侵台湾,制造否定琉球与清朝册封关系的事实,又到后来琉球被废藩置县成为日本冲绳县。尽管清朝据理力争,但弱国无外交,后来在甲午战争完胜的日本利用占领台湾之际正式“解决”了琉球归属问题。从此变身冲绳县的琉球被被裹挟进日本近代国家体制中,成为军国主义走向海外侵略的跳板,也埋下后来惨遭浩劫的祸根。
太平洋战争后期,日本军部为了迟滞盟军进攻本土的步伐,策划了在冲绳全力抵抗美军的“焦土战”。1945年4月起,美军登陆冲绳,在近百天惨绝人寰的殊死激战中,冲绳本岛几成焦土,本地岛民付出了死亡超过10万人的惨重代价;琉球王朝时代留下来的很多历史遗迹,如琉球王都首里城、接待明清册封使的天使馆,以及大量珍贵文献资料等也在在炮火中化为灰烬——战争直接把有着千年历史的琉球变成人间炼狱。
而冲绳的现代史,就建立在冲绳战的延长线之上。战后冲绳以“琉球”之名脱离日本,被美国“托管”并长期军事占领。1972年5月,美国将冲绳施政权“返还”给日本。但“回归”日本的冲绳并没有等来他们期盼已久的和平与繁荣。以冲绳“返还”为契机,日美军事同盟得到空前强化,日美的军事力量被重新整编,为美国的海外霸权扩张准备了军事条件,战争的乌云依旧笼罩在冲绳岛上。“复归”给冲绳民众带来是虚假的繁荣和实质上的掠夺。在日美安保条约的框架下,冲绳只能依靠“基地经济”维系社会发展,这一畸形的经济形态使冲绳丧失了自己的农业、渔业、贸易以及其他可以维系社会再生产的经济形态,美军基地成了阻碍冲绳社会健康发展的毒瘤,冲绳本土作家大城立裕说:“美军基地是冲绳所有问题的根源。”
以上是琉球国不堪回首的前世今生。
曾经,我有过一个雄心勃勃的盘算——借助多年的研读与收集的资料,写一本琉球兴衰史。只是,在留下几万字废稿后我就知难而退了。正如“纸上得来终觉浅”的古训所言,单凭书籍记载的零碎知识,无法拼接出一幅清晰、生动而又接地气的历史图像。如果不是后来因缘际会得以锲入与当今冲绳社会的表和里,那么我对琉球历史与文化的认知也就限于浅尝辄止的“纸上得来”,因而也就没有本书写作的契机吧。
四
回国后,我一度从事与日本有关的工作。因为身在福建,因此主要工作内容之一就是协调接待来自冲绳的政府、学界和各种民间交流团体。在当时,我有限的琉球历史文化知识也非常庆幸地派上用场,工作一度开展得颇为顺手,最重要的是籍此积攒了很多好人缘,这为我较深入了解中琉历史与文化提供很多难得的机缘,眼界为之拓宽,想写的题材和欲望一下子膨胀起来。
历史上,福建作为“海上丝绸之路”的重要起点,在沟通中国与世界的物质与文化交流的过程中发挥了重要的枢纽作用。福建也是明清时代中琉两国之间交通往来的唯一门户,延绵五六百年之久。因为这一历史渊源,在上世纪后期福州市与冲绳的那霸市,厦门与宜野湾市,泉州与浦添市分别缔结了友好城市,两地间从政府到民间层面的互动往来与经贸合作十分引人注目。
俱往矣,那段历史虽然已经远去,但至今在八闽大地,承载过中琉交往史上那段不同寻常记忆的遗存,可以说不胜枚举,有的甚至奇迹般渡过人世沧桑巨变存留至今。福州又是我一度生活学习过的地方,故地重游有种类似第二故乡的亲近感。因此在福州回望那段血浓于水的不平凡历史,再深入历史现场考察求证,在我心中唤起的感动无以复加。比如,我曾经在很多场合津津乐道的福州“柔远驿”和“琉球墓园”,可以说是我中琉历史文化随笔写作的起点。
柔远驿,又名“琉球馆”,是明清时期接待琉球使节的专门馆驿,其存续时间近五百年。不仅仅是旅居馆驿设施,柔远驿在整个明清时代也一直也发挥着类似琉球驻华使馆的功能。由于与宗主国之间频繁的政治经贸联系,馆驿里长期派驻存留通事,负责琉球与中央王朝之间的联络。馆驿里也住着大量前来福建学习各种专业知识技能的琉球国勤学生(自费或半官费性质的海外留学生),他们以柔远驿为据点,在福州学习、经商,并且深深融入当地的生活。明清时期,在福州台江区十二桥琯后街一带随时可见琉球使臣宽袍广袖的身影。很多赴华琉球人将福州视为异国的故乡,从各种存留至今的公私记录资料和实物证据来看,他们作为属国的外交人员,在福州受到的重视和优待,远远超乎我们今天的想象。他们中的一些人,或因海难事故,或因疾病儿客死于福州的不在少数,而福建地方政府都会根据朝廷的相关政策给予周全善后,安葬在专门的墓地,给予家属的抚恤金则通过琉球馆的存留通事汇回国内。福州城内外至今有不少明清琉球人墓地遗址,其中仓前山白泉庵的“琉球墓园”是其中规模最大者,安葬明清两代的死于福州的琉球人五百多人。每年到了清明节,都有远渡重洋从冲绳前来福州祭拜的死者遗族后裔,这样的情形一直延续到抗战全面爆发前。因此,琉球馆与琉球墓园,作为两个最具情感色彩的地理名词,普遍出现于琉球使臣的家谱、官修国史中,成为很多琉球国民的共同记忆。
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伴随着中日恢复邦交,日本的“中国热”持续升温,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大规模高频次的冲绳“福建恳亲团”。在这一背景下,福州,乃至福建那些与中琉往来有关的诸多历史遗址得到修复,个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柔远驿和琉球墓园。吾生也晚,回国时中日蜜月期已成旧历,然而冲绳福建之间,从政府到民间的连带关系依旧很密切。工作上的关系,福州也成了我一个落脚点。当时福州大规模的旧城改造还没有开启,柔远驿及周边的社区还大致保留着三十年代前后东恩纳宽惇来访时的基本格局,无论在柔远驿徜徉,还是在琉球墓园的周遭信步,常会油然而生一种亦幻亦真的历史感。有一次,我陪同一个从厦门入境的关西学界学术团体往福州考察明清时期海外交通史迹。闭会晚宴结束后,客人都会酒店休息。我意犹未尽,一人独自前往柔远驿周边漫步。星月俱杳,夜深如海,我在琯后街的巷道里踱步,踟蹰在栏杆光滑的万寿桥上,周边市井偶然响起的婴儿啼哭声中,让我浮想起几百年以前曾发生在这里的一幕幕悲喜剧,不禁心有所触,回到酒店,提笔在客房赠送的商务信笺上写到破晓时分。这篇题为《挥之不去的琉球记忆》的长文后来承蒙《厦门日报》资深编辑杨瑛的垂青,节选发表在她主持的“旅游·生活”版上,成了我琉球写作的起点。
随着行走和考察范围的扩大,我写作的对象也拓展到“在中国大地追寻琉球人的足迹”这个专题。福州是赴华琉球人进出中国的唯一口岸,但实际上他们在中国的活动范围并不仅仅局限于福建。明清时期,肩负各种使命赴华的琉球使臣(按种类分有朝贡、接贡、庆贺、谢恩、报丧、请封、接封等名目的使臣),每年往返于那霸与紫禁城之间非常频繁。他们从福州出入境,往来京闽之间,都有专门指定的线路,沿途山行水行,旅程所及相当于今天的闽、浙、苏、鲁、津、京,往返五千公里,活动半径辐射大半个中国。五百年间,这些域外属国使臣行走在中国大地之上,穿行于山河之间,留下的记述文本可以说是卷帙浩繁,除了纪行文、公务日记、绘画、旅路指南之外还有大量汉诗歌咏。这些域外人笔下所展现的,是一个既令我们国人感到熟悉,又有别于既定印象和观念中的中国印象。
琉球使臣是代表藩属国和宗主国打交道的外交人员,精通汉语表达是必备条件,因而作为世袭士族从小就受到严格规范的中国文化素养训练,他们身临其境来到自幼攻读汉文经典时想象中的“天朝上国”,其间的游历、见闻、琐事和感怀等文字,几乎一无例外都是用纯熟的汉文或汉语韵文书写的。但是由于国籍立场、价值观、个人境遇身世乃至聚焦关注视点的差异,他们笔下的中国山水、古迹、名胜、城郭、庙堂,以及民间百态、市井营生等,便呈现出别样的色调与光彩,这种“别样”,不仅有别于我们在长期的定势视角下所看到的,也有别与同样出自同属于藩属国之列的朝鲜、安南使臣的中国印象。
近二十年间,我也曾陪同国内外专家学者穿行于各地,走访过不少明清时代琉球使节在中国留下的足迹:除了泉州、福州,浦城、仙霞古道、杭州、淮安、姑苏、曲阜、张家湾、故宫紫禁城、国子监、陶然亭等一个个曾经谙熟或只是耳闻的地理空间,再对照琉球人留下的相关文本记录,借助这些域外人的眼光和视角重新打量它们,会发现很多被在中琉交往史的宏大叙事所忽视的历史细节,揭示其中的内涵与外延,也许有助于真正理解这段不同寻常的历史。
五
随着厦门开通了日本航线,冲绳本岛作为入境的客源市场和筹备出境游的目的地成了我经常出入的日本区域。在暌违多年后,我又再次踏上冲绳岛。与初游不同,在较为深入接触琉球历史文化之后重访冲绳,眼中的天空、山海、花木、屋宇和岛民都显出特有的光彩与意义。
明清时代,中国与琉球的外交关系,最突出表现在册封琉球上。在中国古代封建王朝对外关系史上,曾与朝鲜、琉球、安南、占城、真腊、暹罗、吕宋、爪哇等东亚海域的国家和地区缔结了册封朝贡关系,个中琉球与中国王朝的关系之密切互动之频繁程度,在同一历史时期的属国中罕见其匹。明清两代,从朝廷派遣钦差使臣前往琉球册封的大规模使团就达到23批次之多,历代册封使在琉球的公务活动和私人交往、游踪,留下的记述相当完整。这些文本,构成了“中国王朝看琉球”的一个视角。当我亲临故地,深入现场一一踏查,与文本的记载互相对照,其间的感触兴会,形成了书中为数不少的纪行文字。在当今冲绳,有关中琉交往的历史,不仅有诸多人文景观、文物可供佐证,还有延续至今的活的历史可供寻访。在我的冲绳游历考察中,与“闽人三十六姓”后裔宗族组织机构的交谊与互动,为我深入了解这个闽人神秘族裔在琉球国史上的独特建树获得了丰富可考的资料,值得一记。“闽人三十六姓”是明代移居琉球的福建技术集团的统称。中国人移民海外的历史十分久远,延续至今。不过在漫长的封建社会史上,作为由政府派遣的海外技术移民,“闽人三十六姓”可以说是一个绝无仅有的个例,琉球国在大明王朝构建的封贡体制中的独特位置,由此可见一斑。
《明史》说:“琉球居东南大海中”。琉球是群岛之国,地狭人稀,土地贫瘠,又因远离东亚大陆文明的辐射,社会生产和文化水平在较为落后。但这种局面,随着琉球国被编入明朝的封贡体制后,发生了个根本性的变化。
一个富强而文明的“东海屏藩”有利于维护中国王朝构建的海上和谐稳定格局的核心利益,因此在明琉建交之后,明朝对琉球的扶持援助可谓是全方位的,除了政治互信、军事保护和经贸上的优惠之外,还有技术人才上的后援。从明初开始,朱元璋先后从派遣福建沿海地区福、漳、泉等地善操舟楫的“习海者”、通晓文墨礼仪的“知书者”及各种技术行业的闽人三十六姓(户)移居琉球,协助琉球与中国的外交经贸往来。这批闽人技术集团移居琉球之后,备受厚遇和信任,将王畿附近的那霸久米村作为闽人世代聚居之所,称为“久米村人”(くりんだちゅ,读若kurindachu),根据各人所长授予职位俸禄,并世代相袭,比如,在中琉交往史上发挥过核心作用的赴华使节中,绝大多数就是出身久米村的闽人士族后裔。这个闽人精英群体,在琉球国对外关系中扮演重要角色,以他们的外交活动为媒介,中国先进的科技文化源源不断传入琉球国,对当地经济文化发展和社会进步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无情的历史现实改变了琉球国的归属,也改变这支神秘族裔的命运。令人叹为观止的是,这支因各种史料记载语焉不详而显得扑朔迷离的神秘族裔在琉球社会顽强扎根,开枝散叶,在历经一系列劫难流转之后发展至今,成为当今冲绳社会举足轻重的存在。如今,这些闽人的后裔,在姓氏、语言、习俗、价值观甚至归属感,与他们几百年前“奉旨赴琉”的先人相比不可同日而语,但他们还相当顽强地维持着同族的血脉联系,以“门中会”(宗族法人机构)的形式凝聚宗族力量,顺应时事的变迁顽强生存发展,并在21世纪的今天仍然散发着独特的人文气息。
与冲绳“闽人三十六姓”后裔宗族机构结下因缘,完全是拜冲绳挚友林国源先生所赐。林先生祖籍台湾,父亲在台湾光复后到美军占领下的冲绳经商,是德高望重的第一代琉球华侨总会会长。林先生从小在冲绳长大受教育,娶冲绳女子为妻,后来子承父业,为第二代会长;令妹是美军基地家属,这也为我了解当今驻冲绳美军基地的现状提供了难得的资讯。林会长相貌堂堂,性情融台湾人的乐天达观与琉球人的重情重义为一体,是个敦厚而有亲和力的谦谦君子,在冲绳社会各界拥有广泛的人脉,在当地朋友圈中有“林孙文桑”的美誉。受惠于林会长的厚待,我在冲绳如鱼得水,工作上的支持协力且不论,为了成全我对冲绳的研究兴趣,他常常驾车带我走遍本岛的各个角落。冲绳虽是蕞尔小岛,在地图上看起来只不过像甘薯茎块上附属的根须,但实地走下来并非易事,尤其像我这种外国来客,没有当地人的指引向导,很多地方根本无缘涉足。我能进入民间,深入接触与中琉历史文化往来有关的人和事,也是得益于林会长的人脉,比如与“琉球久米梁氏吴江会”结下的善缘就是他促成的。
“梁氏吴江会”是明代最早奉旨赴琉的梁氏闽人后裔宗族机构,其始祖是福州长乐人梁嵩,于永乐初年“奉旨赴琉,广敷文教”,职业和食禄在其殁后由子孙世代承袭,“闽人久米梁氏”遂为琉球国的士族名门。历史无情,翻云覆雨,这一支神秘的族裔在经过六百年的沧桑巨变之后,在琉球顽强地生息繁衍下来,如今在冲绳的梁嵩后裔宗族已有四千人,与其他闽人后裔一样,成为在当地社会发挥着独特影响力的群体。
我多次到他们位于那霸久米村故地的壶屋一番街的梁氏吴江会总部采访,钩沉往事调查族谱,在密切的联系中获得他们的信任和交谊,并有幸参加他们宗族的一些重大活动,以“梁氏吴江会”为个案,我对历史上很多福建的风俗文化传到琉球后的演变有了直观的了解。我还充当他们与祖先故地宗亲的媒介,多次带领他们回祖籍福州长乐梁边村寻根问祖,开展联谊恳亲活动。记述这些活动的随笔文字刊出后,在福州当地和冲绳引发的积极反响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在此不再赘述。对我而言,最重要的是在我在其中找到了研究和写作的价值和意义。“谁谓河广,一苇杭之。”我力虽薄,碌碌无为,但能以绵薄之力,帮助人们在沟通理解、互信和情感联谊上发挥类似津梁的媒介作用,我获得了工作之外的意义。
六
关于此书的写作,再赘言几句。
书名“哀愁的岛歌”,别无深意,取自收入本书的一篇文章的题目。就像我在文中提及的,“哀愁”既是琉球国历史底色,又是琉球传统文化的基调,也暗合我在写作本书过程中的心境,因此信手拈来作为本书的书名。至于本书的主题,则难以一言道尽,其中思绪的芜杂与意象纷纭,令我浮想起晚唐诗人李商隐的诗句: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李商隐这首《锦瑟》,深情款款,幽婉清绝,堪称代表晚唐诗风的压卷之作,千年以来传诵不已。不过这首全由典故构成的七律,因为指向空泛意象迷离,对其索解历来聚讼纷纭,“吊亡说”“追思说”“感遇说”“诗序说”,等等不一而足,而迄今似乎没有定说。台大文学系教授蔡丽娟主张对此诗的解读拘泥于一端,反而有害于诗境,进而指出“李商隐笼摄一切身世、理想、爱情以及生平种种之一切遗恨而成此作。”实在是极为高明的见解,因为重感觉、重氛围、重气韵而不拘泥于具体的事物一端,本来就是晚唐诗的一大特色,从这个文学意义延伸推演,《锦瑟》所表达的情感,似乎也可以指向对家国兴亡历史记忆的感时伤怀。因此将《锦瑟》置于本书之卷首,就因为那种笼罩在全诗中的纷纭意象和欲说还休的情感,与我在本书中所展示的内容、情感与氛围不谋而合。
七
饮水思源。在本书写作和出版过程中,师友的指教和援助之功铭记不忘。
构成本书的大部分文章,主要刊发在湖南长沙《书屋》和河南郑州的老牌文史期刊《寻根》杂志上,它们构成本书一大篇幅。对于这两家长期扶持、提携我的两大人文平台,我至今满怀感恩之情,尤其承蒙《书屋》杂志师友的知遇之恩,直接促成了本书的出版面世。
最初我对这些习作心里没底,学识水准浅陋不提,单是题材内容的受众首先让我犯怵,还有那既不像学术论述,也不像时行的文化散文的文体,以及不堪猝读的超长篇幅,投给哪家刊物首先让我犯难。因为此前曾给《书屋》投寄过以日本文化为题材的读书随笔,侥幸得到编辑部胡长明、刘文华、周暾等师友的谬赏鼓励,于是不知天高地厚地将《寂寞的馆驿》这类书写琉球历史文化的篇什投稿,固然有投石问路的初衷,没想到竟然获得肯定并作为重点文章刊出。《书屋》的肯定,给我莫大信心,此后再接再厉集中笔力写琉球,几年之间,先后在《书屋》刊发了二十来篇习作,加上后来在曾纪鑫兄主编的《厦门文艺》及其他刊物上发表的篇什,初步构成了本书的基本面目。
几年前,《书屋》杂志筹备出版一套日本文化丛书,忝列其中幸甚至哉。某年暮春之初,主编胡长明兄莅临亲鹭岛组稿。在提交《日本世间》书稿之时,我顺便提及琉球历史文化的写作,就是不知是否切题。长明兄很大度地说:“不妨,整理好后发给我们。”于是,也就有了本书出版的机缘。
是为序。
壬寅年清秋于厦门海沧马銮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