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提到汪曾祺,我们脑海里总会出现一个“快乐老头”的形象,喜欢研究“吃喝玩乐”,绝不糊弄自己的生活。事实上,他真正吸引读者的,是无论在怎样艰难的境遇下,他都始终“不废风雅”,保持对生活的执着与热爱之情。
《不废风雅——生活的意趣》选取汪曾祺先生谈生活意趣的篇章百余篇,计23多万字,分类编目,展现汪曾祺笔下的人物、风景、美食、草木虫鱼、历史、文化、艺术。采用人民文学出版社《汪曾祺全集》优良底本发稿,前插汪曾祺书画多幅,还送一枚藏书票。
今天我们节选其中的文章以飨读者,一起走近那个热爱生活与艺术、兴致勃勃的“生活家”汪曾祺,收藏那些焕发着神采、带着“汪味”的感悟。
《不废风雅——生活的意趣》
汪曾祺 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字的灾难
北京人遭到一场字的灾难。
从前在北京上街,遇不到这样多的字。看到一些字,是很愉快的。到琉璃井一带看看“青藜阁”之类的旧书店、各家南纸店的招牌,是一种享受。这些匾大小合适,制作讲究而朴素,字体清雅无火气。经过卖藤萝饼的“正明斋”,卖帽子的“同陞和”,招牌上骨力强劲而并不霸悍的大字会使人放慢脚步多看两眼。许多不大的铺子门前,还能看到“有匾皆书垿”的王垿的稍带行书笔意的欧体字,虽多,但不俗。东单牌楼香烛店的“细心坚烛、诚意高香”,西单牌楼桂香村的“味珍鸡蹠、香渍豚蹄”,那字也看得过去。就是煤铺门外粉壁上的“乌金墨玉、石火光恒”,写的也并非“酱肘子字”。北京牌匾的字多可看,让人觉得北京真是“文化城”,有文化。
现在可不然了。满街都是字。许多店铺把所卖的货物用红漆写在门前的白墙上,更多的是用塑料刻的字反贴在橱窗的大玻璃上。一个五金交电公司,可以把阀门、导管、扁线、圆线、开关、变压器……一塌刮子都标明在橱窗上,写得满满的。这是干什么?如果是中药店呢?是不是要把人参、鹿茸、甘草、黄芪、防风、连翘、肉桂、厚朴、槟榔、通草、福橘络、菟丝子……都写在橱窗上?再加上到处的菜摊都用竖立的黑板,白粉大书:“韭菜”;所有的小饭馆都在门外矗着一个红漆的牌子,用黄色的广告色写道:“涮羊肉”,于是北京到处是字,喧嚣哄闹,一塌糊涂。
“文化大革命”以后,逐渐恢复了请人写招牌的风气,这本是好事。我很欣赏天桥实惠餐馆的一块很小的匾,黑地绿字,写的是繁体字,笔画如兰叶,稍带分书笔意,却不作蚕头燕尾,字体微长,横平竖直,很雅致。大字里最好的我以为是“懋隆”,只有两个字。这两个字笔划都多,本不好摆,但是位置得恰好,很稳,而且笔到墨到,流畅饱满。我最初怀疑这是集的郑孝胥的字,后来看加了款,是赵朴初写的(落款有损“画面”的完整,没有原来的好看了)。赵朴老的匾还有一块写得很好的是“功德林”(这是一个素菜馆)。启功写的匾,我以为最好看的是“洞庭春酒家”,不大,黑地金字,放在一个垂花门里,真是美极了。启元老的字书生气重,放得太大,易显得单薄,这样大小正合适。陈叔老(亮)的字功力深厚,虽枯实腴,但笔稍瘦,又喜作行草,于牌匾不甚相宜。如为“鸿霞”写的一块,字很好,但那“霞”字写得很草,恐怕很多人不认得。近二三年,写的字在商店、公司、餐厅间最时行的,似是刘炳森和李铎。他们是中年书法家。刘炳森的字我在京西宾馆看过两个条幅,隶书,规规矩矩,笔也提得起,是汉隶,很不错。但是他写的招牌笔却是扁的,完全如包世臣所说:“毫铺纸上”,不知是写时即是这样,还是做招牌做成了这样?他的字常被用氧化铝之类的金属贴面,表面平滑,锃光瓦亮,越发显得笔很扁。隶书是不宜用这样的“工艺”处理的。李铎的字我在卧龙岗武侯祠看到过一副对联,字很潇洒,用笔犹有晋人意(不知我有没有记错)。但他近年的字变了,用笔捩转,结体险怪,字有怒气。这种字写八尺甚至丈二匹的大横幅,很有气势,但作商店的招牌不甚相宜。抬头看见几个愤愤不平的大字,也许会使顾客望而却步。刘炳森和李铎的字在商业界似乎已经产生一种迷信,似乎有了这样的字的招牌,这个买卖才算个像样的买卖,有如过去上海的银楼、绸缎庄都得请武进唐驼写一块匾,天津则粮食店、南货店都得请华世奎写一样。刘炳森和李铎应该意识到自己的社会责任,除了照顾老板、经理的商业心理(他们的字写成某种样子可能受了买主的怂恿),也照顾一下市民的审美心理。你们有没有意识到,你们的字对北京的市容是有影响的?
北京街上字多,而且越来越大,五颜六色,金光闪闪,这反映了北京人的一种浮躁的文化心理。希望北京的字少一点,小一点,写得好一点,使人有安定感,从容感。这问题的重要性不下于加强绿化。
谈 题 画
题画是中国特有的东西。西方画没有题字的。日本画偶有题句,是受了中国的影响。中国的题画并非从来就有,唐画无题字者,宋人画也极少题字。一直到明代的工笔画家如吕纪,也只是在画幅不引人注意的地方写上一个名字。题画之风开始于文人画、写意画兴起之时。王冕画梅,是题诗的。徐文长题画诗可编为一卷。至扬州八怪,几乎每画必题。吴昌硕、齐白石题画时有佳句。
题画有三要。
一要内容好。内容好无非是两个方面:要有寄托;有情趣。郑板桥画竹,题诗:“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关心民瘼,出于至性。齐白石一小方幅,画浅蓝色藤花,上下四旁飞着无数野蜂,一边用金冬心体题了几行字:“借山吟馆后有野藤一株,花时游蜂无数。□孙幼时曾为蜂螫。今□孙亦能画此藤花矣。静思往事,如在目底”(白石此画只是匆匆过眼,题记凭记忆录出,当有讹字)。这实在是一则很漂亮的小品文。白石为荣宝斋画笺纸,一朵淡蓝色的牵牛花,两片叶子,题曰:“梅畹华家牵牛花碗大,人谓外人种也。余画其最小者。”此老幽默。寻常画家,哪得有此!
二要位置得宜。徐文长画长卷,有时题字几占一半。金冬心画六尺梅花横幅,留出右侧一片白地,极其规整地写了一篇题记。郑板桥有时在丛篁密竿之间由左向右题诗一首。题画无一定格局,但总要字画相得,掩映成趣,不能互相侵夺。
三最重要的是,字要写得好一些。字要有法,有体。黄瘿瓢题画用狂草,但结体皆有依据,不是乱写一气。郑板桥称自己的字是“六分半书”,他参照一些北碑笔意,但是长撇大捺,底子仍是黄山谷。金冬心的漆书和方块字是自己创出来的,但是不习汉隶,不会写得那样停匀。
近些年有不少中青年画家爱在中国画上题字。画面常常是彩墨淋漓,搞得很脏,题字尤其不成样子,不知道为什么,爱在画的顶头上横写,题字的内容很无味,字则是叉脚舞手,连起码的横平竖直都做不到,几乎不成其为字。这样的题字不是美术,是丑术。我建议美术学院的中国画系要开两门基础课。一是文学课,要教学生把文章写通,最好能做几句旧诗;二是书法课,要让学生临帖。
酒瓶诗画
阿城送我一瓶湘西凤凰的酒,说:“主要是送你这只酒瓶。酒瓶是黄永玉做的。”是用红泥做的,形制拙朴,不上釉。瓶腹印了一小方大红的蜡笺,印了两个永玉手写的漆黑的字;扎口是一小块红布。全国如果举行酒瓶评比,这个瓶子可得第一。
茅台酒瓶本不好看,直筒筒的,但是它已创出了牌子。许多杂牌酒也仿造这样的瓶子,就毫无意义,谁也不会看到这样的酒瓶就当作茅台酒买下来。
不少酒厂都出了瓷瓶的高级酒。双沟酒厂的仿龙泉釉刻花的酒瓶,颜色形状都不错,喝完了酒,可以当花瓶,插两朵月季。杏花村汾酒厂的“高白汾酒”瓶做成一个胖鼓鼓的小坛子,釉色如稠酱油,印两道银色碎花,瓶盖是一个覆扣的酒杯,也挺好玩。“瓷瓶汾酒”颈细而下丰,白瓷地,不难看,只惜印的图案稍琐碎。酒厂在酒瓶包装上做文章,原是应该的。
一般的瓷瓶酒的瓶都是观音瓶,即观音菩萨用来洒净水的那样的瓶。如果是素瓷,还可以,喝完酒,摆在桌上也不难看。只是多要印上字画:一面是嫦娥奔月或麻姑献寿或天女散花,另一面是唐诗一首。不知道为什么,写字的人多爱写《枫桥夜泊》,这于酒实在毫不相干。这样一来,就糟了,因为“雅得多么俗”。没有人愿意保存,卖给收酒瓶的,也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