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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除了电脑随机派位,俗称“海淀六小强”的六所著名中学初中部,都会有一定的“点招”名额,给学校想要招揽的“牛娃”打去“密电”,将尖子生收入麾下。
家长为了孩子能进入重点中学“掐尖”的视野,劳心劳力。
最后的结果,也难免几家欢乐几家愁——入选的终究是少数,陪跑的总是更多。
表面上看,“奥数”被禁多年,现实里,主流传言依然在说:重点中学最青睐的尖子生,是各种奥数杯赛金奖、银奖得主。
是的,在海淀,重点中学通过奥数成绩选拔学生已经持续了30年。这是一个无止尽的轮回吗?还是,亲历者已经不想再让自己的孩子重复那个故事?她从小生长在海淀,小学就读于中关村三小,初中被人大附中点招进实验班,高中也在人大附中。我们相识的那年,我在人大读大一,她刚刚高三毕业,正是进入大学前的暑假。后来我们都经历了一段叛逆的青春。她对自己的中学时代,自己的母校,一直有一种批判的眼光,这是2000年夏天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就能感受到的。那时我完全想不到,有一天我会写下她的升学故事,一个为了小升初,上8个奥数班的故事。一个从乖巧到叛逆,再到平复、自愈的故事。口述/小巫
整理、写作/鱼鹰
就读的学生有中科院科研人员的子女,也有单位司机、会计、普通员工的子女。还有学校周边居民的孩子,一部分花赞助费就读的孩子。大概是小学三年级时,人大附中搞了一次选拔,班里推选排名前三的小孩去考试。通过考试,就可以进入人大附中办的华罗庚奥校——这可能是北京最早的小学生奥数培训班。那场选拔考试我印象挺深,我第一次进到人大附中的教学楼里,桌子很高,我坐在那儿,脑袋都快到桌面了,就这么做题。给了一沓不可能有人做完的试卷,至少10页纸,特别厚,你就哐哐往后做。后来我爸妈告诉我,一共有3000个小孩考试,选了70个人,分成2个班,每个班35个人。于是从四年级上学期开始,我每周日就要去人大附中上华罗庚奥校。当时这个奥数班是跟人大附中紧密关联的,可以说,是人大附中开启了全北京小学生奥数培训的热潮。也是从这时开始,奥数成绩变成海淀区重点中学“掐尖”的核心指标。奥校两个班一开始是差不多的,不久后就分成A班和B班,又继续招进来一个C班。各班开始搞末位淘汰,每次考核之后,从A班选取不一定数量的人降到B班,B班选取最头部的人升到A班,B班和C班之间也是这样。后来好像又有了一个D班。越来越多比较普通的小孩也被收进来。我当时的成绩就在B班、C班之间徘徊。好的时候在B班,差的时候掉到C班。当时北京的小升初已经实行片区内随机分配学校了。但很多好一点的中学都可以提前点招。点招依据的是什么呢?跟现在很像,主要是奥数比赛成绩、三好、体育特长、艺术特长什么的。到了我读五年级,海淀区很多中学都跟风人大附中,办起了面向小学生的奥数班。核心目的就是:你要是中学想上我这个学校,你就先来报我的奥数班,反正我周末教室也空着,这样我既收了家长的钱,又能考几次试,筛出一批优质的学生,留在我们学校,何乐而不为呢?家长为了让孩子提早一点有个出路,也不会放弃这些机会。星期天我上华罗庚奥校,我妈在学校花园等我,总听到几个消息灵通的家长相互交换信息:哪个学校又新开了什么班,哪里又有选拔考试怎么报名,各处师资怎么样……其他家长站在一边,假装不动声色,其实耳朵都拼命伸长了去听。我妈担心我能不能顺利进入人大附中,就想再多几个学校保底,五年级一下给我报了8个奥数班……等于每个目标学校的“坑班”都占上了。除了星期天在人大附中的华罗庚奥校,中关村三小自己课后的奥数班,还有:有的就叫奥数班,有的叫超常智力培训班,有的叫什么数学训练班。都要通过考试才能上。海淀教师进修学校那个,是平时晚上的。小学大概三点多放学,有两天要上三小自己的奥数班,上完大概是5:30。我妈接了我以后,出门简单吃点东西,就得骑车送我去海淀教师进修学校,好像也是一周两次。周末的时间能分成几块,在不同奥数班之间穿梭,回家还要做作业。我最密集上课外班就是五年级。五、六年级也去考了各种奥数杯赛,迎春杯、智慧杯、还有一个什么杯,我想不起来了。迎春杯是市里的,智慧杯是海淀区的,都有一定的选拔意味。只要你发挥正常,基本上能看出来你在海淀区的奥数成绩能排多少名。智慧杯我好像得了二等奖还是三等奖,迎春杯也是。然后我就被人大附中点招了。其他奥数班都不用去上了。我印象特别深的是五年级那会儿,人大附中做过一次动员大会,礼堂黑压压全是人,可能是华罗庚奥校上下三届的孩子和家长。一位校领导当时拿着扩音器,抑扬顿挫地说:“我现在就把话撂这儿,如果谁要是同时上四中的培训班,恕我们人大附中永不接待!”现在回想,应该是四中也办了班,在争抢人大附的生源。我们这拨人进人大附以后,直接被编到初中的实验班,分数最高的在9班,是数学实验班,稍微差一点点的在8班,是英语实验班。剩下那几个班,不管以什么形式招上来的,都是普通班。
我们8班的人,本质上都是奥数特长招进去的,但是我们成绩差一点,不配称自己为奥数特长班,所以只能叫英语实验班。我们的教室都被安排在走廊的尽头,靠边角的地方,普通班的同学玩的时候绝对不会到我们这边来,就好像有一种隐形的分隔线。前一阵我们小学同学聚会,有三个初中进了人大附普通班的同学说:我好像从来没有在楼道里见过你。
他们说:我们都不敢去那块儿,因为感觉一去你们那儿气压就特低,都不敢说话了。那种气氛就是:我们和普通班是显然不同的,所以一般跟普通班也玩不到一块儿。你长大那个环境,如果你足够出色,肯定是班里第一名,因为其他竞争的人都太弱了,但是在我们那,你这次考好了,可能进前5,下次发挥不好,就可能垫底。9班学得不好会淘汰到8班,8班学得不好会淘汰到普通班。然后每年会从普通班选拔一部分好学生到8班,再从8班选拔最好的到9班。每次期中、期末考试,学校都会写一个非常大的榜,贴在走廊里,一下就能看到自己排在多少名。对我来说,那种耻辱感非常强。没想到这就成了我整个初中的最好名次。后来每次都考差一点,最差的时候好像考到倒数第三还是倒数第五,大概就是55个人我考到了第51或者53名。老师每次就说:“你们这些后面的差生都给我留意,到时候淘汰你们,别怎么着……”都是这种威胁式的。老师的意思肯定是让你要努力,但那种很高压的状态,并不能让我产生努力的动力。班里有好几个英语很好的人,他们课内根本不用学,因为他们在其他场合已经学会了。在那种环境里,始终有人比你强,你不知道你在跟什么对抗。你不知道到底怎么才能够在这个环境里获得一点自信,我到底以什么样的方式能够有信心说“我是一个挺不错的人”。每学期开学一般都是最开心的,然后发现上学期积攒的听不懂的,这学期也继续听不懂,然后就玩,到期中考试的时候开始慌了,等到期末考试要来了,感觉每天去学校就像走在通往古罗马斗兽场的路上……如果我要是“杀”过了她,她就会突然不理我,下课不跟我结伴上厕所了。我要没“杀”过她,我就可能被淘汰到普通班……真的,在想的都是这种事儿,每天处于一种惶惶的状态。那会儿不流行说牛人,流行说牲口,谁学习好谁就是一个大牲口。普通班的人平时会把实验班的当作怪物。万一我被淘汰下去,我该怎么跟他们相处?就是那种巨大的焦虑。
同学之间的气氛,也很微妙。
白天大家都在那疯玩,下课后男生一个把另一个摁地下,玩得一身土、一头汗,但是晚上都自己偷偷学习到很晚,还不能告诉别人。我听说,有女生让父母给自己讲昨天晚上电视剧的情节,以便第二天在学校里大声说:“啊?你都没看那什么什么电视剧吗?昨天演的什么什么……”我也遇到过不止一次,我在那看书,然后我的塑料姐妹花好友走过来,把书给我合上说:“别看了,就知道傻学!走,咱们玩儿去。”还有一个女朋友有一次考了第一名,很多之前根本不理她的人下课都围到她身边,把她纳入自己的圈子。感觉实验班里排名前10的人不会跟排名20的人玩,排名20的也不会理排名30的。我会纳闷,为什么那谁谁谁,平时没见他/她学习,他/她怎么考那么好?也会慢慢说服自己:有些人就是擅长学习,而我就是不擅长学习,然后就会怀疑自己,会自卑。我爸妈也不知道怎么才能让我变好,他们只知道说:“你小时候可乖了,结果你一上中学就不乖了。你小时候学习可好了,你刚考上人大附中实验班的时候,全班排21 ,结果名次每回都往下掉……”就会这样数落我。当年有一个男生我很佩服他,不管别人怎么干扰他,他都会不以为然地一笑,然后自己该干嘛干嘛。他就只是抬抬头,看人一眼,然后低下头继续干自己的事儿。我当时觉得那男生定力很强,很了不起。但是没想到,他考上中山大学以后,在大三时自杀了。我们初中两个实验班的同学,读大学后有两个人自杀,9班一个,8班一个。9班那个上的是北大化学系。其实人大附当年已经开设了心理健康课,意识算很超前的。但那种心理健康课,它不能改变当时的教学环境,所以根本就没有解决问题。就好像为了避免你生病,我给了你一种药,但实际上生病的是那个体系、那个环境。我觉得那个环境是逼人早熟的,有点像一个加速器,要求你赶快定位自己、想办法提升自己。它不会教你要怎么去提升自己,而是——我就告诉你,你和我的标准有多大差距。是因为我个性比较敏感才会有这样的感觉吗?肯定不止我一个人有这种感受。那些排名前20的同学可能会有高手过招的快感,但如果你不是,也很可能觉得压抑。初中升高中,实验班很多人不用考试就直接升入本校。但我属于要考试的那部分人。我考上了,被分到了普通班。普通班的气氛要比实验班正常得多。没有淘汰制,老师也管得比较松。当时我们班物理老师、政治老师讲课都特别烂,就照着课本念。后来只要物理老师上课,我就躲到厕所去,捧本闲书自己看,等到下课了我再回去。高三时我从理科班转到了文科班,心里隐隐觉得自己想做记者。到了文科班,我数学能排20名左右。虽然不怎么学习,成绩也没有多差,完全在靠数学和英语往上拉分。政治、历史我都拒绝背,应该考得很低,最后高考出分,上了首都师范大学。我爸妈对这样的高考成绩肯定不满意。他们老对我有不切实际的幻想,觉得你都能考上人大附,那你就应该能考上清、北。只不过,我用我的行动一点点把他们的预期给拉低了,最后拉低到他们不同意也没办法。直到高考填志愿,我妈还希望我能按她理想的路径走,她一定要让我读会计,我也听了她的,第一志愿报的首都经贸大学会计系。结果分不够,没考上,进了首师大。我还挺开心的,没考上挺开心。组乐队,排话剧,做社会调查,过得特别充实。我很享受我的大学四年,感觉把中学时的压抑都找补回来了。
回想起来,从小学到高中毕业,我的生活跟“真实世界”好像不发生什么关系。大人告诉你,你的目标就是拼命学,考清北,但是上清北是为了什么?我不知道。学校里教你要真善美,但为什么你掏心掏肺的朋友,会因为一次考试成绩就改变对你的态度?为什么有人中考比你低30分,还是一样有办法上人大附的高中?那时候我满脑子都是对世界的批判,总觉得应该做点什么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一点。我喜欢的音乐也是那种开创性质的,就像“曾经人们都是这样循规蹈矩,但我用一种新的方式打开了一个局面”。有创造力、有生命力的东西特别吸引我,哪怕现在,摇滚乐里强调的那些价值仍然是我所认同的:爱与和平,世界大同,要做爱不要作战。大学毕业后,我做过画廊经理,也进过大厂工作。慢慢地我对世界的认识越来越复杂了。我意识到,只是喊一些口号是没用的。我不想做一个传奇故事的主人公,也发现——坐在办公桌后面的人生,也是有意义的。经历了长达十几年,我才领悟到,是不是可以用一种更加弥合的方式,去考虑人生中的种种问题。他同样心怀很多理想的期待,但又脚踏实地,在积极地做着很具体很真实的工作。我们有很多精神共鸣,而他所处的行业和工作,也刚好符合我父母的主流预期。直到我进入了这段新的关系,我和父母之间长达十年的紧张才渐渐缓合。现在,我也成为了母亲,我的双胞胎孩子也到了上学的年龄。孩子用我爸妈老房子的户口,入读了海淀区的普通小学。我们之前住的昌平,基础教育还是太薄弱了。我并不打算加入越来越卷的“鸡娃”大潮,也没有给孩子报奥数班。我觉得只要家长不把注意力放在太过功利的目的上,好的教育还是有可能发生的。我时刻提醒自己这一点,不要去控制孩子,往长远了看,孩子人生中很多关键的选择,其实是父母左右不了的。想起我妈以前老说:你就是不好好学,不把心思放在正事儿上,你如果高中不是整天看闲书、听摇滚,绝对也有机会上清北!她不明白的是,如果我当时不这样做,说不定早就抑郁了。至少我自己还有一种解决方式,用它解决了我精神上的困境。这是一篇私人回忆,是完全个人的讲述声音。它可能片面,不能代表全貌,肯定也有很多跟小巫升学路径相似的人,对这条路有完全不同的感受、体会。但对一所名校的实验班来说,“失败者”的声音是稀缺的。不用多久,一定会传来多少人考入清北的捷报,满屏充斥对胜利者的祝福——我和小巫初识于18岁,亲历了彼此的大学时光。她才华外溢,灵气十足,却没想到初中时常处于被淘汰的恐惧中。作为朋友,我深深的感到,了解了她的童年、少年,才更能理解后来发生在她身上的很多事。也忍不住想,如果回到她的10岁、15岁,让她更自然地生长,她蓬勃的生命力会引她走向何方?本文经授权转载自微信公众号“鱼鹰有宝宝”(ID:thousand_and_one)。人大中文妈妈、清华博士爸爸,非典型海淀家庭的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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