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波切:天哪,真是个好问题!我认为师徒传承几乎已经没有市场了。别说其他人了,就连你们印度人自己也已经丢掉了它,成为英国殖民教育体系的俘虏。我不仅指佛法修行中的师徒传承,即便是在音乐和艺术等领域,师徒相承也曾是一种美妙的传统。
就精神修持而言,师徒传承这种传统包含了最高形式的正念。拥有一位上师(Guru)意味着你有一位能随时抽走你脚下地毯的人。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正念呢?上师的存在,正是为了帮助你摆脱一切妄想。
记者:我们逐渐失去像师徒传承这样的传统,是因为我们不愿意放下自我吗?
仁波切:是的,非常对,是因为我们极度珍视个人主义。你可能听说过亚当·柯蒂斯(Adam Curtis) 导演的纪录片《探求自我的世纪》。我们如此沉迷于自己,围着自己转,几乎没有空间去放下自我。
关于正念的常见误解
记者:关于正念有哪些常见的误解?
仁波切:正念这个概念已经被劫持、扭曲和削弱了。如今,正念就像中国餐馆里的幸运饼干一样被贩卖。现在,人们对正念这个概念的含义已经模糊不清,以至于我们甚至不知道大家到底在谈论什么。我不确定英文的“mindfulness”是否能准确表达梵文中的“smriti”这个词。正念不是终极目标,证悟才是。正念只是达成目标的手段而已。当然,放轻松一点说,有时即便有些误解也无伤大雅,对此我会偶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记者:您能举一个这样被误解的例子吗?
仁波切:我直截了当地说吧,以萨古鲁(Sadhguru)为例。他确实是印度价值观的一个出色传播者,但他的观点相对来说有些局限。他像是在为那些受到英国殖民教育体系洗脑的人修建了一个小而浅的游泳池。我常常想:“为什么不建一个更深的游泳池呢?” 因为如果人们只习惯在浅水池中游泳,当他们掉进大海时该怎么办?那样他们就会陷入麻烦。所以我认为萨古鲁应该提升自己。
记者:传统上,佛法是免费传授的,接受教法的人可以通过布施(自愿捐赠)来回报。但如今,有些人将正念课程搬到酒店会议室,甚至对参加者设置门槛,您认为这种传授方式是否也改变了人们接受法教的方式和精神态度?
仁波切:在古印度的智慧传统中,像“正念”(Smriti)或“内观”(Vipassana)这样的修行,核心是追求真理。然而现在,很多人只是把正念当作一种放松手段,他们对追求真理并不感兴趣。如今的正念更多地被当成一种工具,用来缓解抑郁、减轻压力,或者帮助提升工作效率。
至于您提到的佛法教授--从某种意义上说,它们确实是免费的。但如果深思一下,您会发现,为了获得这些教法,您可能会倾尽所有。它们看似免费,实际上却是最昂贵的。
记者:许多参加正念静修的人只是想从忙碌的生活中得到片刻休息,或享受一段宁静的时光。您怎么看?您认为正念修行一定要与追求觉醒相关联吗?
仁波切:如果人们从中受益,这并不是一件坏事,但这种理解是有局限的。作为一名佛教徒,我感到担忧,因为这种正念与出离心没有半点关系。当正念变得商业化,成为一种可以出售的产品时,它就变得肤浅了。您可能见过旅游区出售的所谓“藏式颂钵”,其实在整个藏传文化中根本就没有这种东西。
记者:现代人的注意力越来越短,尤其是大量时间都消耗在盯着电子设备上。对于许多人来说,像坐禅、行禅这样的修行可能显得颇具挑战性。艺术创作如何成为一种禅修方式呢?
仁波切:实际上,你说得对。如果你去日本,他们有一种叫茶道的仪式。茶本身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是普通的绿茶。实际上,如果你问我,我觉得那茶尝起来也不怎么美味。但你需要的是专注于整个过程。同样,我们再来看俳句,写俳句也需要一种正念。甚至在藏传文化中,人们所称的“喇嘛舞”也是一种内观(Vipassana)的形式。在印度文化中,你们的唱诵(bhajan)不仅仅是唱歌,而是一种正念。不丹经常进行的法会同样也包含着正念。文化和佛法之间的关系非常有趣,有时它们相辅相成,有时又彼此矛盾。
正念如何帮助人们减轻对身份的执着
记者:当今世界的许多冲突都围绕着身份问题,无论是宗教、种姓、种族、性别、性取向、语言还是国籍。正念如何帮助人们减轻对各种身份的执着程度?
仁波切:身份危机是我们这个时代最大的问题。我们想象一下,有三个人开车一起旅行,这三个人分别是智慧、慈悲和道德。从佛教的角度来看,智慧应该是驾驶员,慈悲应该坐在副驾。道德应该在后座,甚至在后备箱里。如今一切都颠倒了。道德在驾驶。智慧甚至没有得到搭便车的机会。而慈悲更是无影无踪。人们对人工智能充满焦虑。我对此暗自欣慰,或许这能让人们重新理解佛陀在《心经》中所教的--身份只是幻相。正如中国人常说的,人们可以因祸得福。
记者:许多修行者和学者试图将佛教呈现为科学而非宗教。这样做是为了赢得西方人的认同吗?
仁波切:部分原因确实如此!我做过一些研究,发现所谓的“科学”和“世俗主义”常常以理性和客观的面貌出现,但实际上可能是最盲目、最偏执的。他们把宗教人士描绘成狂热分子。然而,看看那些标榜自由民主的国家,尤其是美国。那些只读《纽约时报》、不关注世界其他声音的人,他们很危险,因为他们有武器。他们可以制裁他人,也可以给予奖励他人。我们这些可怜的宗教人士又能做什么呢?我们只能坐着开法会。
(采访者:齐坦·吉里什·莫迪Chintan Girish Modi是一位作家、记者和教育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