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跨猎巫与不透明性别筛查下的“性别争议”女运动员们

文化   2024-08-04 10:01   四川  

原文来源于微博@钰珏_佛狱恶女,坏酷儿厨房获得授权转载。



近日,两位参加巴黎奥运会的女拳击手因“性别争议”而被舆论抨击,代表阿尔及利亚参赛的Imane Khelif和代表中华台北参赛的林郁婷。因为在23年IBA(国际拳击协会,International Boxing Association)的一项性别测试中未通过,遭到包括意大利总理梅洛尼、知名作家JK罗琳和X老板马斯克等具有极大影响力的名人攻击,指责她们是 “男性”参加女性比赛。她们也被包括今日俄罗斯在内的多家媒体指责为“跨性别者参与女子项目”。

本文是对该事件的梳理,综合IBA性别测试、IOC(国际奥委会)参赛标准、以及竞技体育领域内DSD(非典型性别发育,以前称Disorders of sexual differentiation/development,因这一表述有病理化非典型性别发育,有对间性别者歧视的嫌疑,可用Differences in Sex Development代替。这一词其实涵盖了竞技体育中间性别者的存在,指运动员的性别分化发育情况,如基因、性生殖器、性激素等指标与其被指派的性别身份不符。)运动员的经历,发现竞技体育领域的性别筛查检测存在着不公开、不透明、流程和参数标准不清等问题,而这样的性别筛查也使得女运动员疲于自证,甚至影响她们的职业生涯发展。


【IBA性别测试事件回顾】

在2023年印度新德里的世锦赛冠军争夺战开场前几小时,Khelif被通知她因未通过性别测试不能进行比赛(她当时的对手是来自大陆的杨柳)。同时来自台湾的林郁婷也因未通过性别测试在颁奖典礼前被取消了铜牌资格。

但争议的焦点在于,这一性别测试究竟是对染色体的测试还是对睾酮的测试。根据IBA给台湾方面的反馈,他们的性别测试是“性別生化指數異常”,包括睾酮、染色体等被认为与性别有关的生物指标都作为测试项。

在两位选手参加巴黎奥运会后,IBA发表声明谴责IOC允许两名未能通过性别测试的选手参与女子组比赛,声称这是对女性运动员的伤害。

IBA 在8月1日发表了声明,其中提到两名运动员违反了eligibility rules(确保每名参赛选手有“合适”的性别),但是他们的文件恰恰暴露了整个女子拳击运动中所谓的“性别筛查”究竟有多么不透明不公开,就是这样的测试在阻碍着女运动员的职业生涯。

在IBA的声明中,证明两人不符合性别测试应当取消资格的文件是2023.3.25的董事会议报告,指出两人没有通过性别合格测试,该测试由独立实验室进行,并没有提到两人是因为染色体出问题被指责违规的。

而莫须有的“独立实验室”在IBA的公告和文件里出镜率很高,比如公告里称一共进行了两次测试,一次是22年伊斯坦布尔站,一次是23年新德里站,由两家“独立实验室”完成。

来源:https://www.iba.sport/news/statement-made-by-the-international-boxing-association-regarding-athletes-disqualifications-in-world-boxing-championships-2023/

我查阅了官网长达103页的IBA Technical and Competition Rules,只找到这一段关于性别合规的内容,简单讲就是禁止跨性别参赛和混合性别比赛,IBA找指定的独立实验室检测,不服结果可以在21天内上诉。

看完三个官方文件,立场决定脑子的猎巫者已经准备把两位选手开除女籍了,但还有理智的人会感到疑惑,因为没有一份文件提到所谓的性别测试到底是测试哪些项目,对指标参数的规定如何,所谓指定的独立实验室又有哪些,他们是否具备相关资质。甚至会质疑,为什么22年伊斯坦布尔的测试在24年奥运两人引发争议时才被曝出?为什么在23年的董事会议取消二人新德里站成绩时都没有提到?既然22年测试结果有问题,为什么不根据规则把两人22年伊斯坦布尔的奖牌成绩也取消?

甚至在接受BBC专访时,IBA对这一测试的描述仍然是"did not undergo a testosterone examination but were subject to a separate and recognised test, whereby the specifics remain confidential”(非睾酮测试,但接受了单独的、有认可度的、但具体项目要保密的测试)

——当所谓的性别测试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黑箱,拿着这样一份测试的内容去打压两名女运动员的人,你们真的是为了“保护女性权益”吗?还是凭借着偏见先入为主,通过反跨猎巫在打压被体育协会权威压迫的女运动员? 

而这次的争议同样与不同体育协会间的矛盾有关,早在2019年,IBA就因腐败、权力勾结等问题与IOC(国际奥委会)分道扬镳,从上一届东京奥运会起,奥运会拳击项目不再与IBA组织的比赛挂钩,而是由IOC单独成立的拳击小组负责。因此IBA的性别测试结果不影响奥运参赛资格,而林郁婷就是因为杭州亚运会夺冠而获得的参赛资格。而个人与国际体育组织就性别测试结果上诉、打官司、维权是非常漫长且耗费精力时间的过程,何况IBA只给了两人21天的上诉期,对于要参加奥运的选手而言,与已经和奥运资格无关的IBA耗尽心力,不如专注奥运资格比赛。因此林郁婷最终没有上诉,而Khelif在提起上诉后未完成上诉流程。

而两人的具体测试结果(测了哪几项、数值如何等)都未公开,这与保护隐私有关,但是IBA连基本的性别测试流程和参数标准都未公布过,这就脱离了个人隐私范畴,需要质疑其测试的权威性和科学性了。目前关于两位选手的染色体并没有公开报告的文件,所谓两人染色体是XY的信息出自23年俄罗斯媒体Tass社对IBA 主席 Umar Kremlev(此人深陷贪腐丑闻中)的采访,他声称有染色体是XY的生理男性伪装女性参与比赛,破坏了竞技公平。但这一声明并没有IBA官网上公示文件佐证,甚至官网文件没有提到性别测试的项目是染色体。

来源:tass.ru/sport/17370249

IBA如此不透明的性别筛查程序,也受到IOC的质疑,在其8月2日的声明中谴责了2023年取消两名选手参赛资格的仓促和程序问题:

(这两名运动员是 IBA 突发的、武断的决定的受害者。在 2023 年 IBA 世界锦标赛即将结束时,她们突然被取消资格,没有经过任何正当程序。

根据IBA网站上的会议记录,该决定最初是由 IBA 秘书长兼首席执行官独自做出的。IBA 董事会后来才批准了该决定,并随后要求制定一套程序,供将来类似案件遵循,并将其反映在 IBA 条例中。会议记录还表示,IBA 应该“制定一套明确的性别测试程序”。)

来源:https://olympics.com/ioc/news/joint-paris-2024-boxing-unit-ioc-statement


【两名选手是跨性别者吗?】

两位选手遭到非议,还与当今全球右转,加剧对跨性别者的排斥和打压有关,她们遭遇了“反跨猎巫”,被认为是“挤占女性空间/暴力伤害女性”的跨性别者。(transmisogyny(厌跨)本身也是厌女的一种,这不只是基于染色体或性激素等生物特征的歧视,也是基于性别表达的歧视,由此引发的反跨猎巫会把打击范围拓展到被认为性/别越轨的顺性别女性)

然而查阅两人出生地背景和个人成长经历可知,她们并不符合“自我认同的性别与出生时 (被指派)的性别不同”的跨性别者定义,她们都是出生时就是女性身份,作为女性被抚养长大,并且一直参与女子组比赛的选手。并且在23年新德里站被IBA非透明地裁定为性别测试不合格剥夺奖牌前,她们从未曝出过性别生化指数异常的记录。

查阅台湾媒体的资料,1995年出生的林郁婷选手从国中开始参加女子拳击项目,她的故事十分励志,她为了保护被家暴的妈妈选择去学拳击,所以她国中时的影像资料可以查到。而她从2012年起,开始参加IBA的社会组(业余)比赛,本身就已经被纳入到IBA的性别筛查框架下,但直到2023年新德里站,她都没有曝出过任何测试异常的情况。而IBA也并未发现她有使用药物导致该生化指标异常的情况,否则已经被追加禁赛。除了IBA的比赛,她无论是取消资格前或后,都没有其他赛事曝出任何她未能通过性别测试(无论是睾酮还是染色体)。在新德里站被取消成绩后,为了获得巴黎奥运资格,她参加了杭州亚运并获得冠军。根据她在Vogue台湾版的采访,在新德里被判为性别争议后,她又在体育署监督下重新做了包括睾酮在内的性别检测和禁药检测,结果都没有异常。在杭州亚运期间,她被哈萨克斯坦选手质疑性别,她和教练组向杭州亚运官方提交了医学记录证明了她的女性身份符合参与拳击女子组的条件。

一些右翼媒体言之凿凿她是跨性别者,甚至就她是否有做手术展开讨论,这显然是不了解台湾关于跨性别者更改法定性别身份之规定。台湾要求跨性别者更改包括护照在内的法律身份证件,需要有2份精神科医师的证明,并且完成完整的性别重置手术摘除原生性生殖器。21年曾有非术改证的权利倡导但最终被驳回,今年又有跨性别男性非术改证的官司胜诉,但仍然仅限于个案,对于推进当地跨性别者法律身份认定的改革或有助力作用。——但这其实跟身份证件上一直都标定为女性并参与女子组比赛的林选手没啥关系,她就没经历过因出生时外生殖器特征在身份证件上被指派为男性这一阶段。而且她国中就参加女子组比赛了,但台湾卫生福利部规定医疗机构不得为18岁以下人士实施生殖器整形或切除手术。

至于阿尔及利亚,作为一个北非的Islamic(伊斯兰)国家,这地方甚至不像其他亚洲的Islamic国家允许将进行性别重置手术作为矫治“同性恋倾向”的方式,在这里不承认任何形式的性别转换和法律性别身份更改。也就是说,如果Khelif如反跨人所说是“生理男性”,或出生时被指派为男性的运动员,她根本没有可能在国内更改身份证件,更别提参与国内女子拳击赛的选拔。她出生于阿尔及利亚的农村地区,家境贫寒,但她仍有保留下来的童年照证明她从小就是女性身份。

此前,两人同样出战2021年的东京奥运会,并未发现有性别检测(包括睾酮染色体)异常的情况。根据奥委会跨性别者参赛总则,如果二人属于跨性别者,那么需要性别自陈和睾酮符合该项目参赛水平,才能参与比赛。

拳击项目的要求最为严苛,要求性别转换发生在12岁之前(即未经历青春期变化)。而通常的测试方式是以Tanner Scale(谭纳量表)为准,用以测量身体初级和第二外部性征的发育,如果出生时根据生理特征被指派为男性,那么该运动员的外生殖器发育水平不能超过谭纳阶段二(睾丸体积介于1.6到6ml,阴茎长度在2.5-3.2cm,大约为9到11岁发育水平睾酮量就是0.17-2.43 nmol/L。而顺性别成年女性平均值是0.21-2.98 nmol/L),而她俩当时都没有被检测出性别生化指数异常,护照上也标定为女性。

尽管她们并不属于跨性别者范畴,但当她们出现过性别检测异常的情况后,她们会被认为是DSD(非典型性别发育)女性运动员,尽管不会质疑或否认她们的女性身份,但仍然需要满足睾酮测试要求。由于IOC与IBA分道扬镳,IOC关于间性别、跨性别、多元性别选手参赛框架不再参考IBA规定,直接由IOC指定的拳击项目小组负责,适用上述IOC睾酮标准。因此两位运动员的身份证件和医学记录只会继续提交给IOC,而不会上交给IBA。


【性别测试困境下的DSD女运动员】

目前,在涉及多元性别参赛的问题上,除了基于自我认同的跨性别(含非二元,比如加拿大女足的Quinn)外,还存在DSD(指运动员的性别分化发育情况,如基因、性生殖器、性激素、性腺等指标与其被指派的性别身份不符)的情况。

但对DSD的判定如果仅以一次比赛的测试结果为准,其实对这些选手而言也不公平,特别是很多协会的性别生化指标检测并不完全是在公开的情况下进行的。
随着两位女拳击手遭受反跨猎巫,经历相似的赞比亚女足队长Barbara Banda也被媒体提及。班达曾经在非足协的睾酮测试中被判定不合格,但没有曝出她的染色体有任何异常。
班达是赞比亚女足的铁大腿,在21年东京奥运会上,她对中国女足和荷兰女足都上演了帽子戏法。在22年的女足非洲杯开赛前,她被CFA(非洲足协)通知她没有通过性别测试中关于睾酮的单项测试(尽管这是天生的),但这一结果与使用药物无关,她与两名队友被排除在赞比亚女足非洲杯大名单外。在非足协测试前,赞比亚足协曾对女队单独进行过睾酮检测,并未发现异常;在非足协报告异常后,赞比亚足协曾建议这三名球员使用抑制睾酮的药物,抛去用药是否符合规定的因素,南非女子田径名将 Caster Semenya(她染色体是XY,但因为雄激素不敏其外生殖器是阴道而非阴茎形态,在出生时她根据外生殖器被登记为女性并作为女性长大、接受训练、参与比赛。早年国际田联采用外生殖器性别筛查时她通过了测试,但引入睾酮标准后发现她天生睾酮高于女性平均值,并基于此禁止她继续参加女子组比赛)曾经报告过使用该种药物对其身体的副作用,最终三人没有用药也未能参加女足非洲杯。

然后赞比亚足协开始了和非洲足协的漫长踢皮球过程。赞比亚足协指责非足协的测试不够公开透明,除了睾酮标准还有其他指标,但是又不公开啥指标,所以到国际足协FIFA上诉了非足协禁赛的决定。非足协称我们只是通知了赞比亚足协她们睾酮测试超标,但也没给三名运动员禁赛,是你们赞比亚足协自己决定非洲杯不带她们的,我们没有禁赛决定你们上诉啥?在知名体育新闻媒体The Athletic(简称TA)和ESPN的调查过程中,记者都发现了非足协在管理方面的一片混乱,他们仍然拒绝透露更多的医疗测试和性别测试标准信息,只坚称这都是符合FIFA标准的。而FIFA在这一问题上又保持沉默。当这些体育官僚们或不作为或互相扯皮时,作为个体的女运动员们正因此遭遇职业发展的挫折。而班达23年参加了女足世界杯,也证明她在FIFA框架下的性别准入检查中没有异常报告了。
当时,班达效力于中女超的上海女足,因在东奥的精彩表现,法甲大巴黎和西甲皇马都有意要签下她,也因这一睾酮测试结果而不了了之。但2024年夏窗,才以女足转会市场第二高的身价$740,000转会去NWSL(美国女足职业联赛)的Orlando Pride了。然而不是所有受到不透明性别筛查影响的DSD女运动员其职业生涯都能有像班达这样的转机,由于个体运动员和权威协会间话语权、影响力、法务团队、财力物力的悬殊,很多女运动员(特别是来自欠发达国家和地区的有色人种女性)连上诉维权都困难,不得不黯然告别运动员职业生涯,并一直饱受对其女性身份的非议。


【讨论】

从三人的经历其实暴露出当前女子竞技体育中的一大问题,当性别测试主要针对女子组的参赛选手时,不透明、不公开的性别指标测试模式对运动员而言存在极大隐患。而这些指标的不透明,其实与当前竞技体育领域的医疗与运动表现研究仍然围绕着顺性别男性建立有关,这意味着即使想设立细化的不同项目女子组参赛门槛,也会面临没有充足的量化研究来证明某种生理指标与该项目运动表现的关联性

特别是来自竞技体育职业化水平不高的小国/地区的运动员,这些地方的体育协会官员往往欠缺处理这些特殊事件的经验和专业能力。在当今跨性别参与女子组竞赛充满争议,且全球右转加剧对跨性别者排斥的情况下,一次“具体测试数据结果保密,但判定不合格”的性别测试就可能断送一名女性运动员的职业生涯,并且让她一直处在被质疑、被攻击、被歧视、被性骚扰的困境中。
最后,再次附上Womens' Sports Foundation关于多元性别女性(含DSD)参与竞技体育的声明:
“竞技体育被分为男子组和女子组(尽管以睾酮标准作为女子组准入门槛,但女子组至今也没被称为“低睾酮组”),这是显而易见的区别。然而,天生的性别表现并非如此。决定运动员是否有资格参加男子或女子组运动的政策和规定,不应假装每个运动员的性别都能恰好符合男子组和女子组准入门槛的标准,或者性别差异是竞争优势的唯一决定因素。相反,我们必须承认性别之间的差异,减少对体育运动中性别和竞争公平的过度担忧,并将尽可能多的运动员纳入对他们最有意义的性别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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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微博@钰珏_佛狱恶女
编辑:思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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