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锋摄影
阳历五月,朋友圈里那个放蜂的四川女子又来灵台了,带着她一卡车的蜜蜂来采洋槐蜜。疫情期间,她和蜜蜂都被困在四川,灵台的洋槐花开了又落,落了又开,一晃就过去了三年。王维诗:“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三年里,灵台的洋槐花就像一台没有观众的大戏,漫山遍野轰轰烈烈地开,又悄无声息地落,真是寂寞。
位于陇东黄土高原东南边缘的灵台县,群山如海,气候阴湿,喜阴喜光的洋槐就成了这里最适合培养的速生林树种。张若虚:“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的千古之叹同样也适合感怀灵台的洋槐——灵台是什么时候开始引种洋槐的?答案已不可考。但可以肯定的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植树造林,绿化祖国”的口号提出之后,洋槐以其栽种成本低,根系发达,耐寒耐旱,生长快的独特优势,就被这场家国情怀的政治任务选中而大面积栽植。2004年8月我初到灵台的时候,这里的山塬沟峁,到处已是茂密的槐林,绿荫接天。那时候,我的生活单调而清苦,没有什么乐趣可言,时令渐渐入秋,几场秋雨之后,刮过几场北风,满山的洋槐就落尽了叶子,和大地一起显出了贫瘠的本色。山脊上稀疏,单薄,黑灰色的洋槐林,常让我想到一头瘦驴背上的鬃毛。记得某个冬日,同事跟我说:“周末一起去秋射吃狗肉,一个老头专门在家里做的,特别好,那里山深林密,刚好也能散散心”。我摇摇头拒绝了,因为那时候在我心里,丑陋的洋槐林怎么能算风景。
过了年开了春,同事中间流行吃苜蓿。周日里,他们常三五成群地去山里掐苜蓿,踏春,灵台短暂的春天就在兴冲冲地掐呀吃呀中一天天过去,把苜蓿芽由露出地皮吃到郁郁青青,从餐桌上的一盘菜吃成牲口槽里的草料,春天也就过完了。有一次,几个同事上山去玩,摘回来一堆青绿的“模(mu)瓜(文冠果)”请大家吃,那白嫩嫩的模瓜籽吃起来有甜杏仁的油香。同事说:“放蜂人已经来了,山上的洋槐花就要开了,过几天就能吃上洋槐蜜了”。
接下来的日子大家又疯疯张张地去采洋槐花吃。据说将开未开的洋槐花最好,蜜已上足而花未开散,营养都在花苞里面。“娉娉婷婷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此时的洋槐花羞答答地挂在枝头,胖胖地青白色花苞带着一点点紫红的花萼,一串串,一副清泠泠的模样,像极了豆蔻年华的少女。
洋槐花挂上枝头,灵台就开始了一场明明白白的花事。不论晨曦日暮,大人小孩得空就往山上去,提着篮子,顺手在树上扳下一根不粗不细刚好一把可握的树股,做成一个妙巧地“√”形状的采花工具,以便将高处花繁的树枝勾下来。手握着这把工具的采花客,走在路上就像仗剑行侠的义士,一副自信满满、气鼓鼓的样子。贾岛诗:“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朝把示君,谁有不平事”,等了一年的灵台人,终于迎来了生命中又一年采洋槐花的日子。洋槐花还未摘下,就好像已稳稳地落在心里,落在篮子里了。
采回来的洋槐花先仔细地拣过,摘掉花柄,去掉连带的嫩叶小枝,装进一只枣红色的瓷盆里,倒上刚从康家沟打回来的山泉水,再用双手轻轻压一压,翻一翻,就算洗过。此时娇嫩的槐花和平日里粗笨的双手在清亮亮的水盆里相映,花便更显娇嫩,手也越发白皙,就连五六十岁的老妇,也忍不住要看了又看,恍惚间似又回到了少年。
洗干净的洋槐花盛在盆子里,拌上一层薄薄的面粉,撒上葱花、盐和一点点调料,再用热油一泼,搅拌均匀,就可以上锅蒸了。这样清蒸的槐花,就是灵台人津津乐道的“槐花麦饭”,槐花麦饭最讲究一个“鲜”字,所以也最考验女人的手艺。好的槐花麦饭蒸的时间要刚刚好,时间长了容易烂腻,时间短了就会夹生。好的槐花麦饭有三大特点:散、鲜、淡。
青翠欲滴的小葱和刚从山上挖回来洗干净的野小蒜,是吃槐花麦饭的标配。男人左手拿一只比脸还大的“角角馍”,右手抓一棵白白净净的小葱,咬一口馍吃一棵葱,还睁大眼睛瞪着摆在眼前插着筷子的一碗槐花饭。女人在一旁说:“慢慢吃,像饿鬼山里出来的一样,上辈子没吃过吗”,男人不说话,吃得六亲不认,直到将一碗槐花饭吃完,才擦着额头上的汗珠,满足的来一句:“咥了个美”。
灵台人不仅吃槐花,也卖槐花、把槐花作为特产送人。因为槐树有刺,槐花又在高处,采摘不易,所以一些怕扎手的、懒得爬山的人就乐得花几块钱从早市上买一二斤回家。身处异乡的灵台人,春末夏初,总会打电话给灵台的亲友,探问今年的槐花开得怎么样,念叨念叨槐花麦饭的味道。“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远方游子对于故乡的牵念里,不仅有故乡的风物,还有早年间培养起来的那固执的味蕾。每年的槐花季,在发往兰州、西安的班车上,常有大包小件的槐花捎带。“山川异域,风月同天”,灵台人将槐花寄赠远方亲友的热情里,也包含了一份同甘共苦的惦念。
洋槐花的花期长,因开花的先后不同,加起来共有二十多天,这二十多天里,灵台的每一座山、每一条路,甚至每一条河流小溪,每一个空气的分子里都浸透了槐花的清香。夕阳下、晨光里,举目四望,每一座开花的山坡上都氤氲着浓浓的白雾。最是清晨和黄昏,在达溪河两岸行走,垂柳轻拂,花香满川,每一缕轻风,都是甜蜜。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然而灵台人对于槐花的开谢,却不带一点矫情,洋槐花是花,也是食物,洋槐树是树,却又像伙伴和邻居,所以灵台人对它们的爱也只有亲而不多用情。洋槐树、洋槐花和灵台人,平等的共生在这迢迢的人世间、光风霁月里,相看不厌。一季的洋槐花开罢,洋槐蜜也就熟得满满当当,装满了每一处采蜜场的塑料罐,他们将蜜罐子装上卡车,一车一车地运往远方。
“蜂蜜买了没?”
“今年的蜜可好呢!”
路头路尾的灵台人相问着,打听哪家的蜜好,必相约了去买。买回来的蜜,打开瓶盖即有淡淡的槐花香,有着山野的青草味,灵台的山川河流、清风明月连同漫山遍野的槐花都浓缩在里面了。没有槐花的日子,挖一勺槐花蜜,用温水化开,一场烂漫的花事就又会回到眼前。槐花蜜,无疑是保存这一场盛大花事最高级的手段。
陆凯诗:“折花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寄花、赠蜜,灵台人每年都以自己的方式传递着一份独特而绵长的浪漫。
当洋槐花开过,眼看就到了端午节。“吃粽子,蘸蜂蜜,戴绌绌(荷包),走亲戚”,花事人事相催,进入农历五月,小麦也就要开镰了。
2023.5.23
李建锋摄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