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小说|王老太太和她的闺女们（有声）

王老太太和她的闺女们 |石寸雨

一
　　“大姐，这都几点了，你怎还不过来啊？”
　　“娟儿啊，正准备给你打电话呢。你大姐夫去超市了，我带孙子呢。等下午我俩过去你再走呗。”
　　“早说啊，你妹夫车都过来了。几百公里的路呢，中午指定不行。”
　　“不让三姨走。”四岁的妞妞跑过来嚷嚷着，胖乎乎的小手使劲儿拽住娟儿的衣襟。
　　“是这样啊。那就让妞妞先陪着太姥姥吧。妞妞乖，姥姥一会儿就过去，听清楚了没？”
　　“清楚了！”妞妞立起脚尖儿，脆生生地答。
　　“大姐，要不让大姐夫先过来，留下这老的老小的小，我能放心走？”
　　“噢，噢，我这就给他打电话。”
　　七十九岁的王老太太共有三个闺女，省城税务局工作的娟儿是她的老闺女。半年前心脏手术后，老太太的身体还没恢复，闺女们就一替一个月轮流照应。这次轮到大闺女杏儿，也就是妞妞的姥姥侍候了。
　　“听听，你女婿又摁喇叭了，快点走吧。过几天就是阳历年，把孩子从奶奶家接回来。三口口团团圆圆过个节。”老太太叨叨着下了床。
　　满脸泪痕的娟儿，低头提起大衣围巾，头也不回地出门上了丈夫的小车。
　　车开了，拐个弯儿就看不见了。窗前眺望的老太太回过身来，感觉这屋里啊，比她心还空。老闺女家远，每每轮她侍候，都和小时候一样尾巴似的不离妈。不像她两个姐姐，得空就往自家跑。这人啊越老越没出息，还不识惯，听说今年庙会特红火，还有唱大戏的，她女婿要是能晚接两天，让老闺女多呆两天就好了。
　　行了行了，来了整整一个月，够好啦。儿一家女一家啊。
　　这时候，庙会响起一阵转移老太太思绪般的锣鼓声。妞妞蹦蹦跳跳从院子里跑进来：“太姥姥太姥姥，我看见穿狮子衣服的人往庙会那边去了！”
　　王老太太抹了下眼睛，点了点头。
　　“带我去看狮子？”
　　老太太犹豫了下，又点点头。
　　“太姥姥答应了。哇塞，太棒啦哟！”
　　自打出院，除去孩子们开车带着走动，最多在院里溜达。可今儿天气这么好，庙会又在家门口，出去看看也好。
　　老太太来了兴致，打开衣柜取出二闺女桃儿给她买的新衣裳穿上。对着镜子照了照，发现短发犹如落霜的秧苗又细又蔫，来回拨拉了几下，除了白的就是白的，没有一根是黑的。头顶上的那片啊，稀稀拉拉，都快秃了。
　　老太太拿起梳子沾上水，从鬓角往上梳啊梳，梳啊梳……
　　黝黑的脸，浑浊的眼，桃核皮粗细的皱纹……噢，怪不得吃饭不得劲儿，原来有颗燎牙！啧啧，这眉间、眼角、脸上咋又长出这么多老年斑！唉，老了，更老了，老得自己都快不认识自己啰。
　　你啊你啊，年轻时你都与镜子无缘，如今七老八十了，有啥可照的？老太太心一颤，放下梳子回到里屋。
　　
　　二
　　记得丈夫过世那年，大闺女杏儿十二岁，二闺女桃儿八岁，老闺女娟儿还没妞妞大呢。接到丈夫施工塌方的消息后，她呆呆傻傻，不吃不喝不睡觉，浑浑噩噩，糊里糊涂，终于，在孩子们哭喊声中清醒过来。好像是先接过厂长递过来的死亡证明；又接过那张农转非盖有红印的转正表……然后，母女们就搬到矿上，在工厂食堂上了班。从此，当爹又当娘，带着三个未成年，行走在岁月的泥泞里，风雨中……
　　唉，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哇。跌跟碰头（方言：摔了多少跟头），也不知咋就把孩子们拉扯大了。
　　老三娟儿打小就优秀，为了供她念书，老大杏儿牺牲了自己优越的学业打零工挣钱，与她撑起这个家。杏儿二十岁那年，经人介绍认识了县城木器厂的王成。那时候穷不丢人，可没爹没娘的王成也太穷了。两间土房，泥灶泥缸。企业单位福利薄，请假两天就扣除全勤奖。只请一天假的王成，头晚就跟同事借了辆除了铃儿不响全响的破自行车，车把网兜里，还装了个同事送的红喜字脸盆，乐器似的一路“叮叮噹噹”，红着脸过来接杏儿。
　　人常说：穷不扎根富不长叶，夫妻同心黄土成金。谁都怕下岗，勤快能干，有手艺的王成不怕，把握机遇承包木器厂，脚踏实地当老板，几十年下来，赚得盆满钵满。
　　日久见人心啊，直到现在，丈母娘家所有重活，都是六十岁的大女婿王成承包。
　　按说闺女中数老二桃儿漂亮：适中的身材，柳眉毛眼皮肤白皙，走在大街上回头率百分之百。桃儿中专毕业后，分配在五金厂工作，县委干部李良就追求她。桃儿嫌李良油腔滑调没正型，架不住这小子磨，托媒人送礼物写情书，天天守在桃儿单位大门口。日久天长下来，所有人为他说好话。
　　那时候条件好的年轻人都时兴骑摩托车。迎娶桃儿那天，黑嘉陵125摩托车双双开道，代表黑发小夫妻；红嘉陵125摩托车双双中间，代表日子红红火火；白嘉陵125摩托车双双最后，代表白头偕老。谁能想到如此用心，用三年时间才把桃儿追到手的二女婿李良，日后能变心？能抛妻弃子离婚？……这女人啊苦不怕穷不怕，感情折磨最可怕。原先的桃儿端淑文静，现在换了个似的暴躁泼辣，动不动就发脾气。每每看到桃儿憔悴的样子，老太太心都碎了。
　　唉，男怕选错行，女怕嫁错郎啊。
　　“太姥姥，到底是去还是不去！”院子里的妞妞，跳着脚喊。
　　“来了，来了。”王老太太抹了把泪拿起拐棍儿，慢悠悠地挪动着脚步，与妞妞出大门过马路。
　　
　　三
　　蓝天白云，风和日丽的。太阳将几场积雪全部“吸收”并“消化”，没给大地拉下半点儿雪的痕迹。就着“啌啌咣咣”的锣鼓声，小城的人们三三两两地穿梭在大街小巷里，往这边走来。
　　王老太太刚搬来时，座落在城北的庙宇荒草丛生，断壁残垣，景象破落，虽然只供观音，居住在对面的母女天黑都不敢出门；可当下的观音庙宇，初一十五善男信女，络绎不绝。加上矿区倒闭，县城逐渐往这边发展，庙宇县城唇齿相依，连在一起。
　　尽管间隔一条路，可来到庙会的南门，老太太还是感到了疲乏。她喘息着，左顾右盼，想找个地方坐下来歇息歇息。突然，手中的拐棍儿“叭嗒”落了地，失去支撑的她“扑通”一屁股坐在了地下。
　　“太姥姥！太姥姥！”
　　“谁碰老太太了？”
　　“没看见啊。”
　　“没碰拐棍能掉？老人能坐地下？”
　　路人七嘴八舌，好像不是来看热闹，而是专门欣赏老太太倒地似的，“轰”地围了过来。
　　这时候，有位年轻女人匆匆打好电瓶车，边往过走边说：“好像我经过时，车把扫了下老人的拐棍儿。”说着俯下身子，“大娘，没事吧？”
　　妞妞小心心有些自责，泪珠儿滚滚接了话：“阿姨，我拉着太姥姥手正往前正走呢，太姥姥就坐下了。呜呜，我看见前面有舞狮子的，走的太快了。姥姥姥爷要是知道，肯定骂我呀，呜呜……太姥姥起来，快起来啊，妞妞不想看狮子，咱回家吧。”
　　“大娘，地下多冰啊，起来吧。您看，孩子都吓哭了。”
　　“好，好。”
　　“是不是我的车把，碰了下拐棍啊？”女人伸出了双手。
　　“咳，不怪你，怪我自个儿不中用。闺女，不用扶，没事儿。”王老太太抓住女人的手，呵呵笑着站了起来。
　　“棉袄倒没事，可惜这条新裤子了。”女人捡起拐棍递给老太太，拍拍她身上的浮土说。
　　“裤子更没事，大不了洗洗，忙去吧闺女。妞妞，走，跟太姥姥去那边看看。”
　　“我这儿有两百块钱，您回头买条新的。”
　　“成啥了，又不怨你。不要不要。”
　　女人没回话，将钱硬塞进妞妞的手里。
　　“妞妞，把钱还给阿姨。”
　　等妞妞跑过去，女人已经跨上电动车，头也不回地离去。
　　围观人群中发出感叹声：“好人啊。”
　　“好人？好人钱咋不给你？”
　　“还是人家老太太值钱，“扑通”往地上一坐就是二百。嘻嘻，要是每天出来“扑通”这么几次，哈哈，能挣多少啊？”
　　唉，守寡几十年，最怕人家指点议论，说三道四，这倒好，老也老了，大庭广众下丢人现眼。王老太太神色暗淡，后悔不迭，带着妞妞返回家中。
　　
　　四
　　等大女婿王成过来，老太太心慌腿软，胸口发闷，旧病再次复发。可把王成给吓坏了，边喂救心丸边电话救护车。
　　“大姐，不轮你们侍候吗？”得到消息赶过来的桃儿拉着脸，很不高兴。
　　“怪我，全怪我。谁能想到咱妈敢带妞妞出去，想着都后怕。”
　　“娟儿也是，你没来她就走？有那么着急？”
　　这段时间，桃儿心情糟糕透了。为给儿子装修房子结婚，购买家具，不想用前夫帮忙的她，起早贪黑，跑来跑去，累得三孙子似的。好不容易具备了一切，谁料见到未来亲家，儿子的表现又让她犹如泄了气的皮球——瘪了。
　　“阿姨，您再看看菜谱，还需要，要，什么……”儿子唯唯诺诺，点头哈腰，太监见慈禧似的。
　　“这家菜不错。”桃儿接过话，陪着笑脸。
　　“没胃口。是不是打算结婚后就让我女儿住你那旧房子？”
　　“不旧。呵呵，重新装修，焕然一新，两孩子可满意了。一会儿，咱就过去看看……”
　　“算了。到时候还得把你这个婆婆赶出去，还不让人笑掉大牙，戳脊梁骨？这事啊，越想越别扭！我看，还是啥时候买下新房子啥时候再商量吧。”
　　婚事不欢而散。
　　桃儿不明白，事业成功英俊帅气，各方面都优秀的儿子为何哪样不自信？两三询问得知，对方对单亲家庭有看法，几番挑唆相爱几年的俩孩子分手。儿子婚事的压力，搞得桃儿精疲力竭，动不动就发火。
　　“现在，最关键是找到撞妈的那个女人。哼，两百块钱就想了事？做梦！”这下好了，桃儿把气全撒在女人身上了。
　　“和人家没关系，都是妈的错。孩子们，和大夫商量下出院吧，妈想回家了。”
　　“没关系？哼，如果她不理亏，能给你钱？”
　　“妈说没关系就没关系，桃儿，快算了。”
　　“妈，大姐大姐夫，这事不用你们管。庙会不散，女人肯定出现。妞妞，跟二姨认人去！”
　　“二姨，阿姨是好人。”
　　“好？好能把太姥姥害成这样？”
　　“桃儿，妈可是当事人啊，你要非这样认为，妈真生气了！”
　　“好，好，不找了，不找还不行。”看母亲强行阻拦，大姐也不支持，桃儿决定寻找女人的行动，背地里进行。
　　听说母亲看庙会摔倒，犯病住了院，刚回家的娟儿立马就往回返。她不能原谅自己，明知庙会火红，妈又爱看个大戏，竟然连老人这点愿望都完成不了。最不能容忍的是，大姐没过来自己就走！良心的折磨，导致娟儿在返回的路上就发起高烧来。病房安慰完母亲，爱人就带她打起了吊针。
　　桃儿了解妹妹的个性，不会同意寻找那个女人的，也没告诉她自己找女人的打算。
　　
　　五
　　这段日子，承包庙会文化项目的慧慧夫妻忙得可够呛。打半个月起，小夫妻就带着团队做广告、布置戏台、找舞龙舞狮师傅、聘请剧团……因为，上面再三强调，这是疫情后的第一次庙会，也是临近十几个县，恢复地方文化的重要庙会，可不能马虎。
　　这次的承包，电业局工作的慧慧两口子，不图名也不图利，图得是喜欢地方文化特点，图得是干件有意义的事情。加上单位领导的大力支持，小夫妻将儿子送到奶奶家，安下心来做好这件事。
　　一大早，慧慧就大步流星进入会场。突然，后面追来一位小女孩：“阿姨！阿姨！”
　　“你是？”
　　“忘了？太姥姥倒地那天，你给了我二百块钱啊！”
　　“噢。”明白过来的慧慧又问，“太姥姥好吗？”
　　“好？自打你那天撞了她，回去就住院了，你说好还是不好？都是你害得！我来问你，想私了还是公了？”
　　“二姨，你咋骂阿姨啊？”
　　“阿姨阿姨，烦死了！屁大个东西，懂个啥啊？整天缠着太姥姥，没妈妈啊？”
　　“呜呜……”妞妞被横眉怒目的二姨吓得放声大哭。
　　就这样，慧慧被桃儿推推搡搡，犯人似的“押回”老太太家里。一进门，桃儿就掏出早已准备好的，住院费营养费精神损失费，共计五十万的赔偿字条。
　　“看不到大娘，一分钱也没有。”慧慧瞅了眼数目，气得浑身发抖。
　　“那就法院见！我妈已经让你害得住院了，非得当面刺激她？铁石心肠啊你？”
　　猛地，慧慧想起运行的项目，有些事情必须她到场才行，只得强压怒火，打碎牙往肚子里咽。她明白，如果不在欠条上签字画押就无法脱身，心一横，在上面签了自己的名字。
　　这件事情太大了，慧慧只能暂时瞒着丈夫。
　　
　　六
　　一星期的限期，转眼过了五天。
　　老太太看桃儿整天往外跑，一副神秘的样子，妞妞也不过来，问杏儿娟儿桃儿去哪了，都说不清楚。老太太生怕有事，要求大夫为她办理了出院手续。
　　尽管签了字，桃儿每天都要过来威胁慧慧几次。逼得慧慧心神不定，精神疲惫，眼圈发黑，瘦了一大圈儿。不知内情的丈夫还以为压力大，尽可能减少她的工作。
　　庙会结束那天，限期也到了。慧慧生怕桃儿追到单位兴师问罪，心如压重山似的喘不过气来。她找了个借口，来到王老太太的家门口，不顾桃儿的强行阻拦进了屋。
　　“大娘，今天只要您一句话。”慧慧的泪水成双成对。
　　“闺女，怎了这是？”
　　“您问她，要五十万啊。”慧慧悲悲切切，从包里掏出那张字据。
　　“早说和人家没关系没关系，桃儿，你太不像话了！”
　　“妈，你想过嘛，不是她撞你能摔倒，能犯病，能住院？现在，她已经承认撞了你，今天就……”
　　“你，你，桃儿啊桃儿，你还是我的二闺女吗？今天就算我死了，也和人家没关系！闺女，把字据给我！”
　　“大娘！”慧慧热泪盈眶。
　　“二姐，你不是要追究责任吗？好，是我的责任，全是我的责任可以吧？”买菜回来的娟儿接过话。
　　“你？你是娟儿？”慧慧又惊又喜，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跳了起来。
　　“天啊，慧慧！”娟儿飞奔过去，与慧慧相拥而泣。
　　过了大半天，娟儿才说：“慧慧是我高三下半年转过来的同学。当时，她母亲刚刚过世，为了减少悲伤才搬离原先的住处。老师看她整日哭泣，怕影响高考，就让我和同学们多陪陪她。她呢，谁家也不肯来。慧慧成绩很好，我俩报考的第一志愿是同一所大学。还有，我俩私下有个约定，就是双双接到通知书那天，慧慧就认咱妈做干闺女。可惜，可惜……”
　　“闺女，好闺女啊！”王老太太眉开眼笑地说着，脸上的皱纹层层扩散，像朵盛开的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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