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未盈
福尔摩斯有句名言,“世界上没有真正完美的犯罪。”但世人却总在苛求受害人必须完美。
似乎一个行为上毫无瑕疵的人遭遇到的暴行才值得被同情,而一个行为上有缺陷的人所遭遇的侵害则会被人质疑,尤其是女性受害者。这种“受害者有罪论”,不仅用污名化的推论将TA们推进了自我憎恨的深渊里,还让TA们不敢去追求公正的审判。而不完美受害人在现实中的百口莫辩,也是影视剧创作的切面。很多创作者以自身经历或真实事件为蓝本,塑造了立体、复杂的不完美受害人形象,引发了观众的深思。
正如四月热播的一部高分英剧《驯鹿宝贝》中的喜剧演员唐尼.邓恩,他曾经被男性前辈诱奸,又被女性跟踪狂盯上。他不是一个完美的受害人,他的野心和对爱的渴望让他的人生不断陷入性暴力的困境中。但他又是一个勇敢的受害人,敢于剖析自己身上的“不完美”,承认自己对于施暴者病态的迷恋,这种罕见的人物形象和人物关系,打破了观众对于受害者和施害者的刻板印象。
而五月播出的国产剧《新生》亦是如此。最初是五个受害人对骗子费可的控诉,但真相大白时才发现,这些受害人并没有他们所说的那样无辜,他们或贪婪或狡诈或自私,才主动掉进了骗子的陷阱里。某种程度上,他们和费可一样,也是一个粉饰自己罪过的骗子。这种从“受害人”到“共谋者”之间的反转,不仅能让观众用全新的视角审视人性的不完美,也让影视作品离真实的生活更进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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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驯鹿宝贝》的剧情更让人心碎的是,这个故事来自编剧兼主演理查德·加德的真实经历。他曾经被一个女跟踪狂骚扰了四年时间,在被折磨的苦不堪言之后,他决定用创作揭开伤疤,逼自己正视那段混乱的时期,哪怕付出的代价是“所有人都会知道我的事情”。
故事的最初,唐尼只是给了玛莎一杯免费的茶,玛莎浓烈的爱就疯狂反扑到他身上。这个身材肥胖的中年女人有着不切实际的钟情妄想,她将唐尼的玩笑话当真,把自己看作唐尼的女友,开始了长达六个月的跟踪骚扰。在此期间,唐尼不堪其扰,反复劝玛莎离开,但矛盾的是他也会好奇玛莎的过往,担心她的安全,甚至也有片刻享受被她这样疯狂地迷恋着。因为每当玛莎亲切地赞美他时,他也爱上了玛莎眼中那个闪闪发光的自己。
正是因为这份对跟踪狂的恻隐之心,让他一拖再拖,直到玛莎攻击了他的女友,他才向警方指控玛莎的性骚扰。可即便在警方调查期间,唐尼也和玛莎纠缠不清。无论在警方看来,还是在女友看来,唐尼绝非一个完美的受害人,但究竟是哪种不完美,让他招来了这样疯狂的施害者?
直到第四集,编剧才将更深层的真相揭示出来。唐尼不愿意报警抓玛莎的真正原因,是因为他被更残酷地毁灭过。如果说玛莎是从外部摧毁了他的生活,那么那个男人就是从里面让他的灵魂腐烂了。
曾经心怀梦想的唐尼,渴望当一名喜剧演员,一个编剧大佬却打着“合作”的旗号,哄骗唐尼吸毒并多次性侵他,导致他的性取向被彻底扭转。唐尼无法接纳这样“脏了”的自己,与其让他人毁灭,不如自我毁灭。他随意与不同性别的人发生关系,甚至不惜让自己再次被强奸。他把自己当作垃圾一样对待,自然也吸引来了同样气味的人。“这就是性侵给人留下的印记,一块吸引生活中各种怪胎的磁石。”
故事的最后,在唐尼陷入落寞时,一个酒保出于怜悯给了他一杯免费的茶。那一刻,唐尼明白了这个世界最懂自己的人竟然是自己的跟踪狂。而玛莎之所以会叫自己“驯鹿宝贝”,是因为那是她童年唯一的玩偶伙伴。在这部剧中,施暴者和受害者成为了一组神奇的镜像关系,他们都是被创伤击倒的人,身上都散发着病态的恶臭,同样的气味让他们聚在一起,相互折磨,也相互安慰。只有玛莎在唐尼从未吐露心声的时候看出来了,“是不是有人伤害了你,那是个男人对吗?”
《驯鹿宝贝》的创作历程,既是一个艺术家的独角戏,也是一个受害者的自白书。这种犀利的自我憎恨、疯狂的人物关系、病态的情感链接,在豆瓣上引发了众多观众的共鸣,获得了8.6的高分。有位观众评价道:“这是一个试图把两颗心掏出来给你看的故事。”而这部剧的高明之处,不仅在于出彩又复杂的人物形象,更在于深刻地揭示了“受害者反复陷入性暴力中无法自拔,甚至选择爱上施暴者饮鸩止渴”的真实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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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的大众文化,更习惯于站在道德制高点上看待“不完美受害人”身上的污点。但近些年来的影视剧,也开始逐渐引导观众去平视,让大家更能共情受害人身上的无奈,而不是一味地指责。这些作品也用“可怜又可恨”的方式,塑造了一个又一个复杂的“不完美受害人”形象。
影视作品中第一种不完美受害人的特点是“执迷不悟”,比如今年上映的电影《草木人间》里,蒋勤勤饰演的吴苔花。她既是一个误入传销组织卖掉自己全部家当的受害者,也是一个想要投机取巧来证明自己价值的野心家。她从早期朴实简单的采茶女,到后期摇身一变成为浮夸癫狂的传销代理,变化大到儿子目莲都不敢相信。他反复劝说,却被吴苔花怒斥:“老子拿钱活个人,我行不行?”
与其说是传销的骗术将她洗脑成了另一个人,不如说是传销将她心里的猛虎释放了出来——吴苔花享受那个在舞台上被人吹捧的“牡丹”,而不是在落后的山沟里采茶被人瞧不起的“苔花”,传销提供的情绪价值才是让她执迷不悟的根源。就像是《孤注一掷》里的高材生阿天,明明有着大好前途,却陷入到杀猪盘里无法自拔,而那让他一赌再赌的根源,也是对赚快钱的贪婪欲望和对自己能力的骄傲。
第二种特点是“自相矛盾”。比如在《新生》里将自己描述得像小白兔一样的五位受害人,最后却反转成了大灰狼。尤其是被费可骗走千万家产的商人陈树发,明明是他强行将女儿嫁给费可,却谎称是费可骗走了女儿。而他之所以这样推卸责任,是因为不肯面对自己亲手害死了女儿的事实。
去年播出的电视剧《不完美受害人》中,林允饰演的赵寻也是如此。她最初向警方控诉自己被董事长强奸,但是在深入调查的过程中,因为对权力和舆论的畏惧,她退缩了,不敢承认自己被强奸的事实。
赵寻作为近些年国产剧中一个与众不同的形象,她的懦弱、虚荣、自相矛盾都反映了不完美受害人在现实困境面前的无力。她们身上的瑕疵,和那些真正犯了罪的大人物相比不过是九牛一毛。但大人物们从不害怕,害怕的反倒是这些一无所有的受害人。这部剧的创作者正是看见了受害人的害怕,才塑造了另一个“不完美受害人”——律师林阚,通过她的帮助来释放赵寻心中的自我怀疑,让她鼓起勇气追求正义。
第三种特点更为极端,就是受害者反成施暴者。《漫长的季节》里的沈墨,从清纯无害的小白花,到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只用了一晚上的时间。那晚她被香港商人玷污,愤怒的她不仅杀死了港商,还碎尸了欺骗自己的闺蜜殷红。逃亡数年回乡之后,她又杀死了童年猥亵自己的大爷和沉默的帮凶大妈,堪称是一个黑化版的不完美受害人。这个世界对她的不公,最终不断积蓄在她的手里变成了一把利剑,让她斩尽了所有的仇人。但她的眼睛也被仇恨所蒙蔽,漠视了王阳和弟弟对自己的爱,而是只身一人走进黑暗里,再无光明。
第四种特点在于受害人的“无知”,他们有时甚至不知道自己被侵害了。《五月十二月》这部电影改编自一个真实故事,36岁的已婚妇女格雷西和13岁的男学生乔相恋了,这段恋情虽然将格雷西以娈童罪送上了法庭,但在格雷西出狱后,两人仍然认定彼此是一生挚爱,结婚后生了好几个孩子。这段不伦恋看似美满幸福,但一个女演员的到来揭开了真相。如今30多岁的乔,心理年龄却停在了13岁,他过早地被格雷西拖入了婚姻中,以至于完全不知道该如何掌控自己的人生。他就像自己喜欢养的虫子一样,还未破茧成蝶就永远地困在了牢笼之中。
而这一切的根源,是因为他不知道也不敢相信,13岁的自己是一个被成年人诱奸的受害者。这才是所有受害者中最可怕的一点。他们的“年少无知”,会让施暴者更加肆无忌惮,将罪行美化成一种“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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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完美受害人”到“不完美受害人”的演变,既突破了影视剧中传统的人物形象,也反映了社会思想的多元包容。而对于创作者来说,不完美受害人已经不是一个新鲜概念,那么又该如何在这种人设里求新求变,与观众共鸣呢?
首先,当创作者想要创作一个不完美受害人时,意味着他需要用一个人性的万花筒,来看待自己笔下的人物。这个人物不是非黑即白脸谱化的存在,而是一个在游走在道德边缘的人物。他可能会黑化变成施暴者中的一员,也可能会有受虐倾向地爱上施暴者。
而且通常来说,经历过重大创伤的受害人,往往会有精神类疾病,无论是抑郁症、躁郁症,还是斯德哥尔摩综合症,都是一种受虐后不正常的应激反应。创作者只有走进受害人的内心,才能理解他们反复无常的外表下是如何的千疮百孔。
其次,创作者可以在剧作上玩出更多新花样,例如《驯鹿宝贝》里的双重案件嵌套。如果《驯鹿宝贝》只是一个单纯的跟踪案或一个单纯的性侵案,都很难如此触动人心,正是因为跟踪狂玛莎的到来揭开了唐尼身上隐秘的前史,才会让观众对男主投射双倍的心疼;还有《新生》里的叙事诡计,从最初受害人的第一视角美化陈述,到被揭穿之后的原形毕露,这种反转也能让观众体会到悬疑的爽感。
最后,创作者还可以关注更多的社会议题,揭示现实生活中受害者的真实困境。比如根据《房思琪的初恋乐园》改编成的电视剧《她和她的她》,是豆瓣2022年评分最高的华语剧集,讲述了一个女生被性侵后,产生了解离性人格障碍,她分裂了很多个自己,只为让自己从性侵的噩梦中逃脱出来。这个故事里既有书里的内容,也有原书作者林奕含的亲身经历,其中对女性困境的人文关怀,是让众多观众为之动容的核心。
正如林奕含在《房思琪的初恋乐园》里写道:“你的文章里有一种密码,只有处在这样处境里的女孩才能解读出那密码,就算千百个人中只有一个人看到,她也不再是孤单的了。”这也许就是不完美受害人存在的意义。
那些影视剧里的不完美受害人,让屏幕前的很多观众不用经历痛苦就能看见世界的背面,也让那些现实里的不完美受害人因为看到TA们而不再孤独,甚至能鼓起勇气走出那些创伤的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