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患有白内障,看东西模模糊糊,严重时有一只眼几乎看不见东西了,医生建议他做手术父亲舍不得花钱便一拖再拖,直到后来听人说再不手术,两个眼就要全瞎了,他才决定到医院手术。
父亲认为镇上的医院离家近,治疗费也便宜,就准备在镇上的医院做手术。其实父亲知道镇上的医院条件落后,卫生条件差,医生的医术水平也不高。那时候镇上的叫医院,公社的有卫生院下面大队就是赤脚医生。赤脚医生和选拔民办教师差不多,从回乡知识青年中选,简单培训一下或干脆直接上岗。民办教师不称职,只是误人学习,赤脚医生不称职那可是误人性命。
那时我们常到大队部赤脚医生的诊所去玩主要是对那注射器感兴趣,注射器,注满水射人很好玩,我到诊所就是为了注射器。现在的注射器都是一次性的了,那时是反复使用,用一个有支架的长方形铝盒装上水,放进使用过的注射器底下用酒精把水烧开,就算是消毒了。父亲决定去镇上的医院做白内障切除手术。
麦子油菜种下地以后,“三秋”就结束了。冬天到了,农村也就闲了。说是农闲其实不闲,每到这个时候,生产队都会把门口的水塘和沟渠挖一挖或者被派去兴修江河的堤坝。
现在都是大机器操作,挖一口水塘几天就完成了,那时全是人工手挖肩挑。父亲做手术这一年,兴修水利的任务不重,他把从外面搞回家的柴火,什么树枝树根,荆棘藤蔓,草坯草根,晒干打捆,分硬柴,草柴一垛垛码好,把猪饲料鸡鸭鹅饲料备足,家里的田头地尾的活都做完了才去镇上医院做手术的。
父亲去做手术那天,选择一个星期天,我不上学,父亲叫我陪他一起去。刚下过一场雪,昨夜雪化时凝成的冰棱挂在屋檐下有二三尺长,孩子们把它打下来拿在手里当枪使,互相打闹。水塘里的冰很厚很厚,村里的小孩在上面溜冰;妇人们到塘边去洗衣服,得用锄头或者榔头在冰面上砸个窟窿才能用到水。
早饭后,太阳升得老高了,但由于衣服穿的太少感觉特别冷。我们家兄弟姐妹多,新老大,旧老二,缝缝补补是老三。我穿的衣服大多是大哥和大人穿旧了的,但奶奶和母亲缝补的整整齐齐,洗的干干净净,我穿在身上也整洁。父亲的衣服更是补丁加补丁,家里人逢年过节或者碰上重大喜庆的事情,都要添置一件两件新衣,父亲自己会织布,却从来没有穿过新衣。每当我读到宋代张俞的诗“昨日入城市,归来泪满巾,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我都会泪流满面,泪眼中就隐隐约约浮现出父亲的补丁加补丁的衣服。早饭后我陪着父亲去镇医院做白内障切除手术,走在寒冷萧瑟的小路上,冻得瑟瑟发抖。父亲穿得比我还少,他还不断地问我冷不冷。走到一处房子拐角处,摸着我冰凉的手和脸说,冷吧?说着他脱下外衣里面的一件破棉背心,给我穿上。自己找了一些稻草搓了根绳扎在腰上。
我们到医院时医生刚上班,进去办了手续交了钱,父亲就进了手术室,手术室很简陋,里面的器具都是破旧灰暗的,白的不白,黑的不亮。给父亲做手术的是个中年男医生,黑不溜秋,头发蓬松散乱,没睡醒的眼睛好像也有白内障,白大褂已经看不出来原来的白色了,打麻药、做手术都是他一个人。他拿来一管注射器,拿来麻药注进去,在父亲脸上有肉的地方把麻药注射进去。过了一会叫父亲躺下,他拿起刀钳开始了手术。一刀下去,坚强的父亲都忍不住“哎吆”地叫了一声,随后咬紧牙关,我在旁边听到父亲牙齿咬得咯咯响。
时值三九,天寒地冻,手术室里没有任何取暖设施,可是父亲即使没有穿厚棉衣,豆大的汗珠也从额头上一颗一颗地滚下来,我知道那是痛的。事后父亲说就像剜心一样的疼,再后来听其他医生说,出现这种状况要么是麻药没起作用,要么就是麻药的剂量少了,再不然就是麻药失效了。不管怎样,手术算是做了,父亲做的不是治病手术,简直就是在受酷刑。做完手术,给眼睛上了点药,再开了一点带回家口服的药,我们就回家了,父亲在家没歇几天就下田干活了。
父亲除了这次做白内障切除手术外,还做过一次拔牙手术,同样是触目惊心的血淋淋经历,让我刻骨铭心。
早年很多人特别在农村,不讲究口腔卫生好多人都没有刷牙的习惯,洗脸时拿毛巾在牙齿上擦两下就完事了,因此在农村里牙齿有毛病的人多,大多数人都有牙病,只是程度不同罢了。那时有许多走村串巷的挑牙虫的江湖牙医,好像都是从北边来的,男女头上都扎一条毛巾。只要是牙痛,他们就说是牙齿里长虫子,挑出来就好了。讲好价钱后他叫你张开嘴,拿一个耳朵耙子样的东西(比耳朵耙子长而且外面套了竹筒样的东西),你哪颗牙痛就往哪里挑,七挑八挑就挑出一条虫子,你就得付钱。其实,这是一个小骗局,虫子是早就放在这耳朵耙子样的东西里面的它有个小机关,耙子伸到嘴里,一按机关虫子就到了牙缝里,挑出来就说这是你牙齿里的虫子。父亲的牙齿也经常痛,一般情况忍一忍就过去了,但他也相信乡下的俗语:“牙疼不是病,疼死无人问”。但那几天痛得特别厉害,没日没夜地痛,不能吃饭,不能睡觉,坐卧不宁。他用两只手捂着嘴巴,不停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希望借此来缓解疼痛。一天两天,情况越来越严重实在是受不了,才决定找医生看。
听说桥头集那边有一位乡村医生医治牙病有两下子,诊所开在桥头集,那里离我们老家有几十里地。我现在已经记不清具体位置了,当时父亲带着我去的。他一手拎着一个破旧的提包,只手始终捂着嘴巴,右边半边脸肿得很厉害,肿胀的皮肤亮得怕人。我们清早就出发,一路走路问,到了下午好不容易才找到那个小诊所,在几间土墙的草房子里。
那个所谓的牙医简单地问了问情况,又看了看牙齿说,这颗牙要拔了才行。我父亲已经被右下边里面的一颗板牙疼怕了,只好点头答应。
我环顾了一下这个诊所,连简单的治牙设备都没有,也没有保护处置措施,医生拿起一把钳子,也不知消毒没有,也不打麻药,伸着钳子夹起那颗牙一使劲就拔了出来,医生一看,还有一颗牙根断在牙床上。
老父亲满嘴的鲜血直往外流,那个牙医弄来一些药棉往父亲嘴里塞,总算止住了血。他又用一个螺丝刀样的器具插到拔过牙的牙床上,用锤子敲,父亲痛得脸都扭曲了。两只手攥得紧紧地,豆大的汗珠一滴一滴滚下,坚强的父亲在忍受着钻心的痛苦,那锤子的敲击声,一声声敲在我的心头,敲得我撕心裂肺般的痛疼。当时的情景我现在想起来,还会一阵阵眩晕,以至我后来不能听到相似的锤子敲击金属的声音,听到了五脏六腑就会翻腾,就想呕吐。
这样折腾了有半个小时,才把那残留在牙床里的牙根拔了出来。牙根上还带着牙床上血红的肉。血又从嘴里汩汩流出,那个牙医又用了好多药棉才勉强止住血,嘴里还咕嘟着说,用了他好多药棉。
从诊所出来时,太阳已经下山了。冬日的白天总是那么短暂,一晃就黑了。我们要走夜路回家,还好那是一个有月亮的夜晚,当太阳收走它的最后一抹余光,月光就铺满了整个苍莽大地。月朗星稀,孤村犬吠,平时我喜欢月夜,喜欢仰望星空,也喜欢遐想。但我那天夜晚,月光是那样的惨白,偶尔有流星从天空伤感地划过,高远的星星是那么孤独凄凉。走在回家的崎岖小路上父亲让我走在他的前面,担心我害怕。父亲在我的身后不时地吐着口水,我知道那是鲜红的血水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在蜿蜒曲折的小路上艰难地行进着,半夜才进了家门。第二天,父亲就下地干活了,而嘴里还在流着血水。
家里修修补补的事都是父亲亲自去做,院子里的猪圈围栏最容易坏。因为猪喜欢在上面蹭痒在上面磨牙啃啮,要不了多长时间就要换新的猪圈围栏,叫木匠做要花钱。父亲于是就自己动手砍、锯、刨、凿所有的木工活都是自己一个人做,可毕竟不是专业的木工。有一年冬天,那次,也许是他找来的木料太硬,也许是抓木头的左手打滑没有抓牢,一斧头下去,砍在了自己左手的虎口上,顿时虎口被砍开的切口像小孩的嘴巴,鲜血止不住地涌出,站在旁边的我顿时吓呆了,慌忙拿来毛巾想把伤口堵住,但那口子太大,根本捂不住,止不了血。我连忙扶着父亲,喊来大哥,叫他先跑去找大队的赤脚医生,那赤脚医生家住在二嘴村,离我家有二里多地;我捂着老父亲的伤口,慌忙向赤脚医生家走去。我心急火燎,感觉前面的大哥走得慢,就换他扶着老父亲。我拼命地跑到赤脚医生唐述桂家,还好他那天没有出诊,正好在家,要不真不知会是怎样一个后果,苦难的岁月,灾难的经历,没有电话,没有便捷的交通工具,耽误了就耽误了,想起来就后怕。唐医生一听父亲的虎口被斧头砍了,也很吃惊,立即做好抢救准备。父亲到了以后立即做清创消毒,止血包扎,随后打了破伤风的针。回家的路上,我看到地上一滴一滴的血,通往唐医生家的路上一路都滴着父亲的鲜血,心里想着,瘦骨嶙峋的父亲哪来那么多血?
父亲没有倒下,整个冬天,他用一个棉手套戴在受伤的左手上,用一条绷带把左手吊在脖子上,一天也没有卧床休息,依然在田头地尾用右手干着力所能及的农活。
父亲为了我们,为了我们这个家庭,不怕吃苦受累,不知流了多少血汗。
一九八五年的夏天,早稻已收割完,开始翻耕水田。父亲是型田打耙的能手,家里所有这样的技术活都是他一人承担着。那一天空气沉闷早上的时候还艳阳高照,午饭时天空乌云翻滚,时不时还有闪电出现。上午把田全都犁好,下午再抓紧把田耙平之后就可以插秧了。
父亲匆匆地吃了几口饭就赶着牛下地干活由于时间紧,眼看暴风雨即将来临。父亲为了赶时间,想在暴风雨来临之前把田耙平刮好就可以插秧,就把牛赶的比较急,一块田耙完了,接着是把田要刮平,就在父亲把耙的扶手拉起来时突然牛向前跑了几步,老父亲被牛带着也向前几步,一不留神,右脚踩到耙齿上。当时赤着脚:那耙齿有二十公分长像一把把的尖刀,父亲嘴里说了声“不得了”,一把拉住牛绳子,牛停住了老父亲慢慢把脚从耙齿里拔出来,耙齿从脚掌穿到脚背,留下的伤洞有大拇指那么粗,顿时那只脚血流不止。此时大舅刚好从家里到学校去上班,经过那里看到父亲脚被耙齿扎了,立即背起他跑着赶往大队的医务室。
由于送救及时,医生很快给父亲的伤口清创、缝合、包扎,并及时地打了破伤风针。我从庐江的学校回来时看到父亲伤成那个样子,心里非常难过,可父亲好像没事人一样,乐呵呵地和我说,过几天就好了。他总是怕我们担心,有苦有累从来都自己扛着。
那时候我和弟弟都长大了,家里用钱的地方多,在农村收入低,除去日常生活的费用开支剩余的就所剩无几了。所以三位老人省吃俭穿,生活非常俭朴,把存下来的一点点钱,积攒起来为了我们兄弟成家做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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